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子
春花是和他們隊的另外七個年輕媳婦坐上西行的列車,上新疆摘棉花的。春花是第一次出門。
前兩年,他們隊的幾個年輕媳婦就在八月份自家的那點麥子收拾完,和男人把地犁了之后去新疆打工拾棉花,兩個多月時間,每個人都會揣上兩三千塊錢回來。一回到家,看吧,家里就開始添置家具電器。城里人有的都有了。隊里好多人動了心,但又有好多人很疑惑,掙錢真能那么容易?現(xiàn)在一個大老爺們出門去打工有的甚至一年也拿不上三五千,何況是些女人,不定是干什么別的營生。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都知道,這里頭有個典故。
劉文革的媳婦張月紅,和文革同歲,馬上奔四十的女人,可她在整個小鎮(zhèn)是個紅火人。當(dāng)年在小鎮(zhèn)街上可是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最先穿喇叭褲的是她,最先穿牛仔褲的是她,最先燙卷卷毛的是她,最先染頭發(fā)的是她。這個腰細(xì)如水蛇,屁股大大的,胸脯挺得老高的女子,惹得鎮(zhèn)上好多吃公糧的干部職工成天圍著她轉(zhuǎn)。這些人里面,有一個叫黃海的小伙子,是鎮(zhèn)上醫(yī)院的醫(yī)生,是個新分配來的大學(xué)生。小伙子長得高大英俊,戴一副眼鏡,看上去斯斯文文。但美中不足的是小伙子家是離鎮(zhèn)二百里的東大山人家,這且不說,反正小伙子是公家的人,端著鐵飯碗。但還有一點就不能容忍,小伙子學(xué)什么不好,偏偏學(xué)什么婦科,還會做婦科手術(shù),給人家接生。這在小鎮(zhèn)上是沒有的,婦產(chǎn)科的大夫一直是一個中年的女大夫。張月紅卻不計較這些,在所有追她的人中就是看上了黃海。
他們這戀愛談得就像電影里的一樣。兩個人在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在小鎮(zhèn)郊區(qū)的田間地頭,手拉手,或者臂挽臂,還有人看到兩個人抱成一團(tuán)親嘴,真是小鎮(zhèn)的一道西洋景。他們這戀愛談的時間也太長了,三年過去了,還不結(jié)婚,月紅的父母就有點急了,因為他們聽到了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做媽媽的就直接對女兒和黃海說,趕快結(jié)婚。一說結(jié)婚,黃海就慢下了,好多天不來張家了。月紅的爸爸媽媽就問丫頭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月紅才說黃海在考研究生。黃海不再上門了,可這丫頭整天往醫(yī)院跑,半宿不回家。月紅爸媽高興的是又過了兩個月,黃海真考上了研究生,還跑到上海去了。老兩口開始四處托人給月紅說媒。那些以前動過心思的男人,雖然心里恨得牙癢癢,罵月紅“破鞋”,可見了面就挪不動腳了。這里面就有當(dāng)時鎮(zhèn)上的文書趙平良,這個從老三屆中招考上鎮(zhèn)干部的小伙子為人很是機(jī)敏老練。趙平良的女人有一天在街上堵住了月紅,指名道姓罵“狐貍精,破鞋,沒人要的爛貨,勾引男人的騷貨”。月紅再次成為鎮(zhèn)上人們的話題。鎮(zhèn)上的女人罵什么的都有,可鎮(zhèn)上的男人沒有幾個不想入非非。后來,又不斷傳出來月紅和鎮(zhèn)上誰誰誰,派出所誰誰誰,稅務(wù)局誰誰誰,一段一段風(fēng)花雪月的事。說的人言之鑿鑿,聽的人深信不疑。
有了這樣的名聲,想占便宜的男人太多了,而敢娶她的就少了。月紅就這樣在小鎮(zhèn)上成為老姑娘。她二十七歲的時候,文革也二十七歲,小伙子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出門去打工,今兒這里,明兒那里,晃蕩了十幾年光景,學(xué)下什么本事沒有人知道,但對自己的形象卻加工得很像城市青年,走在鎮(zhèn)上會引起大姑娘小媳婦多看幾眼。小伙子文革在理發(fā)店見到了月紅,一下就想到自己流浪過的城市里那些胸脯挺得高高的女子,兩個人對上眼了,很快這門婚事就定了,嫁妝是張家兩口子準(zhǔn)備了多年的,真是太豐厚了。文革的爸媽怎么會想有這樣的好事呢,真是自己兒子有本事也有福氣呀。他們是普通的莊稼人,哪里知道月紅的故事。
月紅嫁了文革后,文革家開始熱鬧起來,在村里地位似乎高了,大隊干部鎮(zhèn)干部隔三岔五來他們家。文革呢很快和那些主任呀科長呀稱兄道弟,儼然成個人物了,整天在鎮(zhèn)上混來晃去,見著一個領(lǐng)導(dǎo)就熱情地握手問好,說幾句親熱的話,讓人們看得他真能耐。家里地里,全仗著文革爸媽料理,就那點地,伺弄得再好也就只夠口糧,錢是短缺的??蛇@月紅的新衣服從來就不斷,連文革也是穿好的,吃香的。月紅和文革滋滋潤潤過了三年,有了娃,月紅還是愛打扮,兩個丫頭丟給婆婆自己成天不著家??商砹巳丝?房子還是破房子,日子就過得有點寒酸了。月紅鼓搗文革出去打工,文革怕出門了,但經(jīng)不住月紅的數(shù)說,兩口子就去南方打工。
關(guān)于他們打工的經(jīng)歷,好奇的人只從文革喝大了后張狂的叫喊中捕捉到一點信息。月紅在什么夜總會當(dāng)三陪,掙錢比男人來得容易來得快。在外打工幾年,兩口子一回家,全村的人都鎮(zhèn)住了,全鎮(zhèn)的人都羨慕。他們儼然是城里人的做派了??珊髞碓趺淳突貋砹?問為什么不干了,說月紅有了病上不成班了。一些人就哈哈笑。自從外面跑了三年多回來,那些鎮(zhèn)上的大小干部換的換,走的走,老的老,月紅的故事和她的人生都像在小鎮(zhèn)上演完的一部老電影漸漸被人們淡忘了。
兩個丫頭都上學(xué)了,房子依然破爛,公婆日漸衰老,日子又不好過了。月紅,三十多歲馬上四十的月紅又出門了,這次是說去新疆摘棉花。人們都微微地笑。不想過了三個月,回來了,皮膚曬黑了,錢也拿回來了。給鄰居家的婆姨媳婦講摘棉花的事,說棉花開得一片白,就像扯不開的云,站在棉田里摘棉花就像在天空里行走的神仙一樣。問摘棉花累不累,她說我都能摘,你們說累不累?好幾家媳婦就動了心,等到第二年地里的活路都完了,就跳彈著要跟月紅去摘棉花。男人們聽了都沒有好話,“你們有什么能耐?會幾陪?”盡管這樣,月紅走的時候還是有幾個女人跟上去了。這次她們回來在隊里掀起了不小的風(fēng)波:說摘棉花真的能掙錢??纯春驮录t出去的那幾個女人,一回家,家里老的小的從頭到腳換上新的,還買什么電視、音響、沙發(fā)、矮柜,有個女人買了電磁爐,還有人計劃明年再去,打算摘上幾趟可以蓋新房。村里人就罵:“掙了三個猴錢子,不知道姓啥了!”但心動了的也不少,這不,今年月紅走的時候跟的人就多了。
春花和月紅臉貼臉站在火車車門邊的過道里,火車一點也不像聽說的那樣飛快,春花聽著“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聲音,感覺火車像走不動的老牛。出門的時候,文革還在春花家說火車已經(jīng)是第五次提速了,那個快呀,你睡一覺就到了新疆。車廂里塞滿了人,都是像她們這樣裝束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背著鋪蓋卷兒,都是去新疆摘棉花的。春花努力挺了挺腰,她站的時間長了腳和腿都有點麻,想能不能把屁股放在任何一個空地上,但那是根本辦不到的。她只挺了下腰,就有人嚷嚷開了:“擠什么擠!”月紅瞇縫的眼睛睜了一下又閉上了,她的身體舒舒服服靠在一個瘦高個男人身上,那男人站得筆挺像電線桿一樣為月紅服務(wù)。
春花聽著火車漸漸輕微的聲響,竟然就這樣站著睡著了。她不用擔(dān)心自己會跌倒,因為前胸后背左右都被人像板子一樣逼住了。等月紅喊她們“到了,醒醒,下車”了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鄯善車站。月紅領(lǐng)春花她們下了車,說沒有必要跑到北疆南疆去,這地方近,一般人都怕找不到活,其實好多人家找不到摘花的人。她們一下火車就被來找短工的棉農(nóng)包圍了。月紅是老行家了,談妥了條件就領(lǐng)大家跟一位胖胖的大嬸到魯克沁鎮(zhèn)。
胖大嬸姓馮,和藹慈祥。一路問了問她們八人的情況,哪里來的?以前摘過棉花嗎?月紅一個人作答。等到了馮大媽家,她們被安頓住在一間十幾平米的小房子里,沒有床鋪,馮大媽招呼她們自己抱些干的包米稈鋪在地上,五個人打開自己的鋪蓋卷,床就弄好了。月紅已經(jīng)看到院子里其他三個這樣的小房間,問馮大媽她家已經(jīng)找了多少人?馮大媽說:“只有兩個男人,也是從你們那里來的。”等她們把自己的東西歸整好,馮大媽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她們吃了飯就被馮大媽領(lǐng)上去開始“上班”。
春花被眼前看到的景象迷住了,那么大一塊云,白生生地落在廣袤無邊的田野里,沒有樹,一眼望不到邊的綠底白花的大被子啊。春花第一次見這么廣闊平坦的土地。她的家鄉(xiāng)在甘肅岷縣。春花今年才二十歲,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她十七歲被爹媽賣給了文革的堂哥文兵。文兵沒有什么毛病但就是他家有狐臭,這可在本地是最不能被容忍的,沒有人家愿意把閨女嫁給一個“臭胎家”。堂哥到了三十好幾還找不下媳婦,就有人出主意,他們家人帶錢去岷縣買一個媳婦。岷縣比這里還窮,更何況文革他們隊就在這個大鎮(zhèn)子的邊上,可以稱得上是“城里”人了。春花爹媽把春花送過來,看到了繁華的市鎮(zhèn),看到了文兵家殷實的家境很是滿意。第二天就先成親了,到今年才辦了結(jié)婚證。文兵三十多歲馬上四十的人了才娶了媳婦,對春花疼愛有加,領(lǐng)她去地里干活,只讓坐在地埂邊看他干,給他倒口水,遞個毛巾什么的。文兵有的是力氣,農(nóng)閑了,就到各處打零工,給人家修房子。這日子過得滋滋潤潤,還給春花說再干兩年就可以給她蓋一磚到頂?shù)钠练孔???蛇@老天爺就見不得人家美氣。這不,今年夏天剛把地里的莊稼收拾了,文兵就去給人家修房子,不料從墻上掉了下來摔斷了幾根肋骨。春花伺候了兩個月,人能起來走動了,可這活是再不能干了。這一家子,五張嘴,天天可得進(jìn)食呀。本來,春花平日里是不會和月紅說話的,不是她不喜歡這個比自己大的小妯娌,而是文兵的媽,這個老太太對春花說不能和月紅說話,罵月紅不是好東西。月紅要去摘棉花了,文兵拄了條棍到文革家,說讓月紅把春花也帶上。月紅說:“你媽還不把我罵死?!蔽谋驼f:“以前我在冬天前也能掙一兩千,可現(xiàn)在不但掙不來,天天還得吃藥打針。你帶春花去能掙多少是多少。我媽你不要管?!痹录t才答應(yīng)帶春花出來。
月紅喊春花,把她叫到自己眼前,讓她學(xué)自己的樣子先把頭發(fā)繞起來在后腦勺上綰個疙瘩,再把一頂白帽子戴在頭上,腰里系一花兜,然后戴上口罩,再用頭巾包嚴(yán)實,只露出兩只眼睛,全副武裝后就下地了。春花一一照學(xué)。下地后,月紅的動作就開始快起來,她兩手靈活得就像把大片的云往懷里扯??纱夯▌傄簧焓?就尖叫一聲,她的手指被咬了一口。月紅停了手,轉(zhuǎn)身看身后的春花,學(xué)在家抽紅花的樣子給她做示范。春花再下右手,一朵碩大的白花在她的掌心成為小小的一團(tuán)棉球,她用力一掄胳膊,花是摘下了,她自己險些被絆倒。月紅邊摘花邊大笑:“你力氣怎么那么大呀!輕輕就摘下來了。”
晚上回到馮大媽家已經(jīng)是十一點多了,可這個地方的人才吃飯,說他們平時就比口里遲兩個小時。春花不明白,她肚子早就餓了。不管什么“抓飯”,實實在在吃了兩大碗。她這大半天摘得最少,最后過秤只摘了三十幾公斤。月紅最多,竟然摘了八十多公斤,其他幾個人也都有五六十公斤。春花腰疼得直不起來了,她和衣就躺倒在地鋪上,手多處被刮破了,疼得鉆心。其實她還是個孩子,雖然做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可孩子怎么生的她都忘了,只記得疼死了。孩子生下后就沒有她的事了,她沒有奶水,兩個孩子都是婆婆喂養(yǎng)的,孩子哭的時候,老婆婆就把她那破布袋子一樣的乳房塞到孩子嘴里,春花每次看到都覺得惡心。文兵和他媽從來不讓她一個人出門,家里只是喂喂豬打掃房子院子這些事。春花今兒是第一次勞動,她實在太累了,很快進(jìn)入夢鄉(xiāng)。
春花做夢了,夢見自己想上廁所,可就是到處找不到廁所,到處都是人。做夢急醒了,她一看是夜里三點多。其他人睡得死死的,她悄悄摸索著打開門,月光和一股冷氣直撲過來,她趕緊回頭看有沒有驚醒別人,睡在她旁邊的月紅怎么不見了?春花嚇了一跳,想是不是月紅也去上廁所了。因為有月亮,院子里一切照得分明,一切又都是岑寂嚇人的,春花輕輕走到后邊廁所,她吭了一聲,想不要嚇著月紅??蓻]有任何聲音回應(yīng)她。她快快蹲下上完廁所,一溜煙跑回房子。她想喊醒其他人問問月紅,但又不敢。月紅在火車上對她說過一句話:“有什么事不要嚷嚷,只給我說?!痹录t會去哪里?難道是半夜三更去拾花了?春花悄悄爬進(jìn)被窩,想不出所以然,很快又睡著了。
早上起床的時候,月紅大聲喊她們快起來,一個個睡得像豬。春花翻起來看看月紅,想問問她昨晚去哪了,可月紅忙著洗臉打扮,看都不看春花。到了地里,春花緊跟在月紅后面,才輕聲問:“你昨晚去哪里了?”月紅愣了一下,“我睡覺啊,我能去哪里?”“我起夜的時候你不在,我還以為你半夜三更偷偷去摘棉花。”月紅瞪了一眼春花,“你說什么鬼話,我也是半夜起來上廁所了?!薄拔以趺礇]有碰上你?”春花天真地問。“我在廁所后邊,半夜三更你怎么進(jìn)廁所就不害怕呀!”“怎么不害怕,我嚇得腿都抖。”月紅說:“記住,不要多嘴。趕快摘棉花吧?!?/p>
春花睡了一晚,腿和腰都不怎么疼了,看到其他人都摘得飛快,自己手也不由得加快了,即使手被劃破了也不知道疼了。她眼睛里的棉花也溫順得像綿羊一樣。
春花埋頭摘棉花,多摘一公斤就是一塊二毛錢。春花想著手越來越快,很快一花兜摘滿了,她跌跌撞撞地向地埂處跑,“咚”一頭撞在一個人的懷里?!鞍?哎,這是怎么了?”一雙大手抓住了春花的兩只胳膊,把她傾斜的身體扶住。春花抬頭,看見一個矮個的小伙子,粗實的身體,圓臉、濃眉、大眼、大耳,虎氣騰騰地站在她面前。春花嚇壞了,這樣子像極了電視里的那些壞人。她低了頭,扭身趕快走開。
“哎,哎,哎——”那男人喊。春花自顧快走,到了田埂,她把花兜里的棉花裝到大大的尼龍袋里,心還在狂跳。
中午只簡單吃了幾口餅子,都是村子里的婆姨媳婦,她們在短暫的吃飯時間,互相斗嘴。春花默默地吃,靜靜地聽,傻傻地笑。下午大家都拼了命干,女人們的競爭心實在太強(qiáng),春花不由得追趕這些女人。月紅簡直看不出來,摘得好快。春花想著婆婆給她說的關(guān)于月紅的那些“丑事”,覺得有點疑惑。
天黑前,每個人要把自己全天摘的棉花過秤。春花個不高,身板子有點單薄,那一大袋子棉花背在她的背上簡直就像山一樣罩住了她,而袋子還在地上劃拉著。
“丫頭,我來幫你?!痹缟献采系哪莻€男人什么時候跟在春花后面,手一伸接過春花背上的袋子甩在自己的肩膀上。春花有點不知所措,扎著兩手“不行,不行”叫著,去拽自己的袋子。
“哎呀,你這丫頭,我是幫你,又不是搶了你的棉花!”矮個子男人回頭狠狠地瞪了一眼春花,又丟下一句,“也不收你的錢?!贝蟛较蜻^秤的地方走去。春花愣了一下小跑著跟上。有了這個男人的幫助,春花的棉花就比較快的過了秤。
月紅看到給春花背袋子的矮個子男人,就大聲喊:“尕朵朵,來給我也背一袋子?!卑珎€子男人笑嘻嘻地回答:“等會?!币蝗喝嘶丶胰サ穆飞习泳o跟著春花搭腔?!斑@是第一次出門吧?從來沒有見過棉花田吧?從來沒有干過活吧?”春花靦腆憨實地“嗯”了一聲又一聲。矮子話又多說得又快,春花沒有聽仔細(xì),只胡亂地嗯著。月紅在后面看見了他們一起走,幾步攆過去把矮子一把推開走在他們兩人中間,罵矮子:“你個矬子,只找嫩的獻(xiàn)殷勤。”矮子并不惱,還笑嘻嘻地對月紅說:“月紅姐是好人?!贝夯[約覺得這話不對頭,但她對月紅有點怕,只低了頭不作聲向前走。
春花又是最早上床的,她自小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罪,干過這樣累這樣苦的活,嫁了文兵也再沒有吃過這樣差的飯菜。她家以前窮,那是沒有土地可以苦,所以她長到十六歲也沒有干過什么活。結(jié)婚后,比她大的文兵把她當(dāng)孩子哄,老婆婆也是把她當(dāng)孩子,家務(wù)活她也很少沾手。僅僅兩天,她就開始有點泄氣了,后悔自己不該來。她沒有想過家里有沒有錢,日子過還是不過,也沒有想過文兵和兩個孩子,只躺在床上想明天就回家。
月紅是最能折騰的,吃過飯,別人都累得不想動彈,躺倒就睡,她卻去廚房自己燒水,“嘩啦嘩啦”又洗頭又洗衣服,還洗自己的身子。躺在床上的女人們就罵她:“在這么個破地方你也要耍俏啊,洗干凈想干什么?”月紅是不惱的,她回罵:“你們都捂餿了,還不洗!”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洗完,其他人已經(jīng)睡死過去了。
月紅喊大家起床,春花賴著不起來,她還用被子蒙住了頭。月紅和那些媳婦都知道春花確實還是個孩子,也都知道春花從來沒有這么干過活,就都說“讓她再睡會”。月紅出門的時候把手伸進(jìn)春花的被子摸了摸春花的額頭,害怕這丫頭病了,人是她帶來的她得負(fù)責(zé)。春花其實好好兒的,她只是瞌睡,只是覺得困、累,不想起來。月紅安頓好春花就走了。
春花真的又睡過去了,迷迷糊糊地做起夢來。很奇怪竟夢到自己小時候一起玩過的一個男娃子,他罵春花是個傻子。春花就罵人家是傻子。兩個人翻來覆去地罵一句話:你是傻子。那男娃子氣得追過來要打春花,春花嚇得拔腿就跑,但怎么也跑不快,只覺耳朵里一聲巨響,這壞小子放了個鞭炮來炸自己了,她嚇得縮緊了身子??墒遣粚ρ?原來是誰在“咚咚咚”地敲門。春花起來看了看手表,我的媽呀,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她懊悔死了,半天要摘多少棉花,掙多少錢呀。她邊穿衣服邊噘了嘴嘟囔月紅怎么不叫醒自己。臉也不洗了,頭發(fā)就用五個指頭勾了勾提了花兜趕快出門。
門打開,門外站的竟然是那個矮胖子。他笑嘻嘻地說:“我來給大伙取吃的,他們讓我看看你醒了沒有。丫頭,在家里沒有吃過這個苦吧?”被大家叫做“尕朵朵”的男人自說自話。春花有點難為情,長這么大還是在小的時候家里人喊她丫頭。再說從三年前被爹娘賣給文兵,她的天就文兵家的院子那么大,她的世界里只有婆婆和丈夫,她很少走出家門和別人說話,更不用說和其他男人說話。她已經(jīng)不習(xí)慣和陌生人說話。
尕朵朵騎了摩托車很神氣地叫春花坐在后面。春花低頭只顧自己走。尕朵朵把摩托橫在春花面前擋住路,“你這丫頭,我又不會把你馱上賣掉;我也不會把你馱到我們家去當(dāng)媳婦。快坐上來,你不知道今天早上這些大嫂們像瘋了一樣,半天就摘你一天的?!?/p>
春花被他說動了,便默不作聲地上了摩托車。春花剛坐上,尕朵朵猛然發(fā)動摩托,車子向前沖出去,春花下意識地兩手緊緊抓住尕朵朵的衣服。尕朵朵把車騎得飛快,他對春花喊:“抱緊我的腰,小心把你摔下去!”春花嚇得趕緊抱住尕朵朵的腰。尕朵朵竟然唱起歌來了:“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從這天開始,春花和尕朵朵開始說話了,盡管都是尕朵朵問,春花答。尕朵朵晚上下班前幫助月紅和春花把棉花過了秤,一伙人嘻嘻哈哈回到馮大媽家。吃過飯尕朵朵和另外一個男人就湊到月紅她們房間來說話,月紅和其他幾個女人就罵他們沒有出息,想沾腥。甚至拿了東西把他們趕出去,說要趕快洗一洗睡覺。那兩個男人也不惱,開那些很過分的玩笑。春花在這個時候總是悄悄地躲在自己的鋪上不說話。
大家都混得死熟了。尕朵朵把自己的衣服拿來請春花給他洗一洗。春花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她覺得人家對自己好,就得還這個情分。
這天中午吃過干糧大家都坐在地頭休息。春花起來去較遠(yuǎn)的地方解手。穿過一塊還沒有摘棉花的地,她聽到有什么聲音,停了腳四下里瞅,她被看到的一幕嚇傻了。月紅正騎在一個男人身上瘋了似地癲狂,上身的衣服剝落在腰上,那雙奶子耀眼得如一對兔子晃著跳著。春花不能動彈,不能呼吸,她張大了嘴發(fā)不出聲音,嘴唇和喉嚨都像著了火,一股熱熱的濕濕的東西在身體里奔涌,她忙蹲下解手。
春花知道他們在做什么,她是人家的媳婦,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可她不知道月紅怎么會那樣呢,這事情多么可恥呀,還不要說她竟然那樣子騎在一個男人的身上,那樣的袒露出兩個肥大圓潤的奶子,叫喚著撕扯那個男人。春花沒有看清楚那個男人。
她解完手悄悄地回到地頭,休息的人大多數(shù)下了地。春花看看還在休息的人,尕朵朵看著春花直笑。春花覺得臉上發(fā)燙,臉一定紅紅的。尕朵朵扯著嗓子問:“春花,你的臉怎么那么紅?”春花沒有搭話,趕快鉆進(jìn)地里去摘棉花。大朵大朵盛開的棉花怎么就像月紅那晃動的奶子,春花低頭看看自己的胸脯,臉更加紅了,這算什么呀。但她一點不覺得月紅壞。又想月紅的奶子怎么那么大,那么白,真想摸一摸,手指頭卻不小心被扎了,鉆心的疼。一下午,春花像掉了魂似的,總讓棉花殼給扎著手,手下面也慢了。她隔了白花綠葉的棉花看月紅,月紅摘得好快,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的樣子。
春花下午沒有摘多少棉花,尕朵朵最關(guān)心她了。幫春花把棉花過了秤以后,就攆著春花問她今天下午怎么了。春花說沒有什么,我好好的。
晚上吃過,春花幾次看月紅都很正常,又洗又涮,又說又笑。睡下后,春花總覺得怪怪的,覺得很悶很熱,白天看到的那一幕不停地在她腦海里反復(fù)放映,尤其是月紅那對奶子,一股沖動或者渴望,使她太想摸一摸。月紅看著不住地偷望自己的春花,罵道:“你這死丫頭,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這樣怪怪地看我?是想媽了,還是想男人了,還是想娃娃了?”春花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月紅的刀子嘴,她把自己向月紅身邊靠,一只手伸進(jìn)了月紅的被子。月紅還以為她來撓癢癢,笑著罵:“拿開你的騷爪子,我什么時候有癢癢?”春花悄沒聲息,一把卻按在月紅的乳房上,一股熱浪頓時沖擊了她,她的手顫抖了,身體顫抖了。月紅不提防這丫頭會這樣,她一把抓住春花的手,一邊大喊:“死丫頭!”一邊用自己的手去抓春花的胸脯,春花急了翻身趴在床鋪上。月紅以為春花在鬧著玩,這些女人們是很瘋的,她們這樣鬧的時候春花總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今天這是怎么了?月紅羞春花:“是不是想文兵了?想那個了?”
春花卻用被子蒙了頭再不發(fā)一聲,裝睡死了。從這一天開始,春花覺得自己有一點什么想法,但總又想不明白,她偷偷地摸自己小小的乳房,心里一層一層的熱浪撞擊著,但她一點沒有想起過文兵,還有孩子。
從這天后春花中午解手的時候都要看一看月紅在不在,如果月紅在或者已經(jīng)上地了她才去,但她又渴望看到月紅那姿勢,那白白的身子。
尕朵朵殷勤地幫這些大嫂大嬸,幫春花,成了這群打工人中人氣最旺的人。春花漸漸的膽子大了,開始也和別人開點小玩笑,或者那些媳婦婆姨開很露骨的玩笑時她也不再裝做什么也不知道了,也會跟上其他人一起笑起來。
盡管一天摘棉花很累,但這丫頭一天一天奇特地出脫了,就像那不顯眼的花骨朵一下子開了花。臉豐滿了紅潤了,身條子突然扯開了,不覺一下子竄了個頭,胸脯里那小小的兩團(tuán)棉花疙瘩也一下子像發(fā)面團(tuán)脹大了。這一切悄悄地變化著。
這一天下雨,不能摘棉花了。這一群打工的婆姨媳婦就又洗又涮把本來的陰天弄得更加濕漉漉的。春花也洗東西,洗頭。尕朵朵把他的臟衣服抱來找月紅給他洗。月紅罵他:“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你又沒有伺候過我?!辨囟涠湮χ岩路G在春花的鋪上,說:“有善良的人哪,春花,你幫我洗了,我?guī)闳ユ?zhèn)上逛?!贝夯ò涯切┡K衣服放到盆子里開始洗起來。月紅罵春花:“他嘴上甜,你就信,你這傻丫頭叫他騙了?!?/p>
洗完東西的婆姨媳婦都不想休息,想去鎮(zhèn)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新鮮買點吃的穿的。她們冒了雨就出去了。月紅喊春花,春花說她要睡覺不去轉(zhuǎn)。人都走了,春花把房子收拾收拾就上到鋪上脫了衣服睡了,她真想睡覺。這一個月,春花是真正累了苦了。但她又不覺得苦,在身體很累的時候,心里卻是一天比一天舒暢,她的眼睛慢慢地發(fā)現(xiàn)這世界多大呀,她再沒有在文兵媽媽眼睛下面的局促不安,也沒有在文兵的愛護(hù)下那種忐忑膽怯了。說心里話,她真的很怕文兵的媽和文兵,她不敢笑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和別人聊天。文兵媽總是把她關(guān)在自己家院子里,如果文兵去地里帶了她,她又不能離開他一會兒。她就這樣小心翼翼地被這家人保護(hù)著。他們給她買衣服買鞋子都不問她就買來了。春花出門看到那些小媳婦大姑娘穿的衣服真好看,看到月紅穿的衣服又怪又美氣,她多想自己去鎮(zhèn)上商場里看看,自己去買一件,但她不敢說。
春花舒展開自己的身體,她又悄悄地用手去撫摸自己的胸脯,她的臉上泛出動人的紅暈,她輕輕地?fù)崦?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小小的饅頭怎么大了。她下意識地撩開被子看,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春花,春花——”正在這時候,尕朵朵叫喊著一下撞了進(jìn)來。春花嚇壞了,慌忙用被子蒙了頭,大聲喊:“你出去,快出去,誰叫你進(jìn)來了!”
尕朵朵才不是聽話的人,幾步到春花的鋪前伸手就揭被子,“你不逛街去,這雨下午也不停,晚上好好睡?!贝夯ㄋ浪雷ё”蛔?喊著,“你出去,你出去,快出去!”尕朵朵看到春花滿臉通紅,像搽了胭脂,眼睛羞澀慌亂又驕傲,他樂呵呵地出去了,站在門外開玩笑:“是不是脫光了?小丫頭這么不害臊,大白天的脫精了睡。進(jìn)來個狼怎么辦?”春花趕緊穿了衣服出來,尕朵朵竟然拿了一把傘,春花撐了傘,尕朵朵一手拉住春花,一手環(huán)抱住春花。
他們走在通向鎮(zhèn)子的路上,雨綿密地織著網(wǎng),把他們溫柔地包裹了。田地四野靜悄悄的。尕朵朵熟悉鎮(zhèn)子,領(lǐng)了春花進(jìn)了這家服裝店,那家飯館,儼然是小兩口。春花很奇怪怎么沒有碰到其他人。尕朵朵才說,領(lǐng)春花到遠(yuǎn)些的一個大鎮(zhèn)上了,那些人是不來的。他們一家家店鋪進(jìn)去出來,尕朵朵給春花瞅了像電視里那些女孩子穿的衣服,春花看著喜歡,就買了,但尕朵朵搶著付了錢。尕朵朵還給春花買了她看上的一個漂亮的發(fā)卡,上面鑲滿了亮晶晶的水鉆,要三十多塊錢。春花可不想占別人便宜,但尕朵朵執(zhí)意要買,還說春花怎么還是小心眼。尕朵朵還和春花進(jìn)了一家照相館,讓她看那些仙女樣的新娘子的結(jié)婚照。給春花照了好些照片,換了好幾套衣服,春花高興得像個孩子。
春花穿著買上的新衣服回到馮大媽家時,其他人都來了。月紅先一把拉住她上下左右地打量,“你跑哪里去了?”
春花有點局促,但穿上喜歡的衣服的興奮馬上就戰(zhàn)勝了一切顧慮。她說:“我去買衣服了。看這衣服好看嗎?”那些媳婦婆姨就都圍住春花看,春花把買的其他物品都攤開在鋪上讓她們看,說價錢。月紅冷冷地站在門口,兩眼直直地盯著春花。
月紅等春花上廁所的時候跟了出去,問她和誰買衣服去了,到哪里買去了?春花說是和尕朵朵,衣服都是尕朵朵給買的。月紅就問尕朵朵為什么給你買衣服?春花笑了,說他對我好嘛。月紅就問,你對他好嗎?春花又笑了,怎么不好,他的衣服不是我給他洗的?月紅問他對你還有什么好,春花就說給我提袋子稱棉花呀!月紅問,那他對你說什么了沒有,對你動手腳了沒有?春花知道月紅問的是啥事,她臉騰地就紅了,說他什么也沒有說。
月紅首先發(fā)現(xiàn)了春花的變化,這個脫了殼的小雛鳥在不知道任何男歡女愛的情況下生了兩個孩子,現(xiàn)在突然像見了風(fēng)的麥苗拔了節(jié)地長,一下出脫得俊俏水靈豐滿了。不但她臉上掛了笑容,活潑了,更重要的是月紅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丫頭膽子也大了,敢和尕朵朵動手動腳打著玩了。每天晚上收工他們兩個要么就會走在其他人的前面,遠(yuǎn)遠(yuǎn)地把別人甩在后面,要么就磨磨蹭蹭的,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后面。
那天晚上回家走半道,月紅想起她的衣服忘在地頭了,就折轉(zhuǎn)身去拿,卻和春花尕朵朵撞了個正著。尕朵朵這壞小子,他把春花現(xiàn)在哄得五迷三道的。春花在前面跑,尕朵朵在后面追,兩個人哪來那個力氣。春花這丫頭跑得真快,忽然跑到路上忽然跑到棉田,害得胖子尕朵朵氣喘吁吁,不停地咋呼:“抓住你小心我吃了你?!痹录t看著他們兩個孩子一樣,笑著罵道:“你們兩個小鬼就這么鬧騰,一天吃了什么高興藥?”春花一愣神就被尕朵朵逮住撲倒在棉田里。兩個人抱成一團(tuán)在棉田里扭打起來,兩個人翻來滾去,又叫又罵,四只手你來我往,看得月紅哭笑不得罵著“冤家”,趕快去找衣服。
春花被尕朵朵壓在身下,她拼命掙扎,罵著,“死胖子,死胖子,你想壓死我呀?!辨囟涠湟凰蓜?這春花骨碌一下翻身騎在尕朵朵的身上,尕朵朵猛然一把就把春花拉倒在自己身上。兩只鼻子對著,四只眼睛對著,春花臊了個大紅臉。趕緊翻身,卻被尕朵朵突然緊緊地抱住了,一張嘴把春花的小嘴巴含在里面了。春花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她渾身發(fā)熱,尕朵朵下面那個東西硬硬地頂在她的肚子上。
春花緊緊地抱著尕朵朵,一張圓臉就像一朵怒放的桃花,眼睛里是火還是星還是水。尕朵朵不停地在她的臉上小雞啄食一般親著,兩只手卻在春花的毛衣下面貪婪地揣摸兩只歡蹦亂跳的兔子,這對兔子讓尕朵朵愛死了。他對春花說太像他媽媽在過節(jié)的時候蒸的白白的發(fā)發(fā)的壽桃。春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學(xué)月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騎在了尕朵朵身上,在慌亂中她還刻意低頭看自己的胸前那對兔子,這對小兔子長大了。春花想起那次看了月紅后自己心里那個難受,想起晚上摸月紅的乳房的事,不禁笑了起來。她問尕朵朵見過其他女人的嗎?尕朵朵說見過。春花松開抱著尕朵朵的手捶打起來。尕朵朵忙說:“是電視上?!贝夯ㄔ賳柍穗娨暽系囊酝饽?尕朵朵說也見過。春花舉起拳頭,尕朵朵忙說:“但有衣服擋著,不像你的看到紅嘴嘴?!?/p>
月紅拿了衣服追上春花他們倆的時候,看到尕朵朵竟然把春花背在背上,兩個人又唱又笑。月紅是什么人,她隱隱擔(dān)心的事發(fā)生了。她不怕他們有這檔子事,而是怕春花動了心思開了竅。月紅是知道無論什么人都會有愛情的。但看到春花這樣子又想起自己的那些青春燦爛的日子,就又為春花的命悲嘆惋惜。那天晚上月紅想到春花怎么辦,但她絕對沒有想到后來的事。春花那天晚上一直想著棉田里的事,突然有一小會兒想到文兵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她痛苦地閉上眼睛,緊緊咬住了嘴唇。當(dāng)她三年前被他們買回來的第二天晚上,她嚇得直哭,可文兵把十七歲的她輕輕就壓在身子下面了,她疼得直喊,那個男人卻樂得直笑,只顧自己喊著:“我是男人了,我會有后了!”
尕朵朵就像一塊糖一樣粘在了春花身上,成了春花的影子,整天和春花說說笑笑。他給春花說他家的事,說他們家的地,說他們家的牲口,說他們家的機(jī)器,說他的母親,說他的父親,說他的妹妹,說他自己,說到哪里打過工,干過什么活。春花有時候就想,這些人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
月紅開始注意春花和尕朵朵了,只要他們倆單獨在一起,月紅總會去插一橫杠,要么把春花拉走,要么把尕朵朵使走。但她在春花的眼睛里看到的東西讓她有點怕。她想無論怎樣必須要把春花看回家。
頭花二花摘了后,摘花速度就開始慢了,一天走的路多,跑的畝數(shù)多,但摘上的花的數(shù)量就少了。人也開始松了勁兒,干活就有點吊兒郎當(dāng)了。這天中午吃過飯,大家都不想動身,就在地埂上坐著說閑話開玩笑。說到了回家,估算每個人能掙多少錢,說要買點新疆的特產(chǎn)給家里的人帶上,有的說要背個好棉絮回家。尕朵朵就問春花想買些什么,想給家里帶些什么。春花想了半天不知道要買什么,也沒有想過要帶什么回去?!敖o兩個娃娃買套衣服吧?”月紅聽了尕朵朵的話,就給春花拿主意,“兩個月不著家了,其他人就算了,買東西多了也不好帶,但兩個小孽障可得給買套衣服,這娘兩個月了不見娃了,再買些吃頭?!贝夯戳随囟涠湟谎勰樢幌录t了,忙低下了頭。尕朵朵以為是月紅給自己的孩子買衣服,再沒有問。他看到春花紅了臉還以為這丫頭想起那天的那事羞了。
活不緊,最后幾天了,大家就去鎮(zhèn)上買東西準(zhǔn)備回家。這天春花說不去摘花了到鎮(zhèn)上轉(zhuǎn)轉(zhuǎn)。月紅說她們兩人一起去。春花說尕朵朵借了摩托車帶自己去。月紅就說,早點回來。
尕朵朵騎了房東家的破摩托,他穿得簇新,春花坐在后面,他就把春花的手拉過來抱住自己的腰。尕朵朵把車騎得飛快,春花緊緊抱著他,興奮地大叫。他帶春花到一個湖邊,好大的一個湖。湖水深藍(lán)深藍(lán),風(fēng)吹過細(xì)密的波紋鋪過來又鋪過來。四周是白楊樹林子,樹上的葉子有些掉了有些還沒有掉,四周靜悄悄的。
春花怪尕朵朵到這來干嗎?尕朵朵說想死我了。春花罵:“真壞!”兩個人早已經(jīng)抱在一起滾倒在地上了。
尕朵朵幫春花穿上外套,拉春花坐下,一臉嚴(yán)肅地對春花說:“我有話要對你說?!贝夯◤膩頉]有看到尕朵朵像今天這樣嚴(yán)肅地板著臉,很像個男人樣子。她還笑笑地問:“你想說什么?”尕朵朵眼睛盯著春花的臉問:“我們怎么辦?”春花吃驚了,“我們?什么我們?”
尕朵朵瞪圓了眼睛,“是啊,你跟我回我們家,還是我跟你回你們家?”
春花嚇住了,“你說什么?到你們家?到我們家?”
尕朵朵說:“難道你沒有想過,再幾天就走了,就這樣分開各走各的。你不喜歡我,那怎么和我做那事兒?”
春花知道尕朵朵喜歡自己,她也喜歡尕朵朵。但她不知道尕朵朵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別人家的媳婦,自己結(jié)了婚,自己有孩子。她一下懵住了,這怎么辦?尕朵朵抱住她搖著,“春花,你不喜歡我?春花,我愛你呀。我要和你結(jié)婚,我是真心對你好?!?/p>
春花哭了。她告訴尕朵朵自己的事。尕朵朵一臉的沮喪,春花安慰地抱緊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撲撲亂跳的胸脯上。
下午兩人回到馮家,都蔫頭耷腦的,什么都沒有買上。月紅問他們是不是吵架了?春花眼睛就紅了。兩天了尕朵朵沒來纏春花,也不見他的面。月紅感到奇怪,就問春花,春花說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月紅心里輕松了,看來是尕朵朵知道了春花的事,這個傻子,竟然不知道人家都兩個娃了。但這尕朵朵也真是可憐,因為春花本來就小,誰又能看出來她結(jié)了婚有娃娃呢?
大家的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車票也買好了。月紅看著她帶來的幾個人,她們都把掙上的錢打到自己男人開的賬號上,各人身上只帶了一百多塊零花的。春花也把錢打給文兵了,她掙了兩千八百多呢。看到春花把錢打過去,月紅的心徹底放到腔子里了。
終于回家了。車站上人山人海,西上摘棉花的人又都回家了。月紅領(lǐng)著她的人馬圍了一個小圈,把東西都放在中間。尕朵朵也說要回家了,月紅問他家是哪里的,他說和你們一樣。幾天來他總是這么個悶樣子,也不和春花鬧著玩,也不說話。
車來了,背上背的肩上扛的,大包小包,大喊小叫的,人們一窩蜂地向檢票口擠去,你推我搡。出了檢票口,月紅點自己的人,都在,她就喊:“看著跟緊,不要走散?!?/p>
車進(jìn)了站,人們從這頭跑到那頭,從那頭跑到這頭,每一個車廂都滿滿的,每一個門子上列車員都說“滿了,到后面去”。
車走開了月紅才把自己的行李塞到洗手池上堆滿的行李上。她終于松了口氣,她想應(yīng)該都上了車。但現(xiàn)在,她能看見的只有一個。大家跑來擠去就跑亂了,這不急,等車開了人們都安靜了,她可以擠過去各車廂找。其實不找也不要緊,她們到站了會下來的。
月紅在下了車后就知道自己被騙了,被尕朵朵和春花騙了。下車后其他人都等在候車室外的大院子里,惟獨不見了春花。去廁所里看,沒有。到車站候車室各處找,都不見。大家都急了,說是不是睡著了沒有下來?月紅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說不用找了,這丫頭跟上尕朵朵走了。她知道她回家去免不得挨罵,但她的心里忽然又有無限的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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