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有福
這畢竟是一座不可企及的高峰。大多數(shù)人還達不到像五代時的李珣等那樣的修煉和造詣。這,使他們有一種被排除在外的隱隱的憂傷。就是這一絲憂傷,奠定了回族文化命運中就是到了今天想甩也甩不掉的孤獨的底色。
宴席曲就誕生在他們頗覺得意,也覺失落和孤獨的元代。這,應該是比較準確的推測。
我始終這樣認定。幾十年來也一直通過讀書和聊天求證著,到今天也沒有看到過言之鑿鑿的結(jié)論來否定自己。我常想,元代是孕育和誕生了回族的時代,那時,元曲比成吉思汗的鐵蹄還要厲害。它,像一股風,一經(jīng)刮起,就長久不息,這使它比今天的流行歌曲還要普遍地走向民間。與唐詩宋詞相比,它更親切,更民間,更婦孺皆知,也因而更大眾化。它的平民性、普及性使它培養(yǎng)了一大批歌手,包括文人和文盲歌手,拉近了文人和民間的距離。在這樣的幾近空氣一樣無處不在的元曲氛圍中,回族人受到了熏陶,靈機一動,就創(chuàng)造出了宴席曲這樣一種專在婚禮場面上表演的音樂形式。在這樣的音樂形式中,他們自覺不自覺地融入了自己的思想情感。至今,每聽宴席曲,我猶隱隱感覺到先民的心聲。那種身處沙漠而不懼一切、掃蕩一切的凜厲,那種冰消雪融、風卷殘云的從容與豪放,還有那一絲人生苦短、生老病死的憂傷。它們攪和在一起,依舊人身。日子過得極其艱難。比這更讓他們傷心的是,人屆中年的他們等不及我去接他們的班,而姐姐的出嫁是迫在眉睫的。那時,農(nóng)民們在現(xiàn)實面前形成的鐵打不動的邏輯是:等待我的父母的是他們失去勞力,從而沒有口糧保證的晚年凄慘。處在這樣的思緒里久了,人也就短了精神。正在這時,按照村里的傳統(tǒng),我家給姐姐招了一個上門女婿。在女婿入贅的日子里,我家變成了全村的中心。白天擺席待客,夜晚唱曲相慶。我就這樣感受到了宴席曲帶給我家的尊榮。
在天將黃昏的時刻,約二十多個曲把式相約來到了我家。他們一臉嬉笑,相讓著進門。父親說著“色倆目”熱情地迎出去。平時,他們跟我的父親一樣都是灰頭土臉的清晰地表達著先民的心聲。
就從這時開始,回族宴席曲陪伴著回族人打發(fā)光陰,生兒育女,裝點生活,直至幾近消失。
我第一次接觸宴席曲時,還不到七歲。那時,鄉(xiāng)村一片凋敝。我的父母為一日三餐而不分晝夜地干活。他們是生產(chǎn)隊的壯勞力,一本各自經(jīng)常揣在衣袋里、被塵土和汗腥浸透著的《勞動手冊》皺巴巴證明著他們的價值,也控制著他們的村民,但在這一晚,他們卻意外地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尊貴。我家各個屋子里都點了清油燈,炕上坐滿了親戚,地上站滿了左鄰右舍,我家那時竟連一條凳子也沒有,父親就把他們讓到柜上,讓他們跨在柜上演唱。在他們的身后,兩個瓶子里,是父親專門給他們買來的一斤白砂糖、一斤紅砂糖。那木柜矮小破舊,毫不起眼,前幾年我在清理父母和兒子遺物時,為免得它們一再地讓我看得傷心,就砸成劈柴燒了。但在那時,卻是我家最大的臉面。它擺在堂屋進門的泥墻下面,凡我家值錢的沒有泡花的花瓶和親戚們拿來的禮品都是放在那里的。外人進門,第一眼落處就是這一對木柜。木柜上面的東西、以及東西上面的土墻上糊上的報紙或一張畫,就是一個莊戶人家所有的臉面??梢?,我父親曾經(jīng)為了招待曲把式而費了多大的心思。看著那一白、一紅裝著砂糖的瓶子,我就覺得我家闊綽得不知到了什么程度。
我家例行先給他們吃酸菜粉條、糖肉包等待客的上好晚飯。然后,燒熬茶,派堂兄給他們續(xù)水。白、紅糖由他們自己掌握。這在當時的鄉(xiāng)村里是多大的奢侈和享受??!說穿了,曲把式唱一夜曲子,也就有這么一點可憐的報酬,或者說是待遇。
曲子的內(nèi)容,我當時是一點兒也沒有聽懂。我所記得的只是我們家那一夜熱鬧非凡,盞盞清油燈下人影綽綽,致使平時安居在我家屋檐下的十幾只鴿子也飛來飛去地打下了不少梁吊灰。后來,回憶起這一夜熱鬧時,母親說,離了家鄉(xiāng)、遠離了正常社會生活的古金場。這是一個沒有女人、沒有各種各樣的社會規(guī)矩的純男人世界,我把它視之為社會的真空,也視之為我的大學。
在金場里,每天一起來,就是鐵锨、砂尖的撞擊聲。吃的是開水兌面的三餐,睡的是石板拼湊的地鋪。人的生活簡單至極,也孤獨之極。這時,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大多變成了一張白紙。但越是這樣,金客們的思想就越豐沛。這是一個那晚,她搓下的二十多根棉花燈捻和炸馓子剩下的幾斤清油都被用得差不多了。他們一派知足。在村民面前,他們終于有了一張體面的臉。
一夜宴席曲,一村開心事,我們沒有被村莊拋棄。
對于這一切,我始終沒有清晰的記憶,也始終沒有遺忘過。我的感覺上,這一夜(包括宴席曲)始終像一盞搖曳在鄉(xiāng)村冬夜里的清油燈,既恍恍惚惚,又溫馨無比。借著這樣的感覺,后來,我才有了對宴席曲的探索興趣。
二
說來有點意思,我學習、探索宴席曲的機會卻是在遠可以孕育哲學家的環(huán)境。于是,這些大多目不識丁的農(nóng)民們在白天總有唱不完的花兒。
架子車拉下的肩頭痛,
鐵锨把抓下的手疼。
大白天想你著肝化痛,
每晚夕里想你著心疼。
他們想家,想家鄉(xiāng)的一切,也想曾經(jīng)失去的生活。就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聊起了回族宴席曲,也同時在休息的時候唱起了宴席曲。讓我感到非常幸運的是,與我一塊兒干活的老人就是一個曲把式。他會各種各樣的曲詞,他曾在監(jiān)獄里度過了自己的十年青春,他對人間的各種苦難有著不同于別人的深刻理解。
他說,宴席曲說是宴席曲,其實是個苦曲,心中沒有淚水的人唱不出感覺。在整個宴席曲中,開場的恭喜曲和夾雜在中間的打蓮花(與戲曲中的插科打諢、打攪兒、打王變)只是為了活躍氣氛,而宴席曲的味道全在它的敘事曲中。
就這樣,我開始了對回族宴席曲的補習,把金場變成了課堂。
曲把式老人首先告訴我,花兒是情歌,花兒只適合于一個人對一個人的傾訴,是單對單的,因而,有很多在眾人前不能開口的尷尬。有一句花兒是這樣唱的:到了莊子里你別唱,你唱時老漢們罵哩!你想想,兩口間的私密話、悄悄話能夠被說破而讓眾人聽嗎?這樣,說的人沒臉,聽的人害羞,所以,花兒就是花兒,不能與宴席曲相比。
在跟老人學習的過程中,我還了解到,花兒是野曲,只適合在田野里傳唱,一般是唱給單個人的情歌,就像書信,有固定的承接者,它更擅長于抒情。而宴席曲是家曲,它是在黃泥小屋的炕頭上唱的,聽眾可以是父母兒女,不需要互動,它倒像一部部文學作品,更擅長于敘事。
哪一個教授的研究生,能夠這樣不厭其煩地向老師請教呢?在我們聊天中,興之所至,老人就會停下手中的忙務,給我來一段花兒或宴席曲,在比較中,讓我學到了在書齋中永遠也學不到的知識,也使我的枯燥的金場歲月充滿了情趣。
“抬起嘛頭兒瞧,抬起嘛頭兒瞧,我把我的窮東家表一表?!本蛷倪@里起行,在曲把式老人滿含滄桑的聲音里,我一頭沉進宴席曲。我首先感覺到的是一種窮人疼愛窮人的樸素。窮人日子窘迫,衣著襤褸,形容枯槁,他們被淹沒在窮日子里,一年到頭的沒有幾天從容和寬裕。他們一輩子的愿望,無非是打一個土夯的莊廓,蓋幾間藏身的茅屋,然后,東挪西借著給兒子娶媳婦、打發(fā)姑娘,再然后哄孫子、干家務,直至把后輩帶到自己曾經(jīng)的人生軌道。簡單而又艱辛,但他們認命、安然。于是,曲把式們在兒女婚姻的晚上,既是幫襯,又是助興地例行要把東家夸一夸。這使平日里將就著過日子的東家一下子成為親朋好友和左鄰右舍心中的燈盞,既明亮又溫暖,其自尊一下子被顯示出來了。這是多有意思的來自鄉(xiāng)鄰們的禮物啊!
在東家之后,他們緊接著夸媒人、新郎、新娘、伴郎、伴娘,以及嫁妝和他們自己:
抓燈盞的阿哥你往前抓
我把曲把式阿哥們夸一夸,
歪戴的帽子索連線,
斜穿的皮襖肩頭上擔,
大包的帶子腰里纏,
雞腿的套褲一裹沿,
繡花的褲帶大腿上擔,
絲布的襪子大腳上穿,
好像朝里的一個官。
從以上的自夸詞中可以看出,曲把式們猶如今天的各路演唱明星,自有他們的風流與瀟灑。其實,這也是他們對于自己美好生活的一種向往。生活中的他們,除了那一腔歌聲,再也不會有更加富裕的東西。正因為如此,他們唱起來,才會如泣如訴、義無反顧。有研究者認為,回族宴席曲有著蒙古長調(diào)的委婉,也有黃河一瀉千里的長驅(qū)直入。我認為,這是比較接近實質(zhì)的評價。因為,回族人心比天高,他們始終有一團熱情似火的追求理想的情懷,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和他們自己的修煉不到家卻往往讓他們的理想得不到實現(xiàn)。這是產(chǎn)生悲劇的基本條件。一切文學作品,幾乎都是悲劇。對于在歷史長河中沒有文學作品相伴的回族來說,宴席曲就是他們的文學。那黃河決堤般淤積在心中的塊壘就通過宴席曲得到了充分的宣泄。
金場體力勞動的強度和艱苦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使我?guī)缀跆焯於加X疲憊不堪。然而,與曲把式老人在一起干活,一起品味宴席曲,我猶如在享受著一餐回族文學的盛宴。在沙石相撞的天籟之境,在山溪喧嘩的金槽之岸,老人一曲曲歌聲,把我?guī)У搅宿r(nóng)家的炕頭,帶到了遙遠的邊關(guān),帶到了征夫思婦的淚岸,也帶到了一個個拉扯兒女艱難度日的老農(nóng)的心中。
好男兒要去個打圍場,好女兒要去個宴席場。宴席場是女人們展示和學習的好機會。在封建社會,許多女人終生的生活舞臺幾乎就是自己的家庭,她們對于外界社會的了解很有限,這使她們就把宴席場看得很莊重,平時哪怕是節(jié)衣縮食,在宴席場也盡量穿得體體面面、光光鮮鮮。赴宴的人多,但東家的炕少,在這樣的情況下,曲把式們的一夜曲子,使來客想睡都睡不成,免了東家不少尷尬。同時,也讓客人們聽了一夜曲子。這樣的好事,誰不喜歡?
聽著、聊著,我和曲把式老人一會兒在天上,一會兒在地上,猜測和判斷著宴席曲的功能,忘了緊拿著鐵锨而失去伸展功能的十指的僵硬。有一天,天降大雨,山溪暴漲,干不成活了。帳篷里,在雨點噼哩啪啦的伴奏聲中,曲把式老人手端著他的既是茶杯又是飯盒的鐵缸子唱了起來。唱著唱著,他的眼睛濕潤了,幾位后生轉(zhuǎn)過臉去在揩鼻涕。他說,這眼淚是由不得人的,在宴席場,女人們聽著聽著,就先是用蓋頭或紗巾的一角偷偷地拭眼淚,聽到動情處,就抽泣成一片,讓我們的歌聲變成了河流,水淋淋的,誰都不好受。
《祁太?!?、《不耐宿》、《方四娘》、《哭五更》。我知道了許多曲子。在這些曲子中,讓我奇怪的是,它吸收了很多漢文化傳說和歷史故事,如孟姜女、諸葛亮、穆桂英等,但在裁取的過程中卻是融入了回族的情緒。這之中,幾乎包含了回族既打開胸懷學習一切,也時時謹防著被異化的文化宿命。
出門不唱《祁太福》,在家時不唱《不耐宿》,這是有品的曲把式們的堅守。因為,他們認為,唱曲最終的目的是給人長精神,而一支曲子讓人心灰意冷、失去了進取心,那是糟蹋曲子。
燈不滅,心不歇。這是《不耐宿》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句詞。由此,我推斷:在這些窮人把式的心目中,那顆娛人自娛的心,始終如東家的清油燈,高高懸掛在鄉(xiāng)村的夜空,伴著一縷從不推卸的責任。
三
懷著對宴席曲的喜愛,我從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開始,就開始收集有關(guān)宴席曲的資料,想徹底搞清楚它。然而,在我的活動半徑里,這樣的資料依舊鳳毛麟角。除了甘肅臨夏州群藝館編印于1984年的《回族宴席曲》,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于1987年的《青?;刈逖缦分?,直至2007年在青海門源回族自治縣的強力推動下,中國文史出版社出了一本具有門源特色的《婚宴喜樂:宴席曲》。當然了,還有不少隔靴搔癢的有關(guān)宴席曲的論文,散見于一些報紙雜志。在讀著這些書籍和資料的過程中,我每每遭逢眼前為之一亮的句子,也常常少不了會心一笑的場景。在這些看似土得掉渣的詞曲中,每每透露著整個回族人的身世命運。他們遠征的滄桑、他們?nèi)爰纳矸?、他們的異鄉(xiāng)戀歌、他們的春閨怨歌、他們的英雄情結(jié)、他們的悲苦境遇、他們的相濡以沫等匯聚成了他們自己都幾乎感覺不到的千年孤獨。
在鄉(xiāng)下任教的日子,為了增加課堂氣氛,我曾經(jīng)試著將古詩《陌上?!放c宴席曲《祁太?!肪捅憩F(xiàn)手法做了對比教學。學生認為,宴席曲表現(xiàn)天黑的一段與古詩里各色人等見秦羅敷的手法幾乎如出一轍,他們都曾背得滾瓜爛熟。在教《孔雀東南飛》的日子里,我覺得宴席曲《方四娘》可以與之媲美,就把詞抄到黑板。想找一個曲把式,幾經(jīng)周折,終未找成。后來,我時時打聽著,看哪兒有沒有表演宴席曲的婚禮,想去感受一番。但得到的回答幾乎都是一致的:早已不唱了。
套用張承志散文中的一句話:一頁翻過!現(xiàn)實無情地拋棄了宴席曲。宴席曲自身也變成了一個無人招領的棄婦。
就這樣,讓一個流傳了很久的民間藝術(shù)曲目從我們眼前消失,多少人于心不忍。前幾年,我?guī)捉?jīng)奔波,選中了家鄉(xiāng)的一個年近七十歲的曲把式老人,想以他為主人公做一個紀錄片。要上電視了,老人自然很高興,他也約好了幾個老搭檔。但為了找到一個接受演唱的婚禮,我跑了很多路,協(xié)調(diào)很不順利。村里誰家都不唱了,主人家都擔心大家群起而攻,孤立一家。拍攝當晚,老人的兒子堅決不讓他出門,這倒不是擔心他的身體,而是名聲。在兒子一代的觀念里,唱曲是嚴重的為老不尊。
在拍攝現(xiàn)場,主人家的院子里,燈火輝煌,鞭炮連連,一派喜慶。錄音機放在房門口,音量超高,小青年們沉浸在旋律中,手舞足蹈。屋子的客廳里,一大幫親戚在關(guān)注著世界杯,不時鼓掌。喜慶倒是喜慶,但我覺得喜慶得有點七零八落,不完整。為了現(xiàn)場效果,在主人家的勸說下,院子才恢復了一點寧靜和單純。宴席曲開場了,所有人都圍過來,覺得很新奇。但不等一曲唱罷,很多人對我們攝像機尋像器的好奇勝過了宴席曲。盡管也有人在聽,但從他們的眼神判斷,他們一點兒也沒有進入的感覺。過了不久,許多人打著哈欠轉(zhuǎn)身走人。
唉,七八年開始的經(jīng)濟關(guān),
向錢看,
窮光陰催老了那英俊的少年;
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他靠了邊,
掙不上錢,
新媳婦盡愛的是老漢。
難道這就是注解?在與曲把式們交流的時候,他們幾乎不加懷疑地把宴席曲的命運歸結(jié)為這個時代。在這個時代,金錢無孔不入地統(tǒng)治了所有人,人與人之間最牢靠的關(guān)系也只剩下了錢。而宴席曲最注重的是一個村莊的村民對辦婚事主人的疼愛與尊重,它以集體禮的形式存在了很久。而今天,人都變實惠了,變淺近了,人們的婚喪嫁娶簡化成了一筆筆交易。原來,村莊有喜是大家的喜,村莊有難是大家的難。凡遇上房泥、打碾、送葬等大事時,全村人都停止自己工作而圍到了一家,人有一種水幫船、船幫水的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而今天,你是你,我是我,我們之間是競爭的對手。在這樣的時刻,宴席曲的退場是必然的??粗[去的背影,我們除了嘆息,再也無可奈何。雖然,經(jīng)過一些仁人志士的努力,回族宴席曲被推上了形形色色的舞臺,也被列為全國第二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對象,但它已經(jīng)深深地被打上了吸引眼球、推動旅游的烙印,離人心、離它誕生的土壤,依舊有一段距離。我認為,回族宴席曲的生命舞臺,就像這世界上所有藝術(shù)的生命一樣,永遠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