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原
《讀書堂西征隨筆》,(清)汪景祺著,上海書店出版社,1984年7月第1版,0.45元。
25年前,我在書店見到一本小冊子《讀書堂西征隨筆》,因?yàn)橄騺硐矚g收集歷代文人的筆記,就隨手買下了,定價0.45元。這是一種影印本,書前有一頁影印的雍正帝御批:
悖謬狂亂,至于此極!惜見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使此種得漏網(wǎng)也。
雍正帝一向是要當(dāng)“有道明君”的,這段御批卻如此咬牙切齒,其痛恨之情躍然紙上。他為何要對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文人如此痛恨?
這本書的作者汪景祺,字無已,號星堂,浙江錢塘人,其父為戶部侍郎,其兄為禮部主事,他自己中過舉人,53歲那年自投于撫遠(yuǎn)大將軍年羹堯幕府,乃作《讀書堂西征隨筆》。誰知次年(雍正三年,1738年)年羹堯即獲罪,《讀書堂西征隨筆》也被搜查出來,上繳。這雖只薄薄一本小冊子,卻使雍正帝大為惱火,有旨謂“汪景祺作詩譏訕圣祖仁皇帝,大逆不道”,查禁此書,并將作者斬首示眾,株連到五服?!蹲x書堂西征隨筆》還成為年羹堯“大逆五罪”之一。廷臣們又奉旨從此書中鍛煉出八款“罪證”——其實(shí)都只是汪景祺對朝廷政治舉措的一些批評意見。
清代文字之獄多矣,汪景祺不過其中一例而已,他主要是受了年羹堯失寵獲罪之累。汪景祺一個小文人,父兄未做大官,自己未入仕途,他因此攀附權(quán)貴,希圖干祿,本來也是相當(dāng)厚顏的。書中有一篇“上撫遠(yuǎn)大將軍書”,其中對年羹堯極盡吹捧之能事,例如稱頌其武功竟說:“蓋自有天地以來,制敵之奇,奏功之速,寧有盛于今日之大將軍者哉!”贊美其人望則謂:“朝廷深賴賢佐,天下共仰純臣,朗若青天,皎如白日?!鄙踔练Q年羹堯?yàn)椤坝钪嬷谝粋ト恕?。還獻(xiàn)詩六首,全力歌頌吹噓。這六首七律都很平庸,倒是書末還附載“秦中凱歌十三首”,也是專門吹捧年羹堯的,有的稍像樣些,如:
其四
指揮克敵戰(zhàn)河湟,
紀(jì)律嚴(yán)明舉九章,
內(nèi)府新承盧矢賜,
令公引滿射天狼。
其五
陣前金甲繡蛟螭,
五色云開玉帳旗,
青海已聞傳箭去,
天山又見掛弓時。
汪景祺既然如此厚顏吹捧年羹堯,一旦年羹堯成為“大逆”罪人,他自然就讓雍正很討厭了。至于“作詩譏訕圣祖仁皇帝”的指責(zé),實(shí)際上卻很難落實(shí)。那首被當(dāng)作罪證的絕句“皇帝揮毫不值錢,獻(xiàn)詩杜詔賜綾箋,千家詩句從頭寫,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本來是汪景祺記述別人的作品,那個人是“某,無錫人,不欲言其姓名”。想來汪景祺既不肯言其姓名,皇上就將它算在汪景祺頭上了——誰讓它出現(xiàn)在你文集里呢?
除了上面這樁公案,《讀書堂西征隨筆》中最令人感興趣的,是那些大違禮教的篇什(廷臣們鍛煉的八款罪狀中對這方面無一涉及)。其自序稱:
自問生平,都無是處。憶少年豪邁不羈,謂悠悠斯世無一可與友者。罵坐之灌將軍,放狂之禰處士,一言不合,不難挺刃而斗?!庖娖H,則性之所近而然也;義論悖戾,則心之所激而成也。其或情牽脂粉,語涉狹斜,猶是香奩本色。知我罪我,聽之而已。
表示他只說自己想說的話,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書中這方面的作品,主要是“步光小傳”和“遇紅石村三女記”兩篇。在“步光小傳”開首,他公然表白:
余素好狹邪之游,……錦裊爛然,共處其中,雖不敢云大程之心中無妓,亦庶幾柳下之坐懷不亂,所謂姑蘇臺半生貼肉不如若耶溪頭一面也。
接著記述他旅途中一次召妓的故事。步光是一個會武功的妓女,出身武將之家,流落風(fēng)塵。汪景祺詳記與她的一夕之會,從初見、調(diào)笑、就寢到步光自述悲慘身世,無不詳細(xì)道來,已是小說筆法。并為步光作絕句八首,其中自然不乏青樓文學(xué)套語,如:
其二
明月雕弓挽鐵胎,
風(fēng)流格調(diào)小身材,
兒家生長云中郡,
曾向恒山射虎來。
其三
河光清淺月黃昏,
琥珀光浮酒滿樽,
宛轉(zhuǎn)柔情人半醉,
這般時節(jié)最銷魂。
其八
背人私語暈紅潮,
戍鼓沉沉漏漸遙,
獸炭已薰鴛被暖,
莫將閑恨負(fù)良宵。
書中又有“遇紅石村三女記”一篇,更為“出格”——專記他自己路過紅石村時與當(dāng)?shù)厝齻€女子調(diào)情之事。這三女子因?yàn)閰拹罕狈綕h子粗魯不潔,喜歡“南方官人”,所以對旅途中因疝氣發(fā)作而來求助的汪景祺青眼有加。她們幫他按摩止痛,后來就漸漸進(jìn)入打情罵俏光景。汪景祺對于和她們相互挑逗的語言動作,乃至上床同衾共枕親昵之事,逐一詳細(xì)敘述,不厭其煩。例如:
小云娃自坑后下啜茶,余戲弄玉娃之乳。玉娃曰:“官人錯?!毙≡仆拊唬骸扒嗵彀兹眨瑑蛇吤嫔?,何錯之有?”語畢仍至故處坐。玉娃起,吹炭令燃,余以手拍小云娃之股,且掣其足,則堅如鐵石,不可動。余曰:“邂逅逢卿,豈有他念,不過以愛慕之切,聊以相戲。小娘子用神力拒我何也?”小云娃即引雙足置余膝上,余遽脫其鞋,小云娃怫然曰:“官人不畏我嗔耶!”玉娃曰:“青天白日,兩邊面生生地,何畏之有?”三人相視而嘻。
末了這三位女子催促汪景祺趕緊上路,說是怕他出事。在這樣三個熱情好客而又放誕風(fēng)流的女子那里,能出什么事呢?汪景祺在后面一篇“記蒲州常生語”中告訴我們,原來這三個女子都是當(dāng)?shù)氐耐练耸最I(lǐng)!紅石村在山西境內(nèi),當(dāng)?shù)赜幸恍┡訒涔?,?dāng)土匪,搶劫商旅,上面那段情色文字中提到的“玉娃”和“小云娃”,都是有響當(dāng)當(dāng)名號的人物。玉娃“能開十力弓,箭長十六把”,號“神臂弓”;小云娃則能舞五十斤重的大刀,號“一堆雪”。她們之所以沒有搶劫自動送上門來的汪景祺,估計是因?yàn)榭此皇歉F書生一個,沒什么財物。
按照傳統(tǒng)觀念,汪景祺上面那段情色文字中的行徑可說是“調(diào)戲婦女”,但如果從某種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fā),又何嘗不可以說成是三女匪“調(diào)戲”汪景祺呢?而汪景祺本人事后得知真相,雖然不無后怕,但他竟仍然稱贊三女子這番言行是“皆發(fā)乎情止乎義,以禮自守者……嗚呼,可謂賢婦人矣!”土匪(三女子的父親、丈夫及她們本人都是)自然是反叛官府朝廷的罪人;能和過路客人上床親昵,豈非“蕩婦”,然而她們竟被贊為“以禮自守”的“賢婦人”,可以想見汪景祺心目中的“禮”與道學(xué)家相去何啻天壤。
《讀書堂西征隨筆》中的這類記事,已可隱約看到某些近代小說中筆法的端倪;這些記事的真實(shí)性也很難考證。其中可能有夸大、虛構(gòu),甚至可能只是措大狂生的白日夢——這種猜測似乎也可以由他為三女子所作的絕句四首得到支持:
其三
疑于紫府會群真,
三女扶持一病身,
日欲沉西催客去,
恐將俠骨染征塵。
其實(shí)汪景祺所記之事的真?zhèn)尾⒉恢匾?,重要的是他以士人而詳述自己與妓女、女匪的情事,又不以為恥,這在任何時代的文人中都屬少見。在封建時代,這倒也可以算得上“名教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