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永康
一般來說,文人的性情要溫和一些,比較信奉中庸之道,和多一些,斗少一些,習慣于忍辱負重,息事寧人。懦弱和怕事成了文人的特征。因而有“百無一用是書生”之說,又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小文人或許如此,但大文人就不同了。因為其“大”,就大有大的性格和脾氣。
要說好斗的現代中國大文人,竊以為,當首推魯迅和毛澤東了。毛澤東雖是大政治家,魯迅雖是大思想家,但二位同時也是大詩人、大文章家,骨子里還是一個文人。何況,許多年后,作為政治家、思想家的他們或許會漸漸被淡忘,但他們的詩文卻會永存于世,成為文人的標桿。
魯迅是個寫文章的,他的文章多用曲筆,尤其是寫雜文,反語、雙關、影射……無所不用其極,少年時讀他的文章,很頭痛,不好懂,文章的背景也很復雜。但魯迅的性情又極率直,他毫不掩飾他的好斗——“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對敵人,不僅“一個也不饒恕”,還要痛打“落水狗”,發(fā)誓“永不休戰(zhàn)”,并且主張刺刀見紅,說“辱罵和恐嚇絕不是戰(zhàn)斗”,那么什么是戰(zhàn)斗?當然就是“真刀真槍”了。由此可見其好斗的性格。拿什么作斗爭的武器呢?畢竟只是一介書生,在“忍看朋輩成新鬼”后,還是只有“怒向刀叢覓小詩”。小詩對刀叢,多少有些無奈。思想家、文學家魯迅畢竟不像政治家毛澤東,一來就搞“槍桿子里面出政權”。
魯迅鍥而不舍地與封建社會斗,與軍閥斗,與昏庸無能的政府斗,還與國民的劣根性斗。斗爭的范圍很廣,力度很大。這些早已為人所知,不必贅述。
其實,魯迅更多的斗爭對象還是他的朋友和像他一樣的文化人。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
魯迅和梁實秋斗,和林語堂斗,和章士釗斗,和陳西瀅斗,和楊蔭榆斗……這些人,大多是他的同事或文友、學友,然而在同魯迅的斗爭中,分別成了“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正人君子”,鎮(zhèn)壓學生的“幫兇”。魯迅還與他的學生以及同一條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斗,譬如成仿吾被罵為“才子加流氓”(今天卻有一些人以此稱謂自許),罵周揚、田漢、夏衍、陽翰笙“四條漢子”,其中的周揚成了心胸偏狹的“白衣秀士”王倫。而四條漢子的“小兄弟”廖沫沙更是無辜,本是無比崇拜魯迅的,但就因為不明就里地用化名對魯迅也用化名寫的一篇文章提出批評,被魯迅反駁得狗血淋頭。須知,就在筆戰(zhàn)前不久,小廖還在魯迅的府上陪先生喝酒,且“相談甚歡”。
有資料統計,凡與魯迅同時期的文化人,不管是哪個陣營,大多被魯迅罵過,成為“斗爭”對象,只是罵的程度不同而已。如對年輕人,魯迅就曾說過,他對青年人的攻擊,往往是“給我十刀,我只還他一箭”。但這支“箭”之鋒利,卻大大地勝過那十刀。那么,對不年輕的對手,其犀利和威猛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今天看來,魯迅的“斗”是一種常態(tài),說白了就是家常便飯,這是革命的需要,也是生存的需要,還可以說是一種文人心理的需要。
“善用刀劍者,死于刀劍下?!倍窢幙偸怯袑κ值?,而善斗者必然被斗。魯迅樹敵甚多,自然也會被來自四面八方的“敵人”斗,不免要左沖右突,前擊后擋,斗得心力交瘁,遍體鱗傷,最終斗得不停地抽煙和咳嗽,斗得英年早逝。
奇怪的是,魯迅的敵人和朋友陣營分得并不是很清楚,且時常變換重組。所以,在魯迅逝世后,“敵人”和朋友都去扶靈悼念,心態(tài)復雜地灑一掬悲痛之淚。雖然有些詭異,卻恰恰證明了魯迅的非凡與偉大。
魯迅留下來很多“斗”味很濃的檄文,又叫“匕首”和“投槍”。
再來說毛澤東。
他最有名的語錄之一是“共產黨的哲學是斗爭哲學”,這就給他這個偉大的共產黨人的人生定了基調。是的,斗爭可以獲取政權鞏固政權,這是從大的方面說。小的方面還可以斗出個性,斗出團結,斗出戰(zhàn)斗力。毛澤東諳熟中國歷史,愛看水滸、三國,喜歡綠林好漢,從心眼里瞧不起“秀才”,瞧不起他們的溫文爾雅。所以毛氏又講出一段名言來,被一個叫“劫夫”的人譜成了語錄歌普遍傳唱——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不是做文章
不是繪畫繡花
不能那樣雅致
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
那樣溫良恭儉讓
革命是暴動
是一個階級
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看看,多么地直截了當,一語中的,振聾發(fā)聵。這是對斗爭哲學的深刻理解和具體闡釋,和魯迅的思想一脈相承,即使有些差異,也是異曲同工。
毛澤東的好斗性格與生俱來。早在“五四運動”爆發(fā)不久,就在湖南參與和領導了著名的“驅張(反動軍閥張敬堯)運動并大獲全勝。在斗爭中,他有了成就感,榮譽感,甚至可以說充分地享受了斗爭的快樂,這就是偉人的氣度非凡之處。他的斗爭范圍比魯迅還要廣泛,僅僅與人斗還不足以彰顯魄力。于是他說,“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F在看來,也只有與人斗,他老人家獲得到了一定的勝利的滿足。和天地的斗爭其實是難于取勝的,不勝,又何樂之有?在他老人家的號召下,雖然一代代不懈地與天地奮斗,時至今天,仍然不能有效改變“靠天吃飯”的現狀。天不下雨就旱,赤地千里;雨下多了就澇,黃湯萬頃。還有地震、臺風、泥石流,非人力所能掌控。上個世紀的三年自然災害,有誰能阻擋天災的肆虐,有誰能拯救饑餓的百姓。眼看著民不聊生,餓殍遍地,心雄天下的毛澤東也只有暗自垂淚,也只能從自己開始,過起緊衣縮食的日子——連十分偏愛的紅燒肉也只能偶爾食之。斗爭,固然是必要的,但一定要看對象。有些對象是不能斗的,比如大自然,你只能與它和諧處之。一要和睦相容,二要心存敬畏,三要順應天時。
雖然現在不輕易提“斗爭”二字了,但毛氏的斗爭哲學還是深入人心的。不搞宏觀的運動了,不搞全民參與的群眾斗爭了,但微觀的、區(qū)域性的、集團利益之間的爭斗還是有的,尤其是個人性質的爭斗更是貫穿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文人圈子)。權與權的爭斗,利與利的爭斗,權與利的交叉爭斗比比皆是,并且花樣百出,不斷翻新。直斗得鮮血淋漓,兩敗俱傷。說好聽點叫作“龍爭虎斗”,其實是“蟲蛇相爭”,歸根結底還是“窩里斗”。當然,這些斗法,同毛與魯的“斗”不是一個概念,不是為崇高的理想和遠大的目的,因而不在一個檔次。而現在一些領導用人,偏偏喜歡好斗的人,美其名曰有魄力,有膽識,在一個部門和單位“鎮(zhèn)”得住臺。結果往往是一個班子你爭我斗,明爭暗斗,上斗下斗,里斗外斗,斗得個一塌糊涂。這是題外話。
我是崇拜毛澤東的,但我認為對其斗爭哲學要研究,要結合歷史背景和社會發(fā)展來分析。譬如,他老人家說過,社會是在斗爭中不斷發(fā)展進步的。實際上,建國后一次又一次的路線斗爭和政治運動,把國民經濟倒退到了崩潰的邊緣——這已是不爭的事實。
由是觀之,今天提倡構建和諧社會是非常必要的。
那么,魯迅和毛澤東這兩個好斗的人是一個什么關系呢?如果他們走到了一起,是并肩戰(zhàn)斗,還是彼此相斗?應該由誰來主宰勝負呢?
魯迅和毛澤東定然是英雄惜英雄的,定然會互相欣賞。毛是認真研讀過魯迅的。還在瑞金時,毛就專門把馮雪峰叫來,不說別的,專談魯迅。并為無緣面見魯迅而遺憾。魯迅自然也是知道中共有個毛潤之的,說毛的詩詞有山大王的氣概,這正中毛的下懷。記得魯迅在《給托洛斯基派的信》中說道,毛澤東們,“我得引為同志,是自以為光榮的”。長征勝利后,魯迅立刻發(fā)電報給毛表示祝賀。毛也在《新民主主義論》一文里稱魯迅為“最偉大最英勇的旗手”、“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褒揚之高無以復加。正因為如此,魯迅在解放后才沒有受到任何批判和貶低。從這個角度看,他們是戰(zhàn)友。
毛澤東和魯迅還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話都是經典,都被廣泛地運用(包括利用、濫用),常常有這種情況,對陣雙方都會嫻熟地用毛澤東、魯迅的話來佐證自己觀點的正確,批判別人觀點的謬誤。一來二往,口水仗就變成了“語錄仗”。再說明白一點,就是他們的話,既可以是長矛用于進攻,又可以是盾牌用于防御。這又是一個有趣的現象。
我常設想魯毛二人坐在一起的情狀。說得攏的一定是文學,兩人都是詩人,魯迅工詩,毛氏善詞。還有書法,魯迅的書法內斂老道,機鋒深藏;毛氏的書法飛揚靈動,大氣磅礴。還可以談歷史人物,臧否古人,指點江山。談政治就不一定談得攏了,因為魯迅是一個批判意識很強的人,是一個永遠“不滿現狀”的人,他對新政權的所作所為,不可能一味地唱贊歌,雞蛋里也要挑點骨頭出來剖析一下。又不可能不讓他說話提意見,一提意見又不免尖刻,即使忠言,畢竟逆耳,更何況建國后,不同意見漸漸不受歡迎。毛不是一個搞庸俗政治的人,胸懷大度,氣量如海,不會弄“弓藏狗烹”那一套。但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卻又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所以,好斗的魯迅和同樣好斗的毛澤東一起“PK”,絕不會打成平局。毛肯定是贏家,因為他是政治家和戰(zhàn)略家。當然,魯迅即使敗北,他也會以他的方式接受失敗或抗議失敗,他不會敗得很難看,不會敗得沒有面子——即使是轉身,也是一個漂亮的轉身。或者,死后還會到馬克思那里告?zhèn)€“御狀”,如孫悟空一樣大鬧一下天空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是斗膽把魯迅與毛澤東作為文人而非“神圣”來妄加評說的,但他們畢竟是偉人。偉人的好斗和不好斗固然與個性有關,但更有深刻的時代背景和歷史淵源,這些,或許我們普通人永遠都不清楚的,只是因為他們給我個人留下了一些難忘的印象,并且或多或少地影響了我們這代人的思想和生活。而我在讀書時又不時獲得一鱗半爪的史料,于是就又犯了不吐不快的老毛病。我想,我寫下這些文字,絕無絲毫貶損偉人之意,絲毫也不會影響他們在我們心中的崇高地位,當然,更不可能阻止今天和以后的“好斗者”,如雨后春筍般地一代一代層出不窮。
我最終要表明的觀點是:斗爭,在特定的時期和情況下是必不可少的,是有價值有意義的。但是,從以人為本的角度看,除“斗爭”之外,更有價值更有意義、甚至更有樂趣的事情還很多,值得我們去做?!肮偃恕睉绱?,文人更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