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霞
1
落花生處
記得正月初三超市便開了門,或者開得更早,只是不為我所知。那天我和兒子在超市找到某個熟悉的貨位,蒜味花生依然“不在線”(像我不在網上一樣)。
我很喜歡吃花生,這種地上開花地下結果的植物,在我看來總有一些神奇。平日里煮粥或者打豆?jié){也愛在五谷外加入一把花生米。特別是藏在硬硬脆脆點心里的花生仁,每每會讓這份米面蛋糖打制出來的美味高潮迭起,令好食者滿口生津。直覺得口腔像熱鬧的舞臺,一下一下的咀嚼如鏗鏘鑼鼓,花生仁的醇香就是一次次精彩亮相,你眼花繚亂期待的正是這樣一個驀然回首。這樣一個眾聲悄然,這樣一個獨立特行的瞬間。
年三十回村里婆家,初一稍事休息,初二回娘家。初三開始呆在自己家,徹底放松,正式發(fā)懶。天氣在驟然降溫后突又轉暖,大院內殘紅遍地,清潔工還在過年嗎?我和兒子去超市看一看。在廣場走一走,拍幾張照,看一會兒放風箏。這樣的日子我不能倒著散步了,廣場內陸續(xù)涌入不少花花綠綠的燈飾,再倒著走,害怕和游人碰頭踩腳,也害怕撞在某個肥得流油的單位“給全縣人民拜年”的巨大造型上。
午后的陽光已有了融融春意,游人一掃年前大采購大奉送的狼奔豕突,代之以閑庭信步,悠然自得。再新的衣服穿在身也難有過年的感覺了,平常差不多也是這個樣子。兒時的我們一身沒有補丁的新衣褲,一頓過節(jié)才吃得到的餃子飯,再響幾個鞭炮,大年的氣氛濃得化不開,濃得溢出了街巷。如今過年越來越多地摻雜了其它內容,人們忙得頭暈眼花四腳朝天,等到過了年,甚至過了正月十五才能松一口氣。我不再喜歡這種類似粉墨登場的過年,它幾乎淪為一出過給別人看的鬧劇了。在這個回首展望的時刻,耳聽爆竹聲聲,目睹煙花灼灼,手上一把落花生,心頭七上八下,又是一年盡……
童年聽到過人們?yōu)?0袋或者10袋蘭花豆(油炸大豆)打賭,一袋不過成人巴掌大小,吃起來很成。我曾經暗想,怎么沒有人叫我去參加呢,我不愁吃光它。裝在薄塑料袋里的油大豆在那個時代是不容易吃到的,我自然要心生感喟:打賭的人真奢侈,真嬌氣,白給你吃也不吃!有皮的大豆不好對付,剝皮會傷著手,大豆扔進嘴里又要考驗你的牙功,更多的大豆是在嘴里千回百轉燜軟了才能嚼碎咽下去。尤其老年人能遇上酥大豆無異于天賜良緣?;ㄉ?,它的黃外衣一捏就碎,熟了后,紅小衣也是一搓就走,是牙就能咬動。生的能吃,煮了炒了更好吃。夾進點心糖果甜香可口。裝進盤子則五味俱全。
在超市我看到一種名為日本豆的食品,駐足流連之際,不覺想起曾經非常愛吃的魚皮豆。此日本豆發(fā)暗發(fā)黃,呈圓形。我記憶中的魚皮豆很白凈,是橢圓形。
還記得那條丁字街路口有一家從來都是暗無天日的食品店,出售散裝魚皮豆,外面裹一層干脆的餅,里面包一顆花生仁,普普通通,卻讓人吃不厭。那期間我有兩本3公分厚、16K大的筆記本,每本9元7角或者7元9角購得。如今翻看這兩本摘抄,上面的妙語佳句依然活色生香,大約就是年輕的我一邊不動聲色嚼著魚皮豆,一邊伏案匆匆抄就的吧。就如同現在的我邊吃蛋果子、小丸煎餅(徐福記小糕點。如硬幣或黑棗大小)一類,邊看書寫字。記得校園夏季晚間的閱覽室內,詭秘猖狂的蚊子常常出奇制勝,你在筒襪下的膝蓋處無奈地抓兩把。發(fā)瘁的疙瘩們便異軍突起。夜里另一伙集結在蚊帳外歇斯底里尖叫不休,你恨不得讓它們咬上幾口落得耳根清靜。林木蒼蒼花香裊裊的校園也是小生物的樂園……
我也許是一個相對謹慎的人,固步自封,堅壁清野;或者說在我目力所至足跡所到處,適宜絕塵獨行。無需飛花揚雪。情感之島晃動過的模糊面影從來不及魚皮豆這樣的食品讓人回味悠長,心向往之。有一些女人對物的追憶常常會勝于對人。一條飄逸的長裙可以久久珍存在記憶中,一點現世微風便會再次裙裾高揚,點亮那段已逝的青春?;蛘呷惯叿θ?,或者在裙邊共步的人由著歲月牽扯,逐年淡去。物的唾手可得,物的忠誠品格,物的相對穩(wěn)定性,使得人與物更可以達成共識,長期合作,睦鄰友好。
魚皮豆一定還有吧?就像人之間相同的心靈共有的情懷理當存在一樣,只是存在于我們再不能、從未能企及的地方。魚皮豆穿越近20年光陰仍可以精彩閃現,五里一徘徊,它更是一把開啟往昔之門的金鑰匙,讓你、讓我重溫彼時的陽光和歡笑、雨水和風聲……
2記憶中的一群羊
凡有涌現,必予傳迭。是我讀到過的一句話,也許我記得不夠準確,但是常能想起它。
借著萬物復蘇之機,涌現也似乎多起來,龐雜紛亂,令人頭昏腦脹,好像羊太多關不住圈門一樣。
日日奔走在晉北沙塵漫天卷地之中,有一些焦灼。有一些凄愴。偶然在夢中見到無法親近的人事,醒來后不覺驚異悵惘,感到自己的情懷正在萎縮,生活態(tài)度卻日趨堅硬。
昨天晨起來隨意揉了兩下眼睛,竟然揉進一粒沙,左眼澀澀發(fā)病,淚簌簌而下。只好閉起眼來歇息,逃避這種折磨。
閉眼就想躺下,躺下就想睡覺,一睡就是近乎一天一夜。我喜歡睡覺,很少有睡不著的時候。即使不能睡覺也力爭躺下來,躺著看書,躺著吃零食。我甚至想能不能有一天上網也可以躺著來?
獨處可以成全諸多涌現,很像神奇的耳語徐徐傳來。幾乎帶著幾分甜蜜的氣息在心頭蕩漾。寂靜中留意到初春的陽光破窗而入,在地面投下斑駁的亮影。家俱什物被寂靜中的亮影所蠱惑,睜開了一雙雙無形的眼睛。懷想它們做為一草一木置身過的那個遼闊天地,還有遼闊天地常常布滿的陽光和風。
不覺想起年輕時常去玩耍的果園,有一棵我和女友一起面對過的樹,它像草地上欣然撐開的巨傘,上面開滿了冷色小花。女友在果園工作,她曾說獨自站在樹前會十分害怕,那些繁密如星的花兒就像數不清的眼睛。
一樹繁花為誰開?
那時候我和女友都不過十八九歲,偌大的果園只有零星勞作的幾個人,他們散布在角落,難得遇到。于是我和女友常常把摘下的果子用裙擺兜起來,無所顧忌地穿行在林叢中。當空氣中飄來絲絲縷縷炊煙的氣息,會發(fā)現羊圈內有了隱隱的騷動,老羊和小羊羔在里邊走來走去,頻繁地向外張望,安靜的眼光好像泛起些許焦慮的神色。女友說,羊群回來呀!果然,不一會兒,聽到了由遠及近合唱般的咩咩聲。果園的大門敞開,羊們奔跑涌入。這時候,羊圈內的留守者才放心大膽地叫起來。聲音里有著一種親切和深沉。圈門開了,兩只羊隊分別跑向對方。咩咩聲此起彼落,最后融成一片。小羊在羊群中鉆來鉆去尋找各自的母親,每一只小羊都倚在羊媽媽膝下,吞咽乳汁……
經久不息的咩咩聲使得年輕的我呆立、落淚,像羊的傾訴,像羊的應答,更像羊的哭泣。
放羊的是一個獨身男人,已近老年,腰板挺直,步子有力,讓人覺得他做其它農活也不會遜色。早上趕著羊群出去時,他便開始潘滔不絕自言自語,晚上趕著羊群回來時,他還在自言自語滔滔不絕。聲音宏亮,不卑不亢。我和女友暗暗笑著。牧羊人早已不在乎誰會傾聽,不在乎誰會應答,顧自說了又說。我不
知道他守著一群羊獨自在野外是不是也要這樣大聲地自言自語,我也不知道他是因為放了羊所以獨身,還是因為獨身所以放了羊。
那時候我和女友都想抱一抱小羊羔,但是不容易得逞。小羊那一身白毛卷曲而富有光澤,讓人直想摸一摸。游移的目光總在你盯它的時候倉皇遘避,溫順中含有機警。四條小喇叭腿直直地扎在地上,你稍有動靜它便飛快地跑開,逃到它自以為安全的地方立定,再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你。
涌現如一群羊,筆是一條鞭,文字好比咩咩之聲。把羊趕到哪里去,讓羊如何叫或許不是傳達者所能周全的一件事,也常常游離于傾聽者的期望之外。
唯愿這些稚拙的聲音還能喚回久遠的溫情。
3彈棉花
果然背痛開了。特別是在夜里長久臥床的時候。
背病因縫被子而起,彈棉花后則不得不縫被子。
前天早上。當我把兩個棉被套松松垮垮縛在電動車后。開始發(fā)愁尋找彈棉花的地方該從哪條街入手時,想到樓上一個鄰居。想著想著,樓道有了腳步聲,我等在門邊,真的是她下來了,交談得知她不久前出去彈過棉花……
出大門,上馬路,左轉農貿市場街,穿過肉店、菜鋪、雜貨攤,很快就看到了那個陳舊的彈棉花路牌。拐進巷子,臨街斑駁的墻體上,赫然而書“彈棉花”三個大字。它引領我進入一個小院落。
荒廢如野外破廟的工作間內,地上的棉花一堆又一堆,頂棚椽檁間垂落下絲絲縷縷蛛網似的棉絮,棉花毛在空中飄飄灑灑,機器轟鳴著。我的兩個棉被套先上秤。之前鎖車時,曾遇到一個女人抱著彈好的棉花套出來,從中得知一床被子有棉花五六斤足矣。
“4斤?!蹦莻€連眉毛也掛著白毛毛宛如百歲老人的工匠說。
“一共4斤嗎?”我問。
“一共4斤。”
“哦,那就再加上你們的6斤吧。一張被子我要5斤重?!?/p>
據說他們這里最好的棉花15元一斤,而彈一斤舊棉花需手工費一元。吊在工作臺上空,卷軸式的棉花網套10元一個。我開始盤算此行的花費,不放心地又問:
“兩個棉被套一共4斤嗎?”
“是4斤。”
旁邊有人笑了,我終于明白這個外地口音說的是10斤。一個也來彈棉花的女人說:“二斤棉花咋蓋呀?原來有更糊涂的?!?/p>
我不覺汗顏,想象一下,的確,二斤棉花遮住胳膊蓋不住腿。
“4斤棉花”把我的棉被套放在工作臺上,一分為二。另一個瘦弱的老年工匠把它們陸續(xù)鋪在寬展的機器入口處,伴隨著突突突的巨響,松散潔白的棉花一排排奔涌而出?!?斤棉花”,用一根長長的木棍不停地卷呀卷?;疑拿薇惶鬃兂闪藥讉€碩大的白棉花卷。過了秤,基本無損。我依然買了一斤新棉花準備加進去。
兩個工匠把棉花卷拿到工作臺上,在我需要的尺寸范圍內一層層鋪開來,再鋪上新棉花,然后從旁邊扯過來一段網套把這些棉花上下一蓋,用剪刀斷開它同簾櫳一樣垂下來的空中網套,掖好邊角。然后,他們各人手執(zhí)一個又大又圓,狀如人們過去使用的木質鍋蓋的重物,開始來來回回輾壓棉被套。折疊,捆綁,完工。
我和女老板算了賬,男老板幫我把兩個棉被套固定在電動車上。他有一點兒類似小兒麻痹后遺癥式的腳步趔趄,叮囑我:“大姐。走好,再來。”他們全是外地人。不知道來這里謀生多少年了。
我和兩床棉被套擁擠在電動車上。一路風馳電掣回了家,不覺想起曾在網絡中UC對聯房間內看到過的網名:彈棉花的。我想他未必見過彈棉花,他曾出句:天天胡對,不知格律為何物。有人接句:日日漫彈,才曉棉花是這般。他針對我的網名出句:今日開工,天邊一抹微云。我接句:昨天歇腳,手上二兩棉花?,F在我手上是兩個5斤的棉花套,它們如此寬大肥厚地鋪在地面,在家里已經不容易找到足夠的布去包起來。
過去人們的被子窄,一米三左右,現在最小的也是一米五了,市場上基本買不到現成的更小些的被套了。那種10元一個的棉花套質量很差,必須在外面裹一層布,并且用線犁幾道針腳固定棉花,才能裝在被罩中使用。
直到傍晚時分。才縫完了被子,收拾一地棉花毛,但見它們無孔不入。兩個棉花套最后穿上嶄新的暖色被罩,平鋪床上,呈欣欣向榮狀態(tài),有蓬蓬勃勃勢頭。陡然想到十幾年前的婚慶,第一次同這些棉被接觸。日月如梭,物換星移。光潔的皮膚上皺紋開始爬行,松軟的被褥內棉花已然板結。棉花十年一彈,尚可蓬松如初;面頰日日洗著。奈何風華不再。至于脆弱的人心,早已拆不開層層包裹。更經不起貿然一彈。假如我們仍習慣于使用棉花被,再一個十年去彈棉花時,我將是50歲的人了,人家就會說“大娘慢走”了吧?
昨天早上,眼見先生和兒子從松軟簇新的棉被下鉆出來,油然想到:如果給父子們穿上毛絨絨的黃色睡衣,或可有小雞小鴨出殼般的精彩瞬間。
單等背不痛了,我還得去彈另兩張棉被。之后。我也可以安心地鉆在厚而輕的棉被下伸懶腰,打呵欠,做好夢……
4花樣
常常想起兒子出生不久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總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母親看。當我吃飯的時候,確切地說是喝粥喝湯的時候,他的視線會被某個端起來的碗阻斷,他急了,或者叫,或者哭,直到能夠繼續(xù)完全看到我的臉為止。
母親是孩子的第一道風景線。
在可能的情況下,他還要皺著眉頭上上下下打量我,似乎在暗暗吃驚:這個女人除了一張臉,竟然還有胳膊呀腿呀什么的!他的目光嚴肅而認真,狀如持久的懷疑,無聲的批評,好像我的聲調不夠圓潤,眼光不夠溫柔,衣服的色澤不夠明快似的。
他的注目,常會使我驀然停住,下意識地審視一番自我狀態(tài)。
有過多少這樣的情節(jié),我在做家務時突然聽到他的哭聲,那一刻世界上一切聲浪含羞隱退,只有孩子嘹亮的哭聲響徹耳際……
與年幼孩子相伴的點點滴滴,它留給人的記憶,它在記憶中的回想,總是這樣細致真切,可以從塵世上任意淺薄的歡樂中脫穎而出。
就像我們守候在校門口,總會從奔涌而出的千百個學生中第一眼同自己孩子的目光相遇一樣。
用一位母親的話說:每當聽到一聲孩子的哭,不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心頭都會“喳”地一響。那是孩子需要母親的聲音,這個聲音會讓做母親的馬上放下手中的一切,在第一時間趕到孩子身邊。那時候,我看到我幼小的兒子已經從被褥聞爬出來,獨自坐在床邊一角,兩眼淚汪汪,呆呆看著自己那雙展開的小手,口中念念有詞,宛如聲聲嘆息:
“沒有!沒有!”
“沒有什么?”我問。
“沒有媽!”
媽媽,可親可近可依可偎的媽媽,是孩子心日中的寶貝啊。那一刻,我真想變成一個微型玩具,堅守在他的掌心,讓他緊緊握住,不去承受片刻母子分離的痛苦。那一刻,我真想擺脫所有必要的和自找的家務雜事,一心一意守在他身邊,見證他成長過程中珍貴的一寸又一寸光陰。
有過三次,當我奔向那聲乍起的“撲嗵”,趕到哭聲最響的地方時,已經太晚了:兒子從床上仰面摔了下來,堅硬的地磚給他的大腦袋以沉重一擊。他的臉
因疼痛和憤怒扭曲發(fā)青,第二聲哭久久不能泛上來……抱起他,抱起他,我的淚早已決堤而下,心被絞得生疼。那個呆女人在做飯涮鍋碗的時候,在洗衣晾尿片的時候,在拖地擦桌椅的時候,渾然不覺危險正在逼近她的寶貝……徒然流下悔恨的淚水。于是睡著的孩子肚子上終于纏上了一條紅腰帶,腰帶的另一頭緊緊拴在暖氣管上。
無論摔得多慘,無論哭得多痛,只要媽媽的手臂把他攬入懷中,那個大口大口吞咽乳汁的孩子便一臉坦然和幸福了。盡管他的頭上還鼓著一個跌傷的包,盡管他的臉上還掛著兩行淚。含著乳頭的嬰幼兒給我們帶來一個與窗外喧囂紛亂截然相反的恬靜世界。
到了吃飯的年齡了,兒子好像還沒有從精神上斷奶,總是拒絕。有時候我特意給他弄一點飯菜,放在桌上,吩咐他:
“你不準吃啊,一定不要吃?!?/p>
我藏在母子彼此看不到的地方聆聽,小拖鞋拍打著地面跑過去了,接著是壓抑的咀嚼和吞咽,繼而啪達啪噠離開了。之后我出現在桌邊,故意驚呼:
“天哪,是誰把我的飯吃光了?”
兒子在沙發(fā)上笑得前仰后合。
再大一些這一招便不靈了,有時候我想老調重彈,兒子卻見怪不怪,輕飄飄地說一句:
“激將法!”
一心擺弄他的玩具,眼皮也不往這邊撩。桌上的飯碗水杯可憐兮兮地晾在那里。
讀書時這樣的情節(jié)又在重演,隔三岔五。
催促他“寫吧,寫吧,小心寫不完作業(yè)”,他卻雷打不動,懶得理你。就算被逼至寫字桌前,書本展開,筆也掛在手指上了,依然東瞧瞧西看看,這里摸一摸那里扯一扯,遲遲不肯進入狀態(tài)。
一邊的我只好找個由頭:
“這是什么意思?媽媽越看越糊涂了?!?/p>
這樣的話能讓他怠惰的神經興奮起來,兒子樂于為我詳細解答疑問。如果講著講著卡了殼,我就主動回避他偷偷查書的救急行為,回避他臉上因此添加的閃閃爍爍的表情。兒子繼續(xù)不折不扣地講,我繼續(xù)鄭重其事地聽,活像一對配合默契的雙簧演員。
“這道題真難,我們不要做它了,等老師講吧?!蔽掖舐曊f完,重重地合上書本。兒子一聽,立即放下手中的雜七雜八,急切地尋找那一頁,磨拳擦掌,躍躍欲試,認真看,專心想,迅速寫,非搞定不可。
12歲的孩子吃飯如同風卷殘云,讓你樂得心花怒放,也可以把你氣個半死。
“你天天給孩子吃什么了,長得這樣壯?”遇到我們母子出出進進,熟人常會這樣感嘆一句。
我對兒子說:“你小時候不好好吃飯,白白的,瘦瘦的,我們逗你不準吃,你才吃上三五口。現在不用為你吃飯發(fā)愁了,又開始為你讀書生氣。總有一天,你喜歡學習就像需要吃飯一樣強烈。到時候,還會有人感嘆:哇!你兒子學習這么好,你天天是怎么教育的?”
面對我夸張的表情,孩子靦腆地笑笑,有一些不自信。
我對兒子說:“你現在一直吃,一直吃,我要阻攔你,別吃了,別吃了,身體不能太胖了。以后你一直學,一直學,我還要阻攔你,別學了,別學了,腦子不能太累了?!?/p>
兒子大笑。
孩子需要花樣翻新的生活,在可能的尋找和生發(fā)一些意味深長的小小花樣,也可為程式化的人生注入勃勃生機。就像對一條流淌的河水喚起浪花一樣,讓生命之河五彩繽紛。
匆忙地奔走在人潮人海,且歌且汪,像孩子尋找心儀的玩具。我和你是一起走夜路的小孩,彼此是對方心中的一盞燈,閃耀著友情的光芒,閃耀著親情的光芒。
溫暖,淡定,深沉。
5紅顏撕扇黃臉摔碗
摔了三個盤子兩個碗,是我掌勺10多年來第一次大動作,讓人極易聯想到更年期反應。
其實我摔的是三個盤子一個碗,碗是大號,一個頂兩個。
我屬于吝嗇的女人,自然珍愛一切可用物品,就連鍋刷子已掉好些毛,露出不白不黑的鐵圈套了,還不想扔。新鍋刷子只好眼巴巴地備用閑置,有點兒像年輕干部盼望老領導趕緊下臺一樣。
這一股摔盤子的力氣醞釀于前天下午:一個鄰居來家閑坐,她涉及的是那種司空見慣的傷心事,這樣的事往往會落在勤儉樸素的女人頭上,令其悲悲切切。她們,或者說也包括我們像碗櫥內最下層的那一件瓷器,雖然同別的東西一樣大小薄厚,卻會在一次重摔下,碎得徹底。在她訴說的過程中,我擔心那屋寫作業(yè)的兒子會兩只耳朵豎起來聽,便小心地掩了門。通常面對書本我大呼小叫三五回字詞句,兒子才遲遲疑疑回復一次。我對先生幾近耳語一句話,他卻像懂口型似的幫腔作答。
女鄰居走后,我去看兒子,就像我預料中的那樣,在昏暗的光線下,不開燈,不寫字,雙眼噙著憤怒的淚花,開始發(fā)脾氣……他快12周歲了,仍不支持我多陪客人聊會兒天,他自己去寫作業(yè)。
隨著時間推移,兒子從腹內放出來了,從懷中放下來了,從手里放開了,我滿以為會越來越輕松的,冷不丁一回頭,卻看到肩上的擔子依然沉重。我還沒有把孩子早該擁有的自理能力發(fā)掘出來……
我做晚飯,電話喚回先生。先生了解情況后,利索地同孩子站在一起,質問我:“這個女人為什么來閑坐?有啥可說的?”
我明白他不是限制我,就算我是他們父子用慣了的一把鍋刷子,別人借用一下也是被允許的。他限制的只是工作范圍內的我。
鍋刷子認為他們總有將這個范圍擴大化的企圖。
前天晚上,等父子兩個吃過飯,我趕緊收拾了盤碗,一頭扎進黑沉沉的室外,在廣場散步,散步。近日氣溫突降,我正值身體不爽,冷風撲面,有一點兒凄愴。走在風衣下的兩條小腿不再感到寒氣砭骨,走到衣袋內的兩只手漸漸有了熱度,我氣順了,淚干了,回家倒頭大睡。
昨天早上,先生堅持由他去送孩子上學。我依然帶著氣甩門自行而去,我走進了公園,登上業(yè)已破敗的小長城。晨光淡淡地灑在我身上,好像在驚訝在揣測這個本該幸福的女人為什么愁容滿面,微型長城在腳下蜿蜒曲折,想起某年“六一”節(jié)后,我和兩個女友及各自的先生孩子們一起登八達嶺長城,置身其中,人的那種渺小感恍然如昨。城墻簡直像墓穴把人逼壓在內,頭上的天空,身邊的垛口才是目光或者武器的出路。
昨天上午小睡一覺,去單位一會兒,回家后,先生在電話中說中午他還要去接孩子。我開始踏踏實實做午飯。等父子兩個回家,等父子兩個吃飯,沒有食欲的我先去洗涮煮出一盆豆?jié){的“九陽”機器。然后擦拭地板(這是早上落下的工作),接著洗鍋碗。我首先摔了一個玻璃鋼鍋蓋,只見它在地磚上撲騰了兩三下,便吸鐵似的趴著不動了,未碎。平時每一次我都是小心翼翼地舉著燙手的它,生怕掉到地下去。原來這樣皮實呢,真是不摔不知道。
接著我摔了一個碗,通常洗干凈后我還愿意端詳一下的那種碗,骨瓷是一種很美的瓷,現在卻身價大跌。
最后我摔了三個盤子。
瓷們陸續(xù)在地磚上粉身碎骨,我仿佛聽到采集瓷土瓷石的人踏遍山水的疲憊腳步,看到研磨淘洗瓷土瓷石的人反復篩選的粗糙手臂,制坯、描繪、噴釉、入窯……那火紅的爐膛點石成金,化泥為寶啊!我也看到了現代化流水作業(yè)線上一道道專注于瓷的目光,那目光追隨著一件件在他們手上成型的瓷器
從熱騰騰的爐子走出來,走向香噴噴的桌子。此時此刻瓷們破碎而去了,我覺得有幾個靈魂在砰然炸響時掙脫了碗型盤型的束縛,從紗窗縫隙間飛出去了。飛向了遙遠天邊……
我站在一片狼藉中,心平氣和地洗完余下的碗筷。聽到臥室那邊兒子向先生的一句嘀咕:“誰讓你一直站著什么也不做?!毕壬鷼鉀_沖道:“我還要做什么?”
是啊,我在苛責什么呢?為什么要苛責呢?值得苛責嗎?
我知道他是小家庭生存發(fā)展的大支撐,因為我是一個只在家里生存,不去外面發(fā)展的無用女人。
我也知道他有年邁的雙親需要贍養(yǎng),常回家看看。
我還知道他有工作上的頭疼事,工作外的煩心事……
男人和女人都在默默承受生活的種種壓力,需要更多的堅守和忍耐。然而在我盡力克服苦瓜臉的日子中,一不小心還是露出了猙獰的獅子尾巴。話少嘴有些笨,活多手有些力,我不吼,我砸吧!
先生一見這個女人瘋了,就趕緊奪門而逃。
昨天傍晚,先生在下班后和應酬前特意回家探視我,像看望生病的人一樣。他看到廚房收拾得干干凈凈,就像不曾作案的現場。他的鍋刷子也一臉笑意地閑看網,于是高興地打了個招呼,我也愉快地把招呼打過了。
晴雯撕扇緣自喜歡聽那一聲響,得到過寶玉的全力支持。寶玉還說:“比如那扇子,原是用來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它出氣?!本腿绫P,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那一聲響,就故意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看來生氣時最好悄悄撞墻流淚揪頭發(fā)……洗臉撲粉后再重見天日,這樣無損于嫻雅姿態(tài)。
在柴米油鹽鍋碗瓢盆中摸爬滾打的人,就算有一百個碗,可能因為喜歡摔著玩嗎?只會氣極犧牲三五個而“不愛物”了。其實連自己也常常顧不上愛的。
紅顏撕扇,黃臉摔碗。
撕扇者自有小丫頭收拾殘局,摔碗者卻得自己一簸箕一簸箕倒出去。
6狗狗
自從聽說姐姐某朋友家的狗媽媽生了一窩小狗,并且有一條將在斷奶后送給我們父母時,我常會想一想這件事,簡直有幾分孩子氣了。
我喜歡貓和狗。應當說狗更讓人喜歡一些,你盡可以帶著它走出戶外。
貓就不同了,被抱出家門半步便會滿腹狐疑,全力掙扎,不相信你還要抱它回來。盡管它自己有時候也夜不歸宿,生活糜爛。
年輕時在父母家的舊院里,我們養(yǎng)過一條眼睛上方各有一點小白毛的黑狗,那兩個圓圓白白的點好像另一雙專注的眼睛。在外地上學節(jié)假日回家時,它總是歡喜雀躍地迎接我。有一次甚至從南房鐵柵欄護窗間沖出來(當時還未裝玻璃),不管不顧地把兩個沾著泥的前爪撲將上來,那聲勢如果我站得不夠穩(wěn)的話,完全有可能被它擊倒。
這條黑狗生過兩次小狗。第一次狗崽不明就里地死掉了,我們一直懷疑它是被自己的母親不小心壓死的。那段日子,失去孩子的黑狗懷著無人能解的悲哀常常臥在生小狗時的麻袋片上,一動不動地守著那間不住人的房子,好像在關自己禁閉一樣。你要靠近的話,它會發(fā)出低沉威脅的喉音。第二次它順利產下并奶大兩只小黑狗。做了媽媽的黑狗忽然間莊重斯文起來,總在窩內悄悄休息著,目光溫和,與世無爭。它的兩個小寶寶卻喜歡搖著滾圓的身子追著人跑。那些雪花飄飄的日子,小狗把泥濘帶進了家,一處又一處的。一個活潑,一個安靜,宛若狗哥狗妹。
記得有一年我為考取脫產的成人大學,天天早上出去背書,現在想想很有點兒虛張聲勢。黑狗準要跟著我出門。在林叢間、草地上,我背書,它臥在不遠處像衛(wèi)士一樣守護著我。晨光微曦時,我常常疑惑它會不會打盹了。偶然我不想出去晨讀,懶在炕上不起,黑狗便像煩躁的人踱來踱去那樣在地上左走走右跳跳,還要豎起身子用前爪撲打我的枕頭,嘶嘶地叫著來催促,簡直要敲上我的腦袋了……它死于誤食,可能是在院里吃了賊授進來的含毒誘餌。
奔奔兒是一條謹慎的黃狗,面對你扔給它的食物,總要看到你也在吃才會下口。有一次它發(fā)現接住的是一塊沒有蘸湯的饅頭,一臉愧色地跑出去了。我們通過玻璃窗看到它對著菜地上自己丟棄的食物盯視片刻,竟然急急忙忙地挖出一個坑埋掉了……家里來了客人,它會在第一聲吠叫被喝阻后再不出聲,卻要跟進家來,上上下下打量來人。她們說,你家這狗,眼睛簡直和人的一樣。奔奔兒小的時候,額頭突出,母親便給它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它常和當時家里養(yǎng)的灰貓滾玩在一起,直到它一天天長大,貓再占不到便宜為止。小時候的奔奔兒一見到我母親擦皮鞋、穿外衣、戴圍巾就慌里慌張跑出門,逃到我奶奶那屋。害怕再被鎖在家里。
狗的靈敏常常叫人嘆為觀止。舊院門前一逢汽車經過,奔奔兒總要氣呼呼地大吠不止,直到汽車遠去。假如聽到了汽車開動聲,卻沒有犬吠傳進來,那么可以出去開門迎人了。此時的奔奔兒正急切地撲在大門上,發(fā)愁自己打不開它,嘶嘶地叫著。因為是我的姐姐姐夫坐車回來了。
初為人妻時,中午偶然回媽家吃飯,總覺得奔奔兒看我的目光多了一層迷惑不解。它多次悄悄地尾隨我和先生,仿佛要弄明白我究竟被這個可疑的男人要帶到哪里去。一經發(fā)現,我們就得驅趕它,等著它往家的方向跑去。如果它稍作回頭,我們便喝止它再過來。有時候它的確回去了,有時候卻套再次追上來,害得我常常不得不返回媽家,把它關進院子里。父母住樓房后,奔奔兒留在了舊院和新主人生活在一起……我們拋下了這奈狗啊!后來它死了……
有一年我和先生、兒子一起去孩子大伯家。他們曾住在林場的家屬區(qū)。從未謀面的一條大狗拖著鎖鏈威風凜凜地守在門邊,但沒有沖我們發(fā)威。盡管人們對狗不咬家人司空見慣,出入大門我還是繞遠了行走。兄嫂的鄰居來家串門兒,這條狗卻吠聲大作。幾個女人笑著,怨著,“一天過來十八趟,還咬個沒完!”
孩子奶奶家有一條腦袋方方正正的小黑狗。它好像長不大的樣子,永遠停留在那樣一個規(guī)模。對我們也是從第一個照面開始從不吠叫。
狗是如何識別家人和外人的,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然而有的狗也會在偶然時候判斷失誤。10多年前我應邀去女友家作客。她把我從火車站接到家里后,便匆匆忙忙上班去了。由于她家昨日失竊,她先生半上午牽回一條狗來。狗看到我在家沒有吱聲,女友回來后卻不客氣地汪汪起來。結果是我出出入入它不聲不響,女友一露面它就要大叫特叫,自然被牽走了事。
蝸居缺少陽光缺失院落的樓房很久很久了,我懷念那種由一條狗奔突跳躍、吠畎有聲而使整個院落洋溢著的勃勃生機與裊裊靈氣,懷念一條狗在你帶著疲倦的身心回家時全心全意迎接你。它搖著尾巴,豎著身子,把前爪無限信任地搭在你身上、你手上,它跳下去往前跑一跑,再回頭來陪你走一走。你會想象到在它獨守家門時對一個個主人有過的思念和依賴之情……
那條做過兩次母親的黑狗從小就被拴慣了。我們每天會為它放一會兒假,其時它會激動地舔你的手,等候著被解除束縛,然后抖一抖身上的毛,滿院迅跑起來。還要逐個跑進屋子,連廁所也不放過,好像要及時監(jiān)控一下它平時夠不著的角角落落。該拴起來了,你只要輕喚一聲,示意一下,它便乖乖地跑過來,略有遲疑地把它那毛絨絨的黑腦袋伸給你…
我可愛的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