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琪
老友打開電腦,說是不久前她和中學(xué)同學(xué)相聚,拍了不少照片,做成“花甲的花季, 讓我欣賞。那一幅幅圖,一群群人,我看著,幾乎都覺陌生。那時雖同在一校,我在初中,她在高中,相差一兩歲,感覺上只能遙望了。那時就看不清,現(xiàn)在自然不認(rèn)識,只是,我的第一感覺是,光陰荏苒,大家都有老態(tài)了。
我們聊。
如果把歲月打包,我們所經(jīng)歷的時代,大約可分為兩塊: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被完全不同的色彩涂抹的兩塊,魔方一樣。后面是不是還能有一塊呢?另一個三十年,有沒有可能? 那會是怎樣的色彩?或許,將來的事不好說,那么,前面再多加一塊,加上三十年,如今八九十歲的,多得是呢,那一塊,什么顏色?
彭新琪老師新近贈我一書,是她編的 ,名《七人集》。七位上世紀(jì)30年代前出生的包括她本人在內(nèi)的上海女作家的作品選集。七位均已是耄耋之年,最年長的羅洪先生已屆期頤。書的裝幀很樸素,淺藍色的封面,七朵紅色的舒展又自信的郁金香,書名下以很小的字體標(biāo)注著:(30前)上海女作家絮語。比起如今有時在媒體上所見的驚天動地的“80后”“90后”,這個“30前”實在很低調(diào),簡直有點羞答答。
但我還是被深深地吸引了。不僅因為作者中有我曾接觸過或我的父輩曾與之共事過的,更因為她們筆下所寫的人事和她們與筆相伴幾十年不離不棄的人生態(tài)度,令我深思遐想。她們中有的已生活不能自理,有的幾年前已雙目失明,“本該心安理得享受含飴弄孫之樂,但我們都無法放下手中的筆?!彼齻冏巫纬L矻,希望留下來的文字“能對我們社會進步,對年輕人了解過去的一段歷史有所裨益!”那些在大半個世紀(jì)多舛人生中相伴她們的追憶、理解、情誼、感恩,揮之不去的點點滴滴,化成刻骨銘心的文字,就是具象的歷史了,對后人,是活化的教材。
抗戰(zhàn)時期的羅洪,在躲避日寇轟炸的逃難中,在扶老攜幼顛沛流離的路途上,尋覓著志同道合者,一篇篇寫著散文和小說,然后一直寫著編輯著,直到今天;因為愛書而自幼立下“長大了要當(dāng)書店店員”宏愿的歐陽文彬,她筆下的文化名人葉圣陶、夏沔尊,如何在戰(zhàn)亂流亡和反動派的查禁中堅持出版進步書刊,編輯出版《中學(xué)生》,仿佛面前站著一個中學(xué)生,雜志處處為他們著想,教他們?nèi)绾螌W(xué)好科學(xué)文化知識,關(guān)心國家興亡,如何做一個正直的重品行操守的人。在西遷東移中,堅持辦好開明書店,給年輕人出好書。大師們一面潛心于文化的傳播研究,一面堅守著文化人的風(fēng)范,殫精竭慮,死而后已。看著這些記述,我迷惑,比起今天,當(dāng)時的生存條件要艱苦困難得多,大半個世紀(jì)過去了,為什么現(xiàn)在的“文化”反倒脆弱起來,脆弱得幾乎難以存續(xù)。
《七人集》中,很多篇什是記錄建國以后中國文學(xué)界、文化界中發(fā)生的讓人刻骨銘心的一段段歷史中的人和事,傳遞著特殊的信息和蹤影,很不堪的。黃宗英的《但愿長睡不愿醒》,寫當(dāng)年在奉賢文化干校的生活,許多有成就的專家學(xué)者,許多著名的女作家男作家在那里,住茅棚,種菜,被管制和批斗著。黃宗英說她學(xué)會了無表情,“遇事,既不能哭,更不能笑。一個笑容就會構(gòu)成罪狀。這種表情,作為一個演員也是很難練的。練成后也是會留有后遺癥的。”她寫道:“人經(jīng)過“文革”,還能相信這個世界,相信人群,相信自己,不容易,真不容易?!弊x這樣的文章,欲哭無淚。
看著卷首七位老太淡定安然的合影,想著人的一生女人的 一生可以這樣度過,這本七位老太太寫的樸素的書,總在我心里轟然作響。
王安憶為《七人集》作序,題為“我的阿姨們”。那都是些看著她長大的前輩,她還記得幼時阿姨們和母親的情誼,記得她們的注視。阿姨們也都是母親,在家里是主婦,因為上著班,自己還有向往,于是外面多少風(fēng)雨,一樣也躲不掉。王安憶在“序”中寫:“那些不堪的歲月,她們都是見證。而我則是要付出心智和虔敬去了解她們,她們經(jīng)過的時代,我不可望其項背?!?/p>
是的,一個我們難以望其項背的時代,就是“魔方”的前面一塊,那三十年,我們的前輩從那里來,至今她們還在挺起胸膛向前,盡管步履蹣跚,盡管幾乎看不清了寫不動了,但什么也沒有改變她們!她們依然相信真誠和善良,相信勤勞和樸素,相信友誼和情感,相信生命和激情。是什么使她們一生都不愿渾渾噩噩?這是我想要知道的,以心智,以虔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