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璽
一
冬日的黎明千篇一律,總是一副曖昧難解的表情?;颐擅傻撵F霾織成一張憂郁的羅網(wǎng)罩在城市上空,像棄婦欲哭無淚的心境。遙遠(yuǎn)的天地縫隙微微隱現(xiàn)出一線昏黃,漸漸滋長蔓延開來,大地又睜開了惺忪的眼睛?;一业匿摻钏喾娇蚶铮_始有柔和的燈光點(diǎn)亮,一盞、兩盞、三盞……四下靜寂卻又潮流暗涌。風(fēng)存在嗎?風(fēng)并沒有方向,卻是這時最為刻毒的小人,躲在暗處一個勁地拋柳葉飛刀。靶標(biāo)奇準(zhǔn),絕無虛發(fā),把一個寒冷演繹到了巔峰。唉,季節(jié)循環(huán)往復(fù),其實這有什么值得絮叨的呢?
準(zhǔn)確點(diǎn)說,并不能算作驚醒,因為那幾聲咳嗽太稀松平常了。既不粗暴又不突兀,就那么在嗓子眼又抑又放地“咳咳”了幾聲,隔著壁壘森嚴(yán)的幾道鐵門,能有多大力度?但迷迷糊糊中,艾麗斯還是從夢境中驚覺起來,它把抵著屁股的嘴巴從毛茸茸的尾巴下猛地抽出,挺起頭顱,伸展耳朵,努力注視著聲源的方向,做好了隨時彈身而出的準(zhǔn)備。
“咳咳咳”接著又是幾聲,平靜如常?!芭距币宦?,延續(xù)上來的變成了某種窸窸窣窣的摩擦??梢韵胂螅@是屋中的兩腳異類蘇醒過來,開了燈光,正把一件件長的短的,他們稱之為衣服的東西套在身上。艾麗斯對自己的判斷非常自信,在原來的珍珍主人那里它曾經(jīng)非??繑n這種生活,當(dāng)然,這更要?dú)w功于它基因里祖先遺傳下來的敏銳聽覺和對這種兩腳異類的高度警惕。警惕是新近才建立起來的思想,它真不想警惕他們,把他們當(dāng)作敵人,可這有什么用呢?它的后背隱隱作痛,那里留有他們親手制造的印記。
還好,屋里傳出的聲音原汁原味,很生活化,聽不出任何一絲刻意掩藏的陰謀意味。艾麗斯慶幸不已,把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了一個刻度,但仍然不敢掉以輕心。
昨晚,艾麗斯躲在一片落光了葉子的灌木叢中,窺視著不遠(yuǎn)處的樓道口。那種避風(fēng)的地方應(yīng)該很暖和。黑暗恰到好處,把它的身體與夜色融為一體。夜色里鬼影幢幢,凝固的游走的萬物像極了一個個心懷叵測的殺手。枝丫的摩擦是不是進(jìn)攻的開始呢?竊竊私語是不是用刀還是使棒的爭論呢?但長久的無聲會令它更加忐忑不安,大概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只等著它去完美地補(bǔ)充了。事情還算順利,樓道口出出進(jìn)進(jìn),沒有一個兩腳異類對這一片灌木叢產(chǎn)生興趣。直到夜深人靜,附近的聲音都死得差不多了,它才敢抖落一身灰塵,鬼鬼祟祟地跑上前去。它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簡單的愿望就是能美美地睡上一覺,其余不作考慮。那一刻它真有一種回到媽媽懷抱的感覺。過去的已是南柯一夢,未來呢?仍然是個未知數(shù)。那就渾渾噩噩地,在不知不覺中進(jìn)入自己的夢鄉(xiāng)吧!
艾麗斯很快就夢到了自己的五胞胎兄妹。是在一塊廣袤的草甸子上,白云翻卷,天空清澄,不遠(yuǎn)處是流動的經(jīng)幡和寺廟的紅墻,一條靜靜的河流淌向某個不知名的地方。羊兒朵朵散落四周。牦牛緩緩移動,但又是黑鐵的肅穆。艾麗斯和它的五胞胎兄妹們在草甸上嬉戲著,撒著歡兒,打著滾兒。它們的媽媽跑過來,一起一伏的身姿披著萬道金光。它們五兄妹全都傻傻地愣在那里了。媽媽伸出舌頭照例先在它們臉蛋上舔了幾下,然后對著遠(yuǎn)方的群山發(fā)出一聲低吼。五兄妹感到了媽媽的愛意,這才醒轉(zhuǎn)過來,爭先恐后地?fù)渖锨叭?,有的咬住媽媽的尾巴,有的一蹦一跳地呼呼喝喝,擺開了做游戲的架勢??蓩寢尳裉鞗]有配合它們,它將二姐已經(jīng)吮出奶汁的乳頭也硬生生地抽了出去。媽媽對著遠(yuǎn)方的群山又是一聲低吼:“孩子們,你們已長大,不管將來身在何處,都要記住愛和忠誠。”
美麗總是短暫的。艾麗斯就是在媽媽的叮嚀中被那幾聲可惡的“咳咳”驚醒過來的,媽媽的話是它幾天來最為溫暖的安慰,猶如漫漫航程中遠(yuǎn)方那一點(diǎn)微弱的燈光。
黎明前夕,艾麗斯兄妹虛幻的重逢就這樣草草收場了。它的腹腔里咕咕作響,像是在提醒它,又好像是在嘲諷它,你不是有高貴的血統(tǒng)嗎?你不是有華麗的皮毛嗎?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吧,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就知道它們是如何的一文不值了。艾麗斯咂咂嘴巴吞下了一口唾沫,夢境的回味對它演變成了一種真實的折磨,它的腹腔如萬蟲啃噬,慌得更厲害了。
它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子呢?它的眼神暗淡,脊背弓攏,一身曾為它帶來無限榮耀的皮毛蓬亂如柴,早已失卻往日的絲綢光澤,上面還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艾麗斯不屬于它了,無憂無慮不屬于它了,那種藐視同門的驕傲矜持同樣也不屬于它了。它現(xiàn)在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而已。風(fēng)突然間好像又緊了起來,穿透皮毛,直往它骨頭里滲。艾麗斯自憐地舔著后肢,身體不由地打起了哆嗦。
二
冷漠而又無助的城市黎明,讓艾麗斯懷念同媽媽生活的那段時光。
記憶里好像是在一間陰暗狹窄的雜物間,里面胡亂堆放著廢舊木料,散落的半袋水泥,一席生了綠毛的草簾子……亂七八糟,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艾麗斯兄妹就生活在迎門篷布掩蓋下的一孔縫隙深處。這是一個相對隱蔽的世界,口小肚大,媽媽進(jìn)出需趴下才能勉強(qiáng)通行,里面稍稍寬敞一點(diǎn),起碼艾麗斯沒覺出擁擠來。這是媽媽在生它們五兄弟的緊急關(guān)頭努力搜索的結(jié)果,媽媽親口告訴它的。
媽媽說,媽媽那天真是急瘋了,拖著個大肚子你不知道有多艱難。媽媽屋檐下那個簡陋的窩棚是不能迎接你們降生的。艾麗斯記得清清楚楚,媽媽擦著紅腫的眼睛一邊回憶一邊向它們五兄妹傾訴,那才是個二月天呀,風(fēng)呼呼地整天價刮,你們會被凍死的。萬般無奈之下,艾麗斯的媽媽嘗試著去溝通自己的主人。
索朗仁次醉醺醺的當(dāng)兒,艾麗斯的媽媽闖了進(jìn)來。
為了自己的孩子,媽媽真是太偉大了。媽媽沖著自己的主人扭扭屁股,接下來它沒有像往常一樣跑在主人身邊,一些發(fā)自自身的信息告訴它,它在幾小時之內(nèi)就要生產(chǎn)了,時間刻不容緩,它就在靠近屋門的地方?jīng)_著主人狂吠了兩聲。索朗仁次撕下一塊羊肉扔在它面前。媽媽笨拙地躲閃了一下身子,它只用鼻子嗅嗅就置之一邊了,生產(chǎn)之前它是斷絕食物的。往前再靠近一些,它又提著嗓門吠叫了兩聲,它要表達(dá)的意思是,主人啊,你得幫我修修窩棚,我倒沒什么,孩子生在那里會被凍死的。索朗仁次當(dāng)然聽不懂它的語言,媽媽的乞求在他聽來只是一片狂躁的“汪汪”之音,他再一次錯會了媽媽的意圖,這次他選了一塊大的羊肉,扔了過去。肉在媽媽的身體前方劃出半道弧線,然后撞上它的鼻尖,復(fù)又“啪嗒”一聲滾落在地上。這次它連嗅都沒嗅,媽媽心情焦急,尾巴搖得更歡了,它不知該怎樣把自己的意思傳達(dá)給主人。索朗仁次肯定是這樣想的,這個該死的東西羊肉吃多了,這么肥美的吃食在它眼里會一文不值。它需要得到懲罰!索朗仁次笑瞇瞇地向媽媽勾了一下手指,媽媽一下蹦到主人身邊,更加努力地?fù)u晃自己的尾巴。突然間,不容它有絲毫的掙扎,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它狠狠地?fù)チ顺鋈ァ?/p>
一場熱情的乞求就這樣以失敗告終。
媽媽突然感到一陣絞心的疼痛,一陣比一陣兇猛,一陣比一陣厲害,索朗仁次主人
的野蠻在它身上有了深刻的體現(xiàn)。媽媽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忍著一陣緊似一陣的刀絞尋找合適的窩。
媽媽噙著眼淚對艾麗斯說:“窩棚里會把你們凍死的。有一口氣在媽就得給你們找一個活命的地方?!卑愃巩?dāng)時天真地問:“可我們現(xiàn)在的家跟你原先的窩棚是在同一個院子里呀,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里的?”媽媽輕輕地為艾麗斯梳理著皮毛:“我們的血液里奔騰的是愛與忠誠。因為著急,媽媽只能朝著這堆木頭的縫隙潑命往里鉆了。誰知這一鉆,竟然鉆出個天大的驚喜。你都不知道媽當(dāng)時的感覺,這里面就是一個隱蔽舒適的家呀……”
媽媽生艾麗斯五兄妹的艱辛,之前它們并不知情,這些都是在以后能聽懂話時,媽媽一邊擁著它們?nèi)朊?,一邊回憶給它們的。那時艾麗斯還小,世界五彩繽紛,讓它充滿著好奇與探究,媽媽的苦難在它幼小的心靈并未停留太多的痕跡。它的思想同湖面一樣至純至真。那個快樂而單調(diào)的童年啊!媽媽總是形影不離地陪在艾麗斯身旁,它們五兄妹舒服地靠在媽媽的肚子上,無憂無慮地睡了吃,吃了睡,只要它們愿意,它們就能隨時把媽媽甘甜的乳汁吮在口中。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絕不新奇,不管媽媽對自己發(fā)現(xiàn)的這片天地如何贊譽(yù)有加,艾麗斯總覺得生活缺少點(diǎn)什么。這不是它的單獨(dú)思考,而是五兄妹的共識。那段堅硬的木頭它們再也不想啃咬了,那張塵土亂飛的草簾子它們做游戲時再也不想藏在下面了。艾麗斯那時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外面去看一看,看看洞口的另一方到底包含著怎樣一個未知的世界。無奈媽媽絕不通融,僅憑它凌厲的眼神艾麗斯就知道,這是媽媽縱容它們五兄弟任性的最后底線。一孔窄窄的洞口無形中隔開兩個世界,一個明一個暗,一個恣肆一個收斂,恰似一塊巨大的磁場,日甚一日煎熬著艾麗斯探究的目光。它實在弄不明白,媽媽小心翼翼地閉塞它們究竟有什么隱憂呢?
某日的一個上午,五兄妹瞇縫著眼,像往常一樣靠在媽媽身邊,它們剛吃飽喝足,想美美地睡上一覺,外面突然傳出一陣輕微的響動,憑感覺艾麗斯知道這就是那個狠心的索朗仁次的腳步聲,腳步每天都會在院內(nèi)響起。但今天似乎有點(diǎn)例外,他一直朝這邊走過來,輕手輕腳的遲疑中雜和著鬼鬼祟祟的味道。媽媽首先警覺起來,猛然挺起上身。艾麗斯的心嗵嗵直跳,不知接下來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顯然那雙腳步在它們家的洞口處停住。空氣緊張到了極點(diǎn),五兄妹團(tuán)團(tuán)貼在媽媽身后,毛都乍起來了。大哥先虛張聲勢地吠叫了一聲,僅從它倒退的步伐就可知道它內(nèi)心的恐懼,事實上沒有任何效果,稚嫩的嗓音倒是惹發(fā)了索朗仁次主人一連串的哈哈笑聲。
那一束細(xì)細(xì)的光線越來越寬,轉(zhuǎn)眼打開一道口子,索朗仁次主人鐵塔一樣矗在面前。索朗仁次弄來一盆煮熟的羊肉,棍子伸著捅在五兄弟面前。羊肉切得細(xì)細(xì)碎碎,剛好它們能張口下咽。媽媽毫無食欲,又懨懨地躺在地上,五兄妹可管不了這些,一哄而上,風(fēng)卷殘云。媽媽自始自終一言不發(fā),看著它們還在光盆上留戀地舔舌頭,眼光悠悠地說:“你們太小了,還不清楚人的反復(fù)無常。他們稱為萬物之靈,卻絕無我們不離不棄的忠誠。但要記著,不管人類待我們怎樣,不離不棄的忠誠是我們永遠(yuǎn)的本分……”
肥美的羊肉一連持續(xù)了兩天,在這兩天時間內(nèi),媽媽也破例沒有晚上出去,它的精神好像更不好了,誰知道它在想著什么心思。
第三天早上,艾麗斯五兄妹在一塊羊肉的帶領(lǐng)下爬出了家門,媽媽的抵抗原來是如此虛弱不堪,索朗仁次主人兜頭扔過去一條繩子,它就被牢牢地控制了?,F(xiàn)在媽媽被拴在靠墻的一角,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一次一次無望地?fù)湟?。它們被一個個放進(jìn)鐵籠子里。索朗仁次啟動摩托的一剎那,艾麗斯看到媽媽瘋狂地呼號,一次一次地?fù)淝叭?,又一次一次被繩子拽回原地。
三
艾麗斯當(dāng)然不知道它已永遠(yuǎn)離開了親愛的媽媽。索朗仁次主人最后在一處路邊停下來。眼前的情景太讓艾麗斯驚奇了,便道上全是它們的兄弟姐妹,高的矮的,各種毛色的,五湖四海一大片。
索朗仁次把籠子從摩托上搬下來。
現(xiàn)在這邊是相當(dāng)?shù)臒狒[了,大大小小的籠子綿延了足有五十米。索朗仁次焦急地四處觀望,一對男女進(jìn)入了他的視線。
這對男女是開著一輛黑色轎車過來的,匯入這片嘈雜,兩人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男的西裝考究,女的裙裾飛揚(yáng)?,F(xiàn)在這一男一女正朝這邊走過來,這讓索朗仁次感覺很欣慰。
索朗仁次叉開嗓門吆喝開了:“宮廷獅子犬,宮廷獨(dú)有,身世不凡?!蹦且荒幸慌垡姷淖哌^去了,女的聽見了吆喝,停住了,什么?宮廷獅子犬,怎么沒有聽說過呢?男人說,這幫人就會瞎嚷嚷,那不就是個普通的哈巴狗嗎,他們的話你也信?女的說,你怎么這么獨(dú)斷呢,好的話我要買一只,人家一個人的時候好孤獨(dú)的。男人立馬成了一個軟柿子,好,好,好,聽你的,聽你的總該行了吧?女的吐出舌頭做了一個頗淑女的動作,然后斜著身子說,嗨,賣狗的,你的獅子犬怎么個宮廷法啊?索朗仁次的臉上滿是傲慢和自負(fù),說這話可就長了,它的原產(chǎn)地在英國,一個叫加利福尼亞的地方,傳入中國……女的瞪大眼睛,打斷了他,你有沒有搞錯,加利福尼亞是美國的一個州哎,怎么會在英國呢?索朗仁次清清嗓子說,沒!你說的是州,我說的是島,一個小島的名字,島不大,可它產(chǎn)出的狗好啊,只供宮廷貴族閑玩散心,普通人是要砍頭問罪的。女的說,那你怎么得到的這東西?你同英國皇室的貴族有親戚?索朗仁次眉毛一挑說,我這不是還有個傳人嗎?三十年代外國人作為饋贈禮品敬獻(xiàn)給西藏活佛的,它在咱中國就安了家呀。這幾年了,要是前幾年能看上一眼就算是福了,子孫后代全在寺廟里當(dāng)圣物養(yǎng)著,一個不外傳。男人不動聲色,不屑地說,可成了稀世珍寶,怎么沒一點(diǎn)特別的地方呢?索朗仁次大度地一笑,上前拍了男人的肩膀,大哥你這就外行了,家駱駝跟野駱駝看著一樣不一樣?可家的始終是家的,野的始終是野的,外表就算一樣,它內(nèi)里總是有差別的。再比如說皇上吧,他頭戴了金冠,身披了龍袍,上朝議事的時候是皇上,他要是把那個龍袍一脫,往樸實里打扮打扮,身邊再跟上兩個灰頭土臉的,微服私訪的時候,你能知道他的身份嗎?他再高貴也是人,沒什么三頭六臂。女的有點(diǎn)不耐煩,說你啰嗦那么多干啥?抓出來,讓我們瞧瞧。索朗仁次又不樂意了,說你瞧吧,瞧好了哪只我給你抓哪只,這高貴的東西得有個高貴的待遇,不能隨便亂摸的。什么?男人翻白了眼睛,有你這么賣東西的嗎?伸手?jǐn)r住女的胳膊,說不就是一只破哈巴狗嗎?我們不買了。女的嘴里也咕噥了一句,兩人扭身甩給索朗仁次一對兒屁股。
索朗仁次一點(diǎn)也不著急,臉上還是笑嘻嘻的,說貨是我的,錢是你的,天地良心,買賣公平——宮廷獅子犬,宮廷獅子犬,有錢的靠前,沒錢的靠后。放開嗓門又吆喝開了。一對男女停住腳步又返回來,男人指著索朗仁次氣咻咻地說,你的意思……我們沒錢?索朗仁次一臉的無辜,說大哥你這就錯
怪人了,這獅子犬本身它就價格不菲,你讓我怎么吆喝?咱買賣不成也不能生氣啊。搜搜索索遞過一支煙去,說,算我話說得不合適,為這點(diǎn)誤會你犯得著嗎?男人一手擋回去,臉色還是緩過來點(diǎn)兒,你給我講講怎么個不菲,說得有道理了我現(xiàn)在就買你一只。索朗仁次鼻子上的皺紋聚到一塊了,說它雖然是從上層流傳到民間,但這數(shù)量始終是有限,東西稀少,它這價錢就上去了。就我這一窩狗仔來說吧,血統(tǒng)絕對純正,它的媽媽的媽媽就是倫不措寺的大喇嘛丹增活佛養(yǎng)的那只,“那日”你聽說過吧?那可是他最寵愛的一只犬了。男人說,你這人怎么這啰嗦呢,你說個價,多少錢一只,我今天買了!索朗仁次說,三千,一直就這個價。今兒你給我開市,得了,兩千八,便宜老哥你二百。女的哇一聲叫開了,你這坑人吧,怎么這么貴啊,有沒有搞錯?男的拉拉女的,說不就是三千塊錢嗎?我以為多金貴呢。噌噌點(diǎn)了錢,剩下的一沓手上拍了拍,對索朗仁次說,這可是你說的三千啊,看準(zhǔn)了,別后悔。你要了五千,這也就歸你了。反手裝回西裝口袋,說抓你的狗啊,還愣著干什么?
索朗仁次臉上的肌肉拼命地擠到了中間,胡子像兩只翩翩欲飛的蝴蝶,嘴里喃喃地說,這貴重東西它總得有個貴人發(fā)現(xiàn),不然它就是明珠蒙塵,黃金入地。選狗要有選狗的標(biāo)準(zhǔn),一要看體型,二要看健康,三呢還要看它的性情毛色,這幾點(diǎn)完全符合了,你才能下手。比如說這只吧,就不錯,你看頭上這道紋多好看啊,像不像個王字?簡直太像了!把艾麗斯的四哥抓了出來。女的看看眼前的,又看看籠子里的,有點(diǎn)下不了決心,說毛色怎么不一樣呢?指了指艾麗斯說,紅色的!把那個給我抓出來。艾麗斯緊跟著就出來了,兩股戰(zhàn)戰(zhàn),一個勁地顫抖,驚懼于自己未知的命運(yùn),還尖叫了一聲。索朗仁次笑著說,狗是好狗,這只就是有點(diǎn)小了。選狗先要提住它的頸皮抓起來,不掙扎的為好,這種狗它性情穩(wěn)定,不神經(jīng)質(zhì)。說著做了一個示范動作。艾麗斯的四哥真的不掙不扎,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女的也學(xué)著把艾麗斯抓起來,艾麗斯不干了,四腳亂蹬,拼命地叫喊,連忙又放在地上。艾麗斯的心緊張啊,緊張過后,覺得該對面前這個陌生人討好一點(diǎn),就用溫軟的舌頭在女的手心里舔了幾口,這一舔女的就愛上它了,抱在懷中,說你真話假話呀,神經(jīng)質(zhì)咋它這么乖巧呢?你該不是故意蒙我們,讓我們挑個次點(diǎn)兒的吧?男的冷著臉說,珍珍,我們走人!伸胳膊攬住女的腰部,坐進(jìn)轎車,切著牙齒嘴里蹦出一句,真他媽的狗眼看人低。
四
轎車猶如一個黑色劍客,穿梭在城市的街頭,所有的嘈雜與世隔絕,艾麗斯靜靜地伏在女的懷里,耳音里只有機(jī)器輕微的摩擦聲響。時間不長,窗外急速后退的景物穩(wěn)定下來,車站住了。眼前的房子真高啊,一層摞著一層直刺向天幕。明媚的陽光灑向它雄渾的外體,映出萬道金光。房與房之間是蒼翠的樹木,還有整整齊齊的籬笆,毛茸茸的草地,至于那檐角高挑的涼亭和碎石鋪就的小徑,艾麗斯就弄不明白了,明明一步可抵的便利,為什么偏要弄得那么彎彎曲曲呢?來到一個四四方方的門洞前,男的在墻上摁了一下什么,兩扇門便自動打開,走進(jìn)去,再按一下,門又重新閉住。燈光在閃爍變換,艾麗斯有了莫名其妙的眩暈感。
,艾麗斯被輕輕放在地上,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暖暖的熏人欲醉的氣息,屋里是怎樣的一副圖畫呢?那金色的穹頂?shù)鯚?,寬大柔軟的布藝沙發(fā),拖著長長流蘇的落地窗簾,當(dāng)廳勁節(jié)的一株有著肥厚葉片的花木,無不透露著富有與慵散。艾麗斯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于是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骯臟的腳印落在了上面。它惶恐了,不安地吱吱叫著,以一種乞求的目光注視這一切。
男的眼神始終不離女的左右,有一股迷醉在內(nèi)。女的摟住男的腦袋結(jié)結(jié)實實“?!绷艘豢?,說,你今天給我買狗,我太高興了。你走以后不知人家有多寂寞,夜里怕怕的。男的順勢把女的圈在懷中,說,咱現(xiàn)在就給它取個名字,你先說。女的沉思了一下,說我想好了,給它取個艾麗斯怎么樣?有一首鋼琴曲不是叫“獻(xiàn)給艾麗斯”嗎?我們認(rèn)識那天,大廳里奏的就是這首曲子呀。
一天倏忽即逝,男的最終在傍晚時分離開了這里,行色詭秘,兩人整天所做的事情好像都是在重復(fù)一項隱秘的、樂此不疲的游戲。
從兩人蜜糖樣黏稠的對話中,艾麗斯知道了他倆各自的名字,男的叫強(qiáng),女的叫珍珍。艾麗斯的心里仍然有太多無法解釋的謎團(tuán),就拿眼前來說吧,珍珍站在窗前,對著連綿的星河似有所失,許久才回過頭來,她的眼神滿含著惆悵,輕嘆一聲,把艾麗斯抱在懷里。艾麗斯,你能明白我的心嗎?艾麗斯注視著眼前精致的面容,一動不動。它幼小的心靈還不足以對這份惆悵做出準(zhǔn)確的判斷,它想的是,你有什么好嘆氣的呢?你住的房子比我跟媽媽的舒適多了。
不管艾麗斯愿意不愿意,當(dāng)晚它就被安置在床上,睡在珍珍主人的懷抱里。珍珍主人以一種母性的溫柔撫摸、拍打它的身體,睡吧,艾麗斯,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臥室里靜寂下來,艾麗斯一會兒合上眼,一會兒又忐忑不安地睜開,床頭上方玫瑰花形的壁燈里散發(fā)著幽暗的紅暈,它有點(diǎn)想媽媽了……
五
幾天以后,珍珍主人抱著艾麗斯去了一個熱鬧的地方,最后買了一大包東西回來,珍珍主人把它輕輕攬在懷里,十分鐘以后,艾麗斯終于知道這些物品的用處了。哇——,原來都是為它準(zhǔn)備的。穿上衣服,扎上絲帶,頭上再高高梳起兩個小辮子,鏡子放到跟前,艾麗斯都認(rèn)不出自己了。那是它嗎?那是一個優(yōu)雅的小王子才對。珍珍主人再把一個四四方方的包裝拆開,弄了半天是一個舒適的小房子呀,不僅有一孔小小的窗戶,里面還有能躺下的床呢。珍珍主人把松軟的墊子放進(jìn)去,示意著說,你試試,你快進(jìn)去試試!
艾麗斯終于要放下所有的戒備,全盤接受珍珍主人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艾麗斯慢慢學(xué)會了很多討人喜愛的技能,比如鞠躬致謝,幫主人取拖鞋,最厲害的是它學(xué)會了拉抽水馬桶的繩子,這樣不用珍珍主人幫忙,它就能把自己的便便處理干凈。
偌大的房間冷冷清清,珍珍主人煩悶起來會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或者狠勁地灌那種殷紅的液體。偶爾也會給艾麗斯倒上一杯,說喝吧,寶貝,除了你別人都是混蛋。艾麗斯喝不下去,它不習(xí)慣那種難忍的味道,能做的只能是對著主人的神態(tài)怔怔出神。珍珍主人每次都要喝得酩酊大醉,跟平時完全判若兩人,徹底成了一個瘋子,一個喃喃自語的歇斯底里狂。酒瓶躺在她的腳下,秀發(fā)披散著她的容顏,冷艷的高貴后面分明掩藏著綿綿的孤寂。接著珍珍主人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強(qiáng)的名字,撥打強(qiáng)的手機(jī)號碼,但反饋回來的大多是關(guān)機(jī)狀態(tài)。
在這種孤寂的夜里,艾麗斯注定要與珍珍主人相伴而眠了。它實在不能理解主人無盡的期待和強(qiáng)的詭秘行蹤,既然相愛,兩人為什么不能日夜相守在一起呢?而若不愛,珍珍主人為什么又會一次一次撥打那個冷
漠的手機(jī)號呢?強(qiáng)又為何只會在珍珍主人這兒神出鬼沒地閃現(xiàn)呢?人真是狡詐的動物嗎?
不知不覺,高原的寒風(fēng)又一次劃破了城市的天空,艾麗斯靜靜地躺在主人懷里,一款黑色的滾金邊棉襖,一身金黃的波浪卷長毛,還有它那一副似睡非睡的慵懶樣,褪去此前所有的青澀,現(xiàn)在的艾麗斯已經(jīng)是一個魅力十足的小伙子了。
半上午的時候,珍珍主人醒來了,她的心情看起來很好,艾麗斯,今天我要帶你去一個美妙的地方。
車子一路飛馳,行出市區(qū)時間不長,遠(yuǎn)方就出現(xiàn)了雪山,公路兩旁寥廓的草場上成百的羊和牦牛在緩緩行進(jìn)。
最終珍珍主人抱著艾麗斯在一座寺廟前停下來,高原的陽光熱烈地照在殿頂?shù)逆y金瓦上,金光四射,恢宏無比。不時有虔誠的信徒從身邊經(jīng)過,一路磕著長頭,身體整個匍匐下去,完全伸展開來,然后才爬起站直,雙手合十,接著再磕下一個。走進(jìn)里面,殿里的墻上掛滿了艷麗的吊幔,低綿的誦經(jīng)聲中,上百名喇嘛依序而坐,下面是數(shù)不清的信眾和香客,不停地頂禮,不停地叩拜。煙霧繚繞,香氣撲鼻。珍珍主人把自己準(zhǔn)備好的布施雙手奉上,也虔誠地加入其中,口里念念有詞,她在祈禱什么呢?
再出來,就成了松松散散的閑逛了,街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工藝品,有銀制的小刀,精致的香盒、念珠、銅佛。艾麗斯有的見過,有的就叫不上名字來了。珍珍主人挑中了一個三色銅的手鐲,上面雕滿了很多繁密的紋飾,戴在手上煞是好看。討價還價的空當(dāng),不遠(yuǎn)處的人流突然傳過來一聲吆喊:“莎麗,你抓緊點(diǎn)時間!”聲音聽起來異常熟悉,不只是艾麗斯,珍珍主人也感覺到了。循聲望去,一個黃色長發(fā)的美女正朝著一輛黑色轎車跑過去,隨即車門打開,一截戴著金色腕表的手臂輕輕地把她攬了上去,車子絕塵而去。
珍珍主人神情驟變,她第一反應(yīng)就是迅速掏出手機(jī),一遍一遍地?fù)艽驈?qiáng)的電話。
過了好長時間,電話終于有了回應(yīng)。但強(qiáng)卻否認(rèn)那個人是他,珍珍主人說,可車牌怎么也一樣呢?強(qiáng)那邊沉默,珍珍主人掐斷了電話。
第二天傍晚時分,強(qiáng)提著一個黑皮包來了,珍珍主人沒有像往常一樣急急地迎上去擁抱,他們看起來像是兩個陌生人,隔桌而坐。強(qiáng)說,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們從此就算了。珍珍主人說,我的青春怎么辦?我以后的生活怎么打理?你知道嗎?我在你身上耗費(fèi)了三年的時光。強(qiáng)擺擺手說,別說這些,這不過是一場游戲。你不就是為了錢嗎?這原本就是一種等價交換,各取所需,誰也不欠誰的。珍珍主人猛然站起來,抓起桌上的花瓶直直扔過去,說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流氓,滾!
強(qiáng)留下了一皮包錢。珍珍主人呼號成了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魔鬼。
絕望的珍珍主人忽然做了一件艾麗斯想不明白的事,她帶著艾麗斯去了酒吧,然后從酒吧領(lǐng)回一個陌生的男人來。艾麗斯不知道,它的噩運(yùn)也從此開始了。
看到陌生男人赤身裸體地伏在珍珍主人身上,艾麗斯簡直嚇壞了,它驚恐萬狀,它不知該怎么辦才好。而陌生人的動作越來越激烈,艾麗斯覺得不能再遲疑了,忠誠是做狗的本分,它要保護(hù)自己的主人,于是一躍而起,咆嘯著照準(zhǔn)那團(tuán)激動的白肉狠命地撕咬下去。
隨著一聲凄厲的尖叫,陌生人停止了身體的瘋狂。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讓艾麗斯刻骨銘心,艾麗斯看著男人流出的血和驚恐的表情,決定向珍珍主人靠攏,它想應(yīng)該安撫一下主人,讓她知道,只要有艾麗斯就什么都不怕。可是珍珍主人卻發(fā)出一連聲的尖叫,別過來,你別過來!珍珍主人像不認(rèn)識它似的叫著,快把這畜生扔出去,從窗戶扔出去!艾麗斯還沒搞明白怎么回事,就被陌生人扔出了窗外。
慶幸的是,艾麗斯被從樓上扔下來并沒有受傷,但它從此遠(yuǎn)離了溫暖的日子,開始了流浪生活。
六
“咯吱吱吱……咯吱吱吱……”,一輛腳踏三輪車響著由遠(yuǎn)而近,在前方停下來,打斷了艾麗斯的回憶。車上下來一個老頭,老頭走進(jìn)樓道,拎起掃帚一下緊挨著一下朝這邊掃過來。艾麗斯暗中緊盯著這個移動的目標(biāo),心嗵嗵直跳。
老頭揮動掃帚的動作很努力,說“去——”,艾麗斯便低下腦袋,迷上眼睛,盡量擺出一副和平共處的樣子,假裝沒看見。老頭又“去、去、去”了三次,就不再發(fā)出相同的聲音了,臉上換成了另外一種無以名狀的表情,扭頭出去,轉(zhuǎn)眼回來,手頭卻多了一塊石頭。
老頭發(fā)力的一瞬間,艾麗斯反身一躍跳出樓道?;仡^佇立,它無比留戀地看了一眼,便又沒命地投入到晨曦之中。
霧靄漸散,瘦弱的晨陽有氣無力,穿越樹木光禿禿的枝丫,斑駁在艾麗斯身上。它沿著馬路一個勁地向前奔跑、奔跑,什么地方是終點(diǎn),不清楚。樓群漸漸低矮,腳下越來越臟亂,成堆的垃圾散落在道路兩旁,結(jié)著灰乎乎的冰坨子。一不小心,它被劃了一下,下巴結(jié)結(jié)實實碰在冰冷的地面上。迎面過來兩個人,口里吐著白氣,身體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對幽不可測的眼睛。驚慌之余,艾麗斯決定修改路線,它相信,人盡管代表著那么多的陰險狡詐,但總有一部分是明朗的,可艾麗斯不確定是哪一部分。身子一扭,艾麗斯扎進(jìn)了旁邊一條小巷。巷子窄窄的,雖污黑破舊,卻是堅實的石片底子。艾麗斯跑出幾步就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巷子的前方有人阻住了去路,這次不是活動的,而是固定的呀。一簾席棚倚在路邊,桌子凳子擺放其中,坐著一圈吸溜呼嚕吃飯的人。還有一小堆煤、灰不溜球的面粉袋子,一男一女正在忙活呢。女的蹲在地上燒火,“嘩啦”一鏟子煤,鍋的四周就起了一圈黑煙,伸進(jìn)鏟子再拍打拍打,火苗更就熱烈了,把她的臉染得紅紅的。“老板娘,來一碗羊雜割?!薄昂绵?”女的抬起頭來,撩一下垂在眼前的頭發(fā),摸起一個碗。原來旁邊還有一個爐子,爐子上咕嘟著一口鍋。一揭起蓋子,順手一鏟子,又蓋上了。只這么短短的一下子,鍋里悠遠(yuǎn)的香氣已飄散過來,艾麗斯的肚里一聲咕嚕,眼前出現(xiàn)了萬朵金花,它太餓了。
一個人狠命地扒了幾口,站起來結(jié)賬。那碗里湯湯水水的剩余呢?就那么隨隨便便地潑灑在席棚前的泥地上,濺起一圈白氣,香氣彌漫過來,艾麗斯的心緊了一下。艾麗斯決定在這兒守候下去,守候到它感覺到安全的時候,地上一碗一碗的潑灑就屬于它了。它環(huán)顧四周,相中了身邊不遠(yuǎn)的一截水泥管子。那該是個絕對隱蔽的所在吧?身子一縮,艾麗斯沒入其中,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地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艾麗斯被凍醒,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zhàn),望著一孔圓圓的光明,它才思維起了自已蟄伏的圖謀。情況還好,那些或急或緩,或輕或重的腳步聲不斷自身邊經(jīng)過,但沒有一個人的經(jīng)過對艾麗斯的存在構(gòu)成威脅。天色灰蒙蒙的,在這個冷徹心骨的冬日街頭,有誰會對一截廢棄的水泥管子萌生熱情呢?
外面的腳步聲漸漸稀薄了些,艾麗斯站起身子,伸展一下困倦的四肢,它決定探視一下外面的情況,口水不覺淌在地上,掛起一道長長的銀線。艾麗斯輕輕挪動著身體,慢慢探出頭去。果不其然,一地的羊雜割星
星點(diǎn)點(diǎn),比剛才更多了,差不多布滿了席棚前的空地。氳氤的誘惑徐徐裊裊,一地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像沖著艾麗斯歡呼地拍起了巴掌。席棚里還有人在進(jìn)食,男人女人的節(jié)奏明顯慢下來,不比先前忙乎了。
艾麗斯有些等不及了,它既想把一地的潑灑據(jù)為己有,又害怕那兩腳異類的傷害。就在它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一條黑影映入眼簾,定睛細(xì)看,原來是自己的同類。但艾麗斯相信它們只擁有一個相同的稱呼,卻分屬于兩個不同的祖先,因為黑影的身體太壯實了。艾麗斯五味雜陳,它自己也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是酸楚多一點(diǎn),還是憤怒多一點(diǎn)。突然而至的同類吃起地上的羊雜割,它的吃法極其挑剔,輕張開嘴巴,微露出牙齒,舌頭小心地一沾,再就是呲牙咧嘴的咀嚼。艾麗斯有自知之明,現(xiàn)實告訴它只能靜觀其變。它又往里縮了一下身體,注視著一地的羊雜割,欲進(jìn)不成,欲罷不能,感覺一種粘稠的東西自心尖滴落下來……
幸虧時間不長,出現(xiàn)了一個氣喘吁吁的男人,匆匆向這邊走過來。隔著大老遠(yuǎn)大喊了一聲,你怎么撿垃圾吃啊?黑影聞言跑過前去,男人把一個明晃晃的項圈給它戴上,跑著步向巷子一頭去了。
外面又變得靜悄悄的,太陽赤艷艷地緩緩移動,恰同一個透的柿子。艾麗斯小心翼翼地看著外面發(fā)生的一切,它的心里增加了新一層的負(fù)擔(dān)。如果沒有男人的高聲喝叫,黑影會不會隨心所欲地一直享受下去呢?念及此處,艾麗斯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如果真那樣的話,它的蟄伏就枉費(fèi)心機(jī)了。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就是死亡!身體鼓腹而歌,又發(fā)出一連串不約而同的歡呼,好像在對它說,去呀,趕快去呀,你難道等第二個黑影出現(xiàn)嗎?艾麗斯決定要去冒這個險了。
很好!一切平靜,食客們在悠閑地進(jìn)食,男人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不停地顫抖,沒有人注意艾麗斯的出現(xiàn)和存在,就像沒有人注意風(fēng)的出現(xiàn)和存在一樣。那一片羊雜割真香啊,艾麗斯費(fèi)了好大功夫才把它從地面上剝離下來,慌慌張張溜回水泥管子中,其喜悅無法用文字來描述。羊雜割自己已滑進(jìn)了喉嚨,硬硬的,微微帶著一點(diǎn)硌,接著就石沉大海,再也體會不到了。艾麗斯遺憾地吞了一口唾沫,它還未做好體驗?zāi)且豢堂篮玫臏?zhǔn)備呢。
初次出擊成功,艾麗斯就躡著四腳又歡快地靠攏過去。情況還是基本相似,美味依然凍結(jié)在地上,依然需要舌頭的感化和牙齒的默契配合。男人的一只腳依然不停地顫抖,女人依然在不知所云地絮叨。唯一一點(diǎn)小小的意外,是那個喝酒的食客抬頭望了它一眼,可轉(zhuǎn)眼又收回目光,專心致志地對付起碗里的吃食。
艾麗斯又一次帶著戰(zhàn)果凱旋而歸了。兩次成功為艾麗斯的自信奠定了基礎(chǔ),它感覺自己小心謹(jǐn)慎的躲避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只會浪費(fèi)時間。它要原地不動享用那些羊雜割了。為了表示親和,不至產(chǎn)生誤會,它把毛茸茸的尾巴高高揚(yáng)起,一刻不停地?fù)u擺著。
食客酒足飯飽了,老板啊,來一碗面湯怎么樣?男人聽了,悠揚(yáng)地回一聲“好嘞”,卻并不動身。女人歡歡兒坐起來,從鍋里盛起半瓢,沖在食客碗里,說大冷天的,您可吃好了,有事您就喊。食客手指點(diǎn)了一下艾麗斯說,這幫狗都舍不下你。女人轉(zhuǎn)身瞄了一眼,知道是客人曲里拐彎的諷刺,說剛走了一個,啥時候又來了一個。臉上便起了一絲愧色,原地跺了一腳,艾麗斯聞聲趕緊逃回水泥管子。
食客說其實你不趕它,它也怕活不長了。女人滿臉迷惑不解。食客說你們這羊雜割風(fēng)味獨(dú)特,做得夠好了吧?其實還不行,需要更新觀念。知道現(xiàn)在的菜館為什么都搞狗肉生意嗎?其實他們大部分利用的就是流浪狗,無本買賣,撂倒一個賺一個,明白了吧?女人“噢”地一聲,喊了一句:“天哪,原來是這樣的!”男人眼里灼灼生輝,朝水泥管子那邊望了一眼。
艾麗斯躲在水泥管子里膽戰(zhàn)心驚。一大塊羊雜割“啪”地甩在管子出口的空地上。男人并不靠近,退后到不遠(yuǎn)的地方蹲下來,神情和善極了。但艾麗絲還是警覺地后退了兩步。他的雙手空空如也,笑瞇瞇的表情充滿暖意,還有那塊肥美的羊肉,那可是一塊大的,熱乎乎足抵地上遺棄的兩倍。艾麗斯以感恩的眼光面對這個世界,艾麗斯試探地向前邁出一步,它看到對面的男人微微坐起來,如一團(tuán)黑影向自己罩過來。
功夫不大,男人女人把席棚拆了,所有的東西有條不紊地歸攏上一輛三輪。只不過現(xiàn)在上面多出了脖子上套著繩索的艾麗斯,車子沿著大街小巷緩緩前行。接下來會怎樣,艾麗斯的心忐忑不安。
七
這是一次歷險。男人跟女人的家在一角灰灰的僻巷里。
艾麗斯現(xiàn)在被拴在院里的一個鐵環(huán)上。男人走過來把拴艾麗斯的繩子解在手中,提住艾麗斯脖子上的項繩一把吊了起來。艾麗斯的手腳抽搐起來,一陣比一陣急促,它的嗓子火燒憋悶,再也發(fā)不出聲了,緊接著是劇烈的心跳和無邊的黑暗向它層層襲來。媽媽,你在哪里?
它能逃走是個意外。男人返回屋去取剔骨刀時,艾麗斯竟意外地醒轉(zhuǎn)過來。逃,快逃!它朝門板剛剛?cè)萆淼目p隙擠了出去,男人緊跟著就走出屋子,手中握著那件尋了老大功夫的剔骨刀。
挺過又一個寒冷的冬夜,皮毛蓬亂的艾麗斯又出現(xiàn)在一角不被人注意的垃圾堆旁,滿眼的五顏六色,但沒有一丁點(diǎn)可供果腹的食物,他站都站不穩(wěn)了。背上的傷口流著一種黏乎乎的液體,它的脖子也疼痛難忍,當(dāng)然那是羊雜割男人送給它的紀(jì)念。燦爛的金花一朵又一朵地從眼前飄過,艾麗斯意外地看到了媽媽和四個哥哥姐姐。它們還是原來的樣子,相跟在一起,嘻嘻哈哈、吵吵鬧鬧。媽媽又在對它們叮嚀了,說的還是“你太小了,還不清楚人的反復(fù)無常,他們稱為萬物之靈,卻絕沒有我們不離不棄的忠誠。但你要記著,不管人類待我們?nèi)绾?,不離不棄是我們應(yīng)有的本分……”可是,這兩腳異類有什么好呢?他們自稱萬物之靈,最高等的動物,卻充滿了虛偽與奸詐,他們只知抱怨和貪婪地索取,而永遠(yuǎn)不知道感恩和付出。面對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艾麗斯深深感到了迷惘和無助。
愛與忠誠,是艾麗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里所思考的問題。
眼前的馬路上走過來一位戴著眼鏡的中年人,急匆匆地只是趕路,頭都不揚(yáng),清脆的皮鞋聲韻律十足。他根本沒有注意到,一輛失控的轎車正從他身后沖過來。死神步步緊逼,近了,更近了。艾麗斯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它看著中年男人,看著他身后失控的汽車,心急如焚。不能再猶豫了,它用盡全身的力氣沖上前去。它的脖子不是疼痛難忍嗎?但它顧不上那么多了,它只想著媽媽的叮嚀:對人類不離不棄的忠誠,才是我們永遠(yuǎn)的本分。它沖上去的姿態(tài)太異常了,中年人發(fā)現(xiàn)后驚慌地向路邊靠了靠,緊接著,一輛飛馳的轎車從他身后呼嘯而過,軋向艾麗斯的身體。而那本是中年人先前所處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