張克鋒

中國是個農(nóng)業(yè)大國,自古以來就有貴農(nóng)賤商的思想,反映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就是寫商人多從負面著眼,寫他們生活的豪華侈靡,批判他們的唯利是圖和奸滑狡詐。如晁錯《論貴粟疏》就將農(nóng)民的辛勞窮困與商人的奸猾和豪富做了鮮明的對比。

商人事實上的富貴,在六朝詩中就有所表現(xiàn),如《三洲歌》、《賈客樂》、《襄陽歌》、《子夜歌爐》等(《樂府詩集》卷44、48)就寫了資財億萬的商旅在經(jīng)商過程中的尋歡作樂。唐元稹、張籍、劉禹錫等都有《估客樂》(亦作《賈客詞》)詩,揭露商人的唯利是圖和腐朽侈靡的生活。元、劉詩開門見山、一針見血地揭示眾商人唯利是圖的本質(zhì):“估客無住著,有利身則行?！?元稹《估客樂》)“賈客無定游,所游唯利并”(劉禹錫《賈客詞》)。他們?yōu)榱死活櫬暶?“求利莫求名”(元稹《賈客樂》);只要有利什么都可以干:“求利無不營”(劉禹錫《賈客詞》)。商人“一解市頭語,便無鄰里情”(元稹《估客樂》),甚至弄虛作假,欺騙鄉(xiāng)鄰,牟取暴利,以次充好,買通官府等等?！笆虮垅A,糯米吹項瓔。歸來村中賣,敲作金玉聲。”(元稹《估客樂》)

然而,這只是商人生活的一個側(cè)面。事實上,商人的生活中也充滿了艱辛甚至危險。唐代詩人在批判商人唯利是圖、侈靡無度的同時,也對他們所經(jīng)歷的艱辛及所冒風險給予極大的關(guān)切與同情。如李白《估客樂》:“?？统颂祜L,將船遠行役。譬如云中鳥,一去無蹤跡?！卑拙右住秳窬剖氖?不如來飲酒》:“莫作商人去,恓惶君未諳。雪霜行塞北,風水宿江南。藏鏹百千萬,沉舟十二三。”元稹《遭風二十韻》:“自嘆生涯看轉(zhuǎn)燭,更悲商旅哭沉財?！钡鹊取?/p>

在寫商人生活的艱辛和危險的詩歌中,唐代詩人劉駕的《賈客詞》是非常出色的一首。詩云:

賈客燈下起,猶言發(fā)已遲。高山有疾路,暗行終不疑。

寇盜伏其路,猛獸來相追。金玉四散去,空囊委路歧。

揚州有大宅,白骨無地歸。少婦當此日,對鏡弄花枝。

這是一首敘事詩,敘述了一個揚州富商在經(jīng)商途中遭遇搶劫而拋尸荒野的悲慘故事。全詩共十二句,前八句寫商人從早起趕路到遇難的經(jīng)過?！百Z客燈下起,猶言發(fā)已遲。高山有疾路,暗行終不疑”四句寫商人趕路的急切心情和辛苦。商人天還沒有亮就起床了,卻還覺得出發(fā)已經(jīng)太遲,所以他沒有走大道,而是選擇了高山中的一條捷徑。依據(jù)常識,在黑夜里走高山中的小路比在白天走陽關(guān)大道遭遇劫匪和猛獸襲擊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出于趨利避害的本能,一般人都會選擇后者,可這位商人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為什么呢?無非是為了趕時間賺更多的錢而已!由于這個愿望太強烈了,他竟然把危險置之腦后。古人說“利令智昏”,這位商人的選擇,正是這樣。于是,悲劇便產(chǎn)生了?！翱鼙I伏其路,猛獸來相追。金玉四散去,空囊委路歧?！表暱讨g,懷著發(fā)財美夢的商人便落了個財散命喪的可悲下場。

詩的后四句通過強烈的對比,以表達詩人對商人及其妻子悲慘命運的感嘆。“揚州有大宅,白骨無地歸”兩句將商人的富有與埋骨無地的慘況對舉,包含著對人生的深刻反思?！鞍坠恰币庀?詩中多見,但皆與戰(zhàn)亂有關(guān),如曹操《苦寒行》:“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倍鸥Α侗囆小?“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舊鬼煩怨新鬼哭?！惫磐駚?這樣的人間慘劇不斷地上演著,征戰(zhàn)疆場的將士和普通百姓們是無法避免的,但“揚州有大宅”的富商卻不同,他本來完全可以避免這樣的悲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揚州為富商大賈云集、繁華熱鬧的大都市,是人們心馳神往的地方。能在揚州置下大宅,其富可知。如果他不是過于貪婪,發(fā)財愿望不是那么強烈的話,何至于因夜行歧路而落得葬身荒野、埋骨無地的下場?揚州的大宅還在,可對于這位商人而言還有什么意義呢?“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豈不悲哉!這里用“白骨”代指商人的尸體,更加讓人觸目驚心。雖然莊子對“小人則以身殉利”的現(xiàn)象早就做過深刻的批判,但能真正領悟此哲理者卻很少,用詩的形式進行反思者,更是寥寥。劉駕用詩來承續(xù)莊子對人生異化的反思,新意顯豁。不知這兩句令人驚心動魄的詩,是否能對那些迷失于錢財富貴中不知自拔的人起到當頭棒喝的作用?

詩寫到這里,已經(jīng)夠精彩,完全可以結(jié)束了,可詩人卻出人意外地采取了“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手法。“視通萬里”(《文心雕龍?神思》),轉(zhuǎn)而寫此時他家中妻子的行為:“少婦當此日,對鏡弄花枝?！鄙賸D“對鏡弄花枝”,這是一幅多么浪漫、溫馨的生活畫面!富商之妻的閑適、富足、嬌媚、顧影自憐之態(tài)躍然紙上,對夫君的期盼、牽念、柔情蜜意不言而喻。然而她哪里知道,此時自己的丈夫已經(jīng)拋尸荒野了!富商不在揚州的大宅里和年輕貌美的妻子享受甜蜜幸福的生活,為了獲得更多的財富,鋌而走險,可結(jié)果卻是“白骨無地歸”,這是人性貪婪所導致的悲劇,可悲可嘆;丈夫“白骨無地歸”,對妻子而言是巨大的悲哀;而她對此仍一無所知,尚沉浸在甜蜜的期待之中,這更是悲哀中的悲哀。這看似輕描淡寫的詩句,蘊含卻是非常豐富的。

從表現(xiàn)手法來看,這首詩純用賦法。詩人用簡括的語言描繪一幅幅場景,而將情感和哲理融會其中。這種表現(xiàn)手法很像電影的“蒙太奇”。詩的前八句將夜起、趕路、遭劫三個場景按時間順序排列起來,簡要概括了事件的全過程,畫面是連貫的,是承續(xù)的手法;而其中的“寇盜伏其路”與“猛獸來相追”,“金玉四散去”與“空囊委路歧”則是畫面的并置。寫完商人遭劫的場景之后,詩人突然將場景跳轉(zhuǎn)到千里以外的揚州大宅,將高山歧路旁的白骨與揚州大宅里對鏡弄花枝的少婦并置,以強烈的對比和巨大的反差,將人生的悲劇寫得沉痛至極,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shù)效果。而且,這樣的描寫還給人以很大的遐想空間:今后,少婦如何面對丈夫不歸的現(xiàn)實?如何忍受常年守著大宅空房的孤獨寂寞?生活失去依靠之后的少婦命運將會如何?真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司空圖《詩品?含蓄》)。

劉駕還有一首《反賈客樂》,是一首典型的翻案詩,針對六朝以來的《賈客樂》,指出賈客并不樂,他們行舟江上,出沒風濤,常常落得船翻人亡、葬身魚腹的悲慘下場;人們之所以覺得賈客樂,是因為農(nóng)夫更苦。

寫商人水上行船的危險,與《賈客詞》寫陸路旅行之艱危相互補充,可見劉駕對商旅的悲慘生活了解比較全面,對社會的認識也較為深刻。但《反賈客樂》以議論為主,形象感差,因而雖然主題與《賈客詞》相同,但藝術(shù)感染力卻不可同日而語。

(作者單位:集美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