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茶
上篇拉拉雜雜,概述王國維26歲之前與日本國、日本人之間密切聯(lián)系的讀書生涯。之后他持續(xù)問學(xué)于藤田先生,還陸續(xù)認識幾位日本朋友、同事,不再贅述。追溯遠因近因之后,把焦點放回自辛亥年底起,王國維在日本京都的生活。
羅劉王三家人逃到日本后,落腳地為京都田中村。羅振玉弟弟羅振常一家也于1912年春天來到京都田中村同住。之后這幾家又各自搬遷他處。那么,羅振玉及王國維在京都的幾個住處,究竟位于今日京都何處呢?我對這題目很感興趣,搜尋文獻資料,整理如下:
(1)羅王田中村住處
田中村,乃京都舊地名。明治元年(1868年)以“山城國愛宕郡田中村”編入京都府。大正七年(1918年)田中村與鄰近幾個村一同編入京都市上京區(qū)。昭和4年(1929年),原田中村的部分被改劃入左京區(qū)至今。田中村的地域范圍大約西至高野川,北至一乘寺,東至北白川,南至吉田山,亦即今日京都市的田中及高野地區(qū)。
羅振玉在《集蓼編》說:“予初至京都,寓田中村,與忠愨及劉氏婿同居,屋狹人眾,乃別賃二宅以居兩家?!?/p>
按:京都同志社大學(xué)錢鷗教授考證,羅王田中村住處即今之“左京區(qū)田中飛鳥井町43”(《中國文學(xué)報》1993年10月)。此處位于今日的東大路通西側(cè)一條小巷內(nèi),正好約略于北之御蔭通及南之今出川通兩大東西向干道之中央點,向東與今日京都大學(xué)北部校區(qū)邊緣之直線距離僅兩三百米。
青木正兒:“明治 45 年 (1912)2 月,余始謁王先生于京都田中村之僑寓?!保ā吨袊缿蚯贰沸颍?/p>
“終于明治45年2月上旬我拜訪了王先生。順著田中村百萬遍郵局旁邊的路向北走一會兒,西邊有三個杉木圍墻的小樓房。我想其中正中的一個大概就是王先生的家。我向里邊請求傳達一下,……不久有了下樓聲,一個人出現(xiàn)在門口了。這個垂著辮子、相貌丑陋的鄉(xiāng)下人就是挺有名的王先生?!保?937,《中國文學(xué)月報》第 26號)
東洋考古學(xué)者梅原末治(1893-1983)1951年回憶:“大約(明治)45年(1912)初吧,……我到百萬遍附近的田中村去看看他的家?!菽嫌虚T,門前有東西向的小河,河上架著一座小橋。門里是庭園,之后是平房。周圍沒有住家,東側(cè)有通往田中神社的路。……聽說這是一位名叫外村的先生的別莊?!?/p>
按:百年之后,當(dāng)?shù)匾呀?jīng)沒有小河了。田中神社至今仍存在,主神是大國主命,大約創(chuàng)建于弘安年間(1278-1288年)。參道入口在御蔭通上,往西走100米就可到達南北向大馬路“東大路通”。外村先生,京都同志社大學(xué)錢鷗教授考證其名為“外村晃”。
神田喜一郎回憶(1951):“田中村現(xiàn)在是大變了,但他家在百萬遍西電車通那條路的邊上吧?!?/p>
按:神田說的電車是指京都市電,是一種路面電車,經(jīng)過此處的路線是東山線,就鋪設(shè)于今天的東大路通上,王國維住這里時還沒有電車,要到1943年才開通。神田意思是說王國維家位于這條電車路線西側(cè),也就是東大路通西側(cè)。這電車現(xiàn)在已看不到,因為1978年就廢止了。
梅原末治回憶(1951):“我記得好像是在狩野先生家北邊變電所的東側(cè)吧?!?/p>
按:狩野直喜故居仍在,他的長孫狩野直禎還住那里。此屋與羅、王住家很近,出門走小巷轉(zhuǎn)兩個彎就到。據(jù)說王國維常去狩野家拜訪,還會和在廚房忙的狩野夫人閑話家常。梅原末治說的變電所是京都市交通局田中變電所,設(shè)于1929年,是為了供應(yīng)地面電車電力而設(shè),于1977年廢止,如今變成兒童公園的一部分。神田喜一郎和梅原末治說的都沒錯,外村晃別莊就夾在變電所與電車道之間。
王國維初到京都時,曾寫四首七律答贈鈴木虎雄及諸位教授朋友,第二首頸聯(lián)及尾聯(lián):“烈火幸逃將盡劫,神山?jīng)r有未焚書。他年第一難忘事,秘閣西頭是敝廬?!钡谌最h聯(lián)及頸聯(lián):“近市一廛仍遠俗,登樓四面許看山。書聲只在淙潺里,病骨全蘇紫翠間?!痹娋渫嘎冻鲎〖业牡乩砦恢眉白匀画h(huán)境?!拔捶贂笔侵溉毡揪┒即髮W(xué)或泛指日本國所藏的珍貴漢文典籍?!懊亻w”指收藏這些“未焚書”的京都大學(xué)圖書館,而圖書館西側(cè)旁邊就是王國維住處。
但是以今日地形地物來看,現(xiàn)今的京都大學(xué)附屬圖書館位于本部校區(qū),在今出川通以南,東大路通以東,鄰近東大路通。“田中飛鳥井町43”位于它的北方約一公里處,從方位及距離看,詩中的“秘閣”可能不是現(xiàn)今京都大學(xué)附屬圖書館所在位置。
不過,北部校區(qū)鄰近今出川通及百萬遍知恩寺旁,有一棟“大學(xué)部圖書館”,現(xiàn)在由理學(xué)部使用,說不定一百年以前,剛創(chuàng)辦不久的京都大學(xué)文科大學(xué)藏書就暫放于此棟或此區(qū)某棟校舍內(nèi)。詳情如何,要繼續(xù)挖掘百年京大校史才能得知。
“近市一廛”的市就是指百萬遍商圈。沒多久王國維就搬到離市更近的地方。
(2)王國維百萬遍住處
年譜長編:“(1912)4 月,先生以羅振玉家人多地仄,同住不便,乃移居鄰屋,常以書信與羅氏往返論學(xué)?!?/p>
本田成之于1927年8月于《藝文》發(fā)表的回憶:“清朝傾覆,先生和羅振玉先生一起亡命京都,羅先生租借了一座軒敞的房子居住,王先生則在今天成為中國菜館的百萬遍西門前獨自幽居?!?/p>
按:本田成之說的“百萬遍西門前”,已是王家的第一次搬遷。所謂“百萬遍”泛指東大路通與今出川通十字路口周邊一帶,是京都大學(xué)周邊最熱鬧的商圈,書店、餐廳、商店林立。王國維第一次搬遷住處,據(jù)錢鷗教授考證在今日百萬遍十字路口的西北角上。惟當(dāng)今東大路通寬度大約有當(dāng)年的十倍左右,拓建時拆了不少老屋,恐怕王國維住處已被拆了。
吉川幸次郎的老師,漢學(xué)者鈴木虎雄(1878-1963)于1951年回憶:“來日本不久,他就從田中百萬遍的中華料理店(今之“神海樓”)搬到隔一兩棟的地方居住,……過了不久又搬到百萬遍寺廟左邊古怪的日本房子里住了比較長的時間,之后再遷居神樂岡,董康先生也住在附近?!?/p>
按:他說王國維去神樂岡前,搬了兩次,與他人說法(一次)不同。
(3)羅振玉凈土寺町住處
年譜長編:“(1913)是月(1月),羅振玉于凈土寺町所建新居落成,乃遷入居住?!保ǖ队镭S鄉(xiāng)人行年錄》系此事于1912年秋,推測應(yīng)是1912年秋興建,1913年1月落成。)
鈴木虎雄回憶:“羅先生最初也住百萬遍,不久搬到凈土寺,就是今天橋本關(guān)雪邸附近。”
按:橋本關(guān)雪是日本大正昭和年間知名畫家,其故居即今之“白沙村莊”,位于銀閣寺前,庭園由關(guān)雪親自設(shè)計,開放收費參觀。哲學(xué)之道的櫻花樹都是他捐贈的。
羅振玉《集蓼編》的回憶:“余寓田中村一歲……乃于凈土寺町,購地數(shù)百坪,建樓四楹,半以棲眷屬,半以祀先人、接賓友?!☆侟S門觀我生賦語,顏曰‘永慕園’。尋增書倉一所,……顏之曰‘大云書庫’……日本國例,外邦人可雜居國內(nèi),但有建屋權(quán),無購地權(quán),乃假藤田君名購之。”
王國維給繆荃孫的信(1913年2月4日)中說羅振玉新居地址是“京都上京區(qū)凈土寺町字馬場八番地”。
按:1919年羅振玉搬回中國時,把永慕園捐給京大文科大學(xué),委托內(nèi)藤、狩野兩博士把房地賣了,所得用來影印日本所藏唐鈔本叢書。錢鷗教授考證,羅振玉的永慕園位于今之左京區(qū)“凈土寺東田町1”,曾經(jīng)改建為旅舍“碧光園”。但是經(jīng)過我調(diào)查,這“碧光園”旅舍也成了歷史名詞,已于2001年(平成13年)改建成5層樓公寓,百年前樣貌完全不存了。
(4)王國維神樂岡住處
年譜長編:“(1913年4月)先生移居于京都吉田町神樂岡八番地?!?/p>
王國維給繆荃孫的信(1913年3月26日)中說:“半月以后,移居吉田町神樂岡八番地,背吉田山,面如意岳,而與羅、董二公新居極近,地亦幽勝,惟去市略遠耳?!?/p>
按:這是王家第二次搬遷。
如意岳,位于東山群山,其西峰俗稱“大文字山”,每年夏日8月16日夜晚舉行“五山送火”祭典,在半山腰點燃篝火形成“大”字,其他四座山則是妙、法、大字及船型、鳥居型等圖案,十分壯觀,是京都夏季最重要的祭典之一。相信從王國維家應(yīng)該也看得到這“大”文字。
信中所指羅、董是羅振玉與董康。董康,字授經(jīng),是羅與王好友,知名法學(xué)家、藏書家,《書舶庸譚》作者,他也避難來到京都。在神樂岡,王國維、劉大紳、羅振常三家是鄰居,日后三家后人都有文章回憶當(dāng)年為鄰的京都往事。王國維搬到神樂岡后就此安定下來,直到歸國為止。
王國維信中所謂的“市”,應(yīng)該還是指百萬遍商圈,那確實有點距離。從神樂岡通、今出川通路口到百萬遍路口,直線距離大約1公里。今日的神樂岡大約位于吉田山(西)、今出川通(北)、白川通(東)所圍區(qū)域。若翻過吉田山,就是京都大學(xué)本部校區(qū)。推測王國維故居應(yīng)在羅振玉住家一線向西延伸,貼近吉田山山腳的神樂岡通住宅區(qū)內(nèi)。
今日尚有“左京區(qū)吉田神樂岡町8”這個門牌號碼,但是屬于一家名為“茂庵”的咖啡店。此店我親自拜訪過。位于吉田山山頂,隱藏于小徑森林之內(nèi),僻靜優(yōu)雅,號稱是京都最高的咖啡店,也是京都最有名氣、人氣的咖啡店之一。故雖地點偏僻,車輛無法到達,只能徒步登臨,卻不分平時假日,游客絡(luò)繹上門,排隊等座位是常事。此店是一樸素木造二層樓建筑,原為大正時代商人谷川茂次郎的私人茶室,已登錄為京都市有形文化財產(chǎn)。
(5)王國維離日回國
年譜長編:“(1915年3月中旬)攜眷返國,并回海寧掃墓。旋先生獨赴上海。4月上旬,羅振玉亦返國,先生迎之于滬上?!薄笆窃?,又隨羅振玉返日本?!边@次回國是為了遷回中國作準(zhǔn)備,先把家眷帶回來,只留長子在身邊。回日本后,父子倆就住在羅振玉家。
據(jù)虞坤林編《王國維在一九一六》所收錄之《丙辰日記》元月初二日(1916年2月4日):“早起收拾行李共十二件。與韞公話別。狩野博士(直喜)來送行,立談即去。午后一時赴車站,韞公與君美、君楚、君羽兄弟三人,俱送至車站揖別,獨與潛兒登車。二時四十七分開車,五時抵神戶,住西村旅館。少頃博文堂主人來送,少坐即去。旋與潛兒出,至谷香樓晚飯。歸尚未七時也?!?/p>
按:博文堂是位于京都的書店,專售影印古籍,主人名原田大觀。西村旅館,位于榮町通3丁目,據(jù)說孫文曾經(jīng)住過。若屬實,那可妙極,王國維萬萬沒想到在回國前夕,會住進害他亡命日本的“孫逆”也曾住過的旅店。
5日(初三)登筑前丸,十時開航。7日(初五)午后五時,船出長崎港,當(dāng)晚風(fēng)浪大起,8日(初六)“余與潛兒皆不能起,亦竟日不食,入夜尤甚?!敝钡?日(初七)早至中國近海,風(fēng)浪漸平,午后二時才抵達上海,范兆經(jīng)、樊炳清、羅振常及張堯香等親友在港口相迎。
至此,王國維結(jié)束長達四暑五冬的日本旅居生活,新工作是應(yīng)英國籍猶太商人哈同邀請從事學(xué)術(shù)雜志編輯工作。不過,他與日本之緣未斷,1917年應(yīng)羅振玉邀請,于1月份赴日本,在京都羅振玉家過春節(jié)。同年2月5日回到上海。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親訪日本了。
不過,1918年卻又出現(xiàn)一次赴日本工作的機會。1918年9月28日致羅振玉信:“內(nèi)藤博士有欲延維至大學(xué)之意,蓋出于相慕之真意。渠于近數(shù)年,維所作之書無不讀者,且時用維說,但雖有此意,亦未必能通過耳?!辈恢峭鯂S無意赴任、無法赴任還是內(nèi)藤湖南的提議無法通過校方,這件事后來沒有下文。
王國維在京都的日常生活,大概用四個字就可以概括,那就是:“讀書寫字”。
羅振常三女羅守巽回憶,王國維在京都時,平常居家只知看書,小孩子的管教及家中事務(wù)全交給太太管理。有一次太太跟他討論家事問題,他拿著一本書在讀,沒認真聽太太說,回話有一搭沒一搭地,把太太惹火,就要把他的書搶過來燒了。正好此時羅振玉突然登門拜訪,舊日習(xí)俗男人家談事,女眷要入房回避的,太太只好先回房,這樣才解了王國維焚書之危。
翻閱年譜長編,有幾則京都日常休閑與應(yīng)酬生活值得一錄。
年譜長編記1912年作了一首《觀紅葉一絕句》:“漫山填谷漲紅霞,點綴殘秋意太奢。若問蓬萊好風(fēng)景,為言楓葉勝櫻花。”羅振常長女羅莊曾解析此詩,楓葉櫻花“二者皆海東勝景,各有佳處,秋士意興蕭疏,故尤賞楓葉耳。”果然,雖然王國維也賞櫻,但是居京都這幾年卻沒有為櫻花寫過一句詩。他舉家遷至京都時,約在11月中下旬,那正是京都紅葉最佳季節(jié),“漫山填谷漲紅霞”的美景,第一印象映入眼底,一定深深地震懾了他鄉(xiāng)異客的心。
年譜長編:“(1913年4月5日)清明節(jié),與家人游真如堂,循東麓下,至安樂寺,時櫻花初放,興盡而歸?!闭嫒缣帽久扳徛暽秸嬲龢O樂寺”,是天臺宗比睿又山延歷寺麾下寺廟之一。位于白川通西側(cè),是京都人秋季賞楓私房景點。由此寺向東,下坡,穿過白川通、鹿谷道、哲學(xué)之道,即可抵達安樂寺。
“住蓮山安樂寺”屬凈土宗,鄰近鹿谷旁山麓下,離谷崎潤一郎、內(nèi)藤湖南安葬的法然院不遠。此寺曾在1206年發(fā)生一件悲劇,當(dāng)時后鳥羽上皇的寵妾松蟲女臣及鈴蟲女臣偷偷來此皈依任住持的住蓮上人及安樂上人,剃度出家,上皇知道后震怒,將兩位和尚斬首,把他們師父法然上人流放外地。這是800年前的往事,如今的安樂寺是處幽靜伽藍,春天的櫻花、杜鵑,秋天的紅葉都可觀,惟只在春秋兩季特定時間開放參觀。王國維選在清明節(jié)走真如堂、穿越哲學(xué)之道到安樂寺這條賞櫻路線,正好是京都櫻花燦爛綻放的佳美時節(jié)。
“(1913年4月9日)(陰歷三月三日上巳)參加京都蘭亭詩會?!痹姇谀隙U寺天授庵舉行。此會由京都大學(xué)教授及藝術(shù)家召集,展出王羲之書帖真本摹本供同好欣賞,以紀(jì)念永和九年的蘭亭會。廣島的安達萬藏先生即提供私藏《游目帖》真跡,可惜此帖于1945年因廣島原子彈爆炸而燒失。王國維為此會寫了一首《癸丑三月三日京都蘭亭會詩》。
南禪寺是洛東名勝,它的三門就是歌舞伎之名場面,大盜五右衛(wèi)門登臨俯瞰京都而大嘆:“絕景??!絕景!”的那座三門。天授庵就位于面向三門的右側(cè)。
“(1916年1月23日,乙卯十二月十九日)日人富岡百煉(鐵齋)、磯野惟秋(秋渚)及內(nèi)藤虎次郎(湖南)、狩野直喜(子溫)諸名流,假座圓山春云樓名出所藏蘇東坡墨跡或書籍陳列,以供眾覽,蓋是日為東坡生辰。先生與羅振玉均與會。”
這次聚會就是首次日本“壽蘇會”?!皦厶K會”是給蘇東坡賀壽的一場聚會,是由堪稱蘇東坡頭號日本粉絲的長尾甲先生發(fā)起。長尾甲(1864.1.18-1942.4.1),字子生,自號雨山居士,明治時期著名漢學(xué)家、書法家、畫家及篆刻家。1913年在杭州加入西泠印社,與吳昌碩結(jié)為好友。因為崇拜蘇東坡入迷,被兒子說是患上“東坡癖”。生平舉辦過1次“赤壁會”(1922年9月7日,壬戌既望日),5次“壽蘇會”。還將“壽蘇會”學(xué)者來賓的賦詩作文編成紀(jì)念集《壽蘇錄》。
王國維京都生活的經(jīng)濟狀況頗窘迫,一家六口加男女兩仆,沒有收入,如何維持?1912年9月5日寫給繆荃孫的信中說:“維在此間生計尚無把握,叩盡囊底,足支一年,此后不知如何。”窮盡積蓄也只能撐一年。此后,只能靠為羅振玉工作領(lǐng)的“薪水”以及少數(shù)著作的稿費。
先看開銷。剛到京都沒多久,1912年2月11日寫給繆荃孫的信中說:“此間生活唯米價頗貴,其余略同中國。維在北京月用約需百金,自此撙節(jié),每月約七十元已足,唯衣服費不在內(nèi)耳。”這只是最基本開銷,沒有預(yù)料到后來物價上漲,并且也沒算到買書費用。
同信提到見日本書店賣元本《廣韻》兩種版本共索價50元,宋末刻《詩人玉屑》(有缺頁)索價150元,約為半個月及一個半月生活費??娷鯇O代購《諸蕃志校記》寄到日本,一部30元(7月20日信)。日本五山刊本《冷齋夜話》一部38元(9月5日信)。以上都是古書,比較貴。新書如繆荃孫的《藕香零拾》剛印好出爐送到日本請羅振玉代售,一部賣12元。
經(jīng)濟來源主要還是羅振玉。根據(jù)羅振玉《集蓼編》,剛到日本時,羅振玉每月給王家百元;1913年5月后,王國維幫忙編?!秶鴮W(xué)叢刊》及其它學(xué)術(shù)工作,故每月發(fā)二百元。但是羅振玉自己也沒有固定收入,全靠出售自藏的古物書畫來賺錢,且除了王國維,他還要養(yǎng)自己、女婿、弟弟羅振常等幾大家子,因此“薪水”發(fā)放是否能準(zhǔn)時、足額,都是疑問。
幸好王國維能寫,還可以設(shè)法賺些稿費。但稿費也稱不上豐厚?!端卧獞蚯贰方唤o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發(fā)行,5萬多字稿費不過200元而已。
1913年,日本人一宮房次郎擔(dān)任發(fā)行人的中文報紙《盛京時報》邀請他撰寫隨筆札記于報上發(fā)表,“月致稿酬三十元,但有時不送來,遂解約”(《年譜長編》)。幾本傳記也是這樣寫的。看起來約稿一事似乎有頭無尾,才發(fā)表不久即草草結(jié)束,但年譜長編于此有些差錯,事實上并沒有解約。
王國維在《盛京時報》發(fā)表隨筆札記不少,據(jù)日人井波陵一著《王國維與盛京時報》之研究成果,王國維隨筆刊登日期起自1913年7月11日,終至1915年11月28日,期間陸陸續(xù)續(xù)時有登載,歷時兩年半,前后分成《東山雜記》、《二牖軒隨錄》、《閱古漫(隨)錄》等三組文字,總計十?dāng)?shù)萬言。若不是王國維于1916年2月找到新工作回到中國,可能還可以繼續(xù)發(fā)表下去。兩年半時間并不短,這是有頭有尾,頗具規(guī)模的專欄連載。如果這段期間《盛京時報》均按月支付稿酬30元,那對經(jīng)濟狀況不無小補。我猜測稿酬并沒少給,所以才能持續(xù)供稿到即將離日的1915年底。
王國維1916年4月11日寫給羅振玉的信中署名“永觀”(據(jù)《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應(yīng)該是現(xiàn)今所知首次使用此號,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離開日本回到上海定居。在此之前的書信,他均署本名維、國維、王國維。之后的署名則是本名與“永觀”、“永”、“觀”摻雜使用,甚至也在信中自稱“永”、“觀”。有時候前后不一致,信中自稱“維”,信末卻署名“永觀”(例如1916年7月4日致羅振玉)。不過,他只有在給羅振玉的信中才署永觀、永、觀等號,給師友的信大都仍署本名。
“永觀”署名在1916至1918年間頻繁使用于書信上。自1919年起就少見。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在1924年7月31日給羅振玉的信中。之后則回歸本名。
而“永觀堂”三字出現(xiàn),則是在王國維的文集書名上。1917年秋冬間,王國維將文章57篇編為文集《永觀堂海內(nèi)外雜文》上下二卷,納為《廣倉學(xué)窘叢書》第23、24冊,由倉圣明智大學(xué)于1917年11月及12月刊行,是自《靜安文集》后第二部自編文集。
1918年3月14日王國維致羅振玉信:公如作書時,祈為書“永觀堂”三字小額,以后擬自號“觀堂”,此三字尚大雅。去歲小集亦題《永觀堂海內(nèi)外雜文》……(據(jù)《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但有一事古怪,信中寫得如此鄭重其事,但是他在后來的書信中還是署名“國維”及“永觀”,并沒有署“觀堂”或“永觀堂”。不過,“永觀堂”卻天外飛來一筆似地出現(xiàn)在《靜庵詩詞稿》?!额}漢人草隸磚》二絕句的跋語:“時辛酉季冬,醉司命日嚴(yán)寒永觀堂炙硯書?!狈檎尽鹅o庵詩詞稿》,也只有這里才有詩末跋語及自號。
羅繼祖在《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第4號信的按語中說:“札中所用‘禮堂先生’,乃王國維早年號,后改‘觀堂’,因見京都有永觀堂,有愜于心,遂取以為號?!?/p>
劉大紳的兒子劉蕙孫說,王國維自號“永觀堂”,是因為王國維把家眷送回中國后,獨居于京都永觀堂。但是查王國維《丙辰日記》第1天(元旦)所記:“起,盥洗訖。與韞公賀歲。自去歲送家眷回國,即寓韞公家,至是已八閱月?!彼髅髯≡诹_振玉家,一直住到離開日本為止。劉蕙孫記憶有誤。
日本友人也不確定“觀堂”來歷。1951年6月10日,日本靜安學(xué)會與浪華藝文會共同召開王國維先生追憶會。會議上,東洋史學(xué)家森鹿三提問:“王先生號觀堂,跟永觀堂有關(guān)系嗎?”神田喜一郎和鈴木虎雄答說:“那——不知道?!边@表示王國維并沒有向他們提過這件事,且確實是他回中國之后才有取這自號的想法。
雖然王國維沒有住過永觀堂,但是我卻愿意相信羅繼祖說法,是因為京都永觀堂“有愜于心”而起的自號?,F(xiàn)存文獻沒有王國維參觀永觀堂的記錄,但是永觀堂是東山名勝,也是一級紅葉名所,南側(cè)緊鄰南禪寺,北側(cè)就是哲學(xué)之道南端點,每逢假日、花季游人如織,名氣人氣更勝過真如堂、安樂寺,王國維住在附近幾年不可能會錯過。
永觀堂正式名稱為“圣眾來迎山 無量壽院 禪林寺”,創(chuàng)建于863年,宗派為凈土宗西山禪林寺派。因第七世法主永觀律師受信徒愛戴而通稱“永觀堂”。
王國維在《丙辰日記》中總結(jié)住在京都這些日子:“此四年中生活,在一生中最為簡單,惟學(xué)問則變化滋甚?!保ū皆鲁醵Ψ踩藖碚f,生活簡單就是幸福。對學(xué)人來說,靜心研究學(xué)問就是幸福。
我翻讀《王國維年譜長編》及各家傳記,越發(fā)覺得“最為簡單”的日本生活真是王國維一生重要的時期。他的人生轉(zhuǎn)折點有幾處與日本有關(guān)。
起先是1901年留學(xué)東京,看到他得腳氣病不得不中斷學(xué)業(yè)離開日本這一段時,不禁胡亂揣測,如果他能順利完成學(xué)業(yè),甚至再深造,豈不成了理化學(xué)者?中國將多一位理化大師而少一位國學(xué)大師,世間將不會誕生《紅樓夢評論》、《人間詞》、《人間詞話》、《宋元戲曲史》、《觀堂集林》,對于中國國學(xué)發(fā)展不知會有多少影響?同時,對于中國科學(xué)發(fā)展又不知會有多少影響?
再來是京都僑居時期所謂的“學(xué)問變化滋甚”。他的學(xué)術(shù)研究范圍從哲學(xué)、文學(xué),突然轉(zhuǎn)到經(jīng)史考證、甲骨金文研究等,且獲致很大的成果。剛到日本不久就委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宋元戲曲史》,是他歷來戲曲研究的總結(jié),公認是中國戲曲史研究的里程碑,但是此書完成之后,他就再也不談戲曲了。他自編的研究論文總集《觀堂集林》也不收入早年的《紅樓夢評論》、《人間詞話》。為何“學(xué)問變化滋甚”?這是很重大的問題,歷來很多學(xué)者做了探討。但其中有些疑點。
根據(jù)羅振玉的敘述,是他勸王國維改走一條治學(xué)之道:“專研國學(xué)而先于小學(xué)、訓(xùn)詁培植根基,并與論學(xué)術(shù)得失——”在羅振玉開導(dǎo)之下,王國維仿佛痛改前非似地,非常戲劇化地,竟然取出自己的作品《靜安文集》百多本在羅振玉面前付之一炬(《海寧王忠愨公傳》)。學(xué)術(shù)研究方向想轉(zhuǎn)變就轉(zhuǎn)變吧,但是為何要如此否定以前的自己?何苦做得如此決絕?這是不是一種自我毀滅性格的展現(xiàn)呢?羅振玉當(dāng)時到底跟他說了什么?而王國維真的燒過書嗎?不論羅振玉說的是真是假,這段敘述都很耐人尋味。
最后,1918年內(nèi)藤湖南邀請他去日本京都大學(xué)任教,這件事亦讓人扼腕。如果成行,是否可以就此轉(zhuǎn)換環(huán)境,安心在學(xué)術(shù)上發(fā)展,徜徉在古都豐富的文化氣息、繽紛華美的自然景物中,而遠離復(fù)雜的人情、政治的糾葛呢?是否就能因此躲開自沉的結(jié)局?俱往矣,這都只能留供后人想象揣摩了。
拜訪永觀堂時,小小的入口擠滿排隊購票的游客。青春可愛的女學(xué)生們在紅葉下各擺嬌態(tài)拍攝合照,嬉笑的語聲如銀鈴般輕響,仿佛不知此世尚有無常、無望、無告的情事。深秋的永觀堂不但有紅葉可觀,還可以參拜一尊非常有名的國寶級阿彌陀立像。這尊佛像高只80厘米,奇在造型與他尊大不同,佛陀是轉(zhuǎn)首回顧左后方的,俗稱“回首阿彌陀”。傳說某日永觀律師在佛堂疾走念佛修行時,這佛像竟從壇上走下來,走在永觀之前,還回頭親切叮嚀:“永觀啊,走得太慢喔?!笔廊艘暣藗髡f為趣談妙聞,我則被此傳說所蘊含對于術(shù)業(yè)勇猛精進再精進的追求,及念眾生不得解脫而善加護佑的慈悲撼動,百感交集,幾至泫淚,久久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