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大帝國史》與英國漢學(xué)

趙 欣 計翔翔

(1.吉林省社會科學(xué)院，吉林長春130023; 2.浙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杭州310024)

1588年7月，在荷蘭軍艦的協(xié)助下，英國打敗了西班牙的“無敵艦隊”，海上實力日益強大。這場因商業(yè)糾紛而引起的海上決戰(zhàn)背后昭示著教權(quán)的斗爭。英國的勝利意味著新教地位的確立，宗教改革成果得到了鞏固，教皇對海上的壟斷權(quán)宣告解體。追求現(xiàn)世的幸福和宗教自由成為英國等新教國家的主流思想。初步獲得的海上航行權(quán)使英國覬覦已久的遠東貿(mào)易權(quán)成為可能，英國人極力搜尋有關(guān)中國的信息，以期打通遠東貿(mào)易航路。而葡萄牙、西班牙等老牌海上帝國與中國通商由來已久，擇其有關(guān)中國的信息和資料為己所用無疑是英國了解中國的捷徑。但由于此前出現(xiàn)的《馬可·波羅游記》等譯著對中國的介紹太過籠統(tǒng)或太過傳奇，英國人迫切想找到一部百科全書式的介紹中國的專著，門多薩《中華大帝國史》的出版正好迎合了這一現(xiàn)實需求。

1585年，西班牙奧斯定修會傳教士胡安·龔薩雷斯·德·門多薩(Fr.Juan Gonzàlez de Mendoza)的《大中華帝國史》(História do Grande Reinad da China)問世。1588年，該著由羅伯特·帕克(Robert Parke?—1689?)譯成英文在倫敦出版發(fā)行。英譯本全名為《大中華帝國歷史以及那里的形勢:巨額財富、大城市、政治政府和珍稀的發(fā)明》(The Historie of the great and mightie Kingdome of China，and the Situation therefore:Together with the great riches，huge cities，politike government，and rate inventions in same.)這是第一部對中國社會、文化、歷史等各方面進行全方位介紹的通史性質(zhì)的著作，給英國人獲得真實而詳細的中國常識提供了最好的版本。有學(xué)者將此書視為歐洲漢學(xué)史上的開山之作，稱其為“前漢學(xué)時期著作的集大成者，代表了漢學(xué)誕生前的最高成就”［1］，“歐洲Sinology發(fā)展史上第一部可以稱為學(xué)術(shù)的著作?！保?］英國學(xué)者赫德森(G.F.Hudson)指出:“門多薩的著作觸摸到了古老中國的生活實質(zhì)，它的發(fā)表可以看做是一個分水嶺，從此為歐洲知識界提供了有關(guān)中國及其制度的豐富知識?！保?］美國學(xué)者拉赫(D.F.Lach)評價說:“門多薩的著作具有如此之高的權(quán)威性，可作為18世紀前所有關(guān)于中國著作與之進行比較的起點和基礎(chǔ)?！保?］

胡安·龔薩雷斯·德·門多薩修士1545年生于西班牙，17歲時就遠渡重洋來到了新大陸。入奧斯定修會后在墨西哥城學(xué)習(xí)。1574年，門多薩被委派去陪一位同道赴馬德里，而這位同道是從遠東地區(qū)回來的，他打算向菲利浦國王請求允許他赴中國?？赡芫褪沁@位遠東回來的同道中人對東方的描述激起了門多薩對中國的興趣，他亦極想隨之去中國。1581年，門多薩奉國王之命率領(lǐng)一個西班牙使團前往北京，但因故未能成行。后來他通過走訪客商、查閱資料等各種手段搜羅有關(guān)中國的信息，立志書寫出一部關(guān)于中國的綜合性著作。1584年，門多薩到了羅馬，完成了《中華大帝國史》，并于翌年出版。

《中華大帝國史》一書，盡管作者缺少親身經(jīng)歷，內(nèi)容屬于對中國間接信息的再加工，然而它卻以真實而詳細的介紹和論述獲得了廣泛的認可，出版后不到15年內(nèi)就共有46個版本問世，在英、法、葡等國家一版再版［5］。此書之所以風(fēng)行，主要原因是門多薩有效地利用了有關(guān)中國的原始資料和他人的研究成果。該書所用的葡萄牙方面的文獻有若昂·德·巴羅斯的《十日記之三》(Ioam de Barros，Terceira decada da Asia)加斯帕爾·達·克魯斯(Fr.Gaspar da Cruz)的《中國概說》(Tratado Das Coisas da China)，而且也有許多是來源于作者與到過中國的西班牙人的交談資料。向門多薩直接或間接提供資料的人員當(dāng)中，有一些是在馬尼拉落腳后的西班牙人，因各種緣由在中國登陸的三批西班牙傳教團的成員［6］。此外，特別需要一提的是1575年訪問過福建省的奧斯定修會會士馬爾丁·德·拉達修士(Fr.Martin de Lada)，歐洲學(xué)者稱其為漢學(xué)家，他曾從中國帶回大量的印刷品，后來找人譯出，其中包括一篇已散佚的《中文的藝術(shù)與辭匯》(因故未刊)，這些資料都為門多薩所用。

門多薩的《中華大帝國史》最初是用西班牙語寫成，1585年在教皇的授權(quán)下于羅馬首版。意大利文版于次年出現(xiàn)。隨后西班牙文與意大利文版本多次重版。接著又出現(xiàn)了拉丁文本和德文本［7］119-148。英譯本與法譯本都是在1588年出版的①該書的扉頁上有帕克的題獻，落款日期卻是1589年1月，因此該著應(yīng)是1589年版的，而封面上卻標明是1588年，或是為了顯示出版的迅速而產(chǎn)生了謬誤。，表明英國對東方中國的關(guān)注程度并不遜色于歐洲其他國家。帕克翻譯門多薩的《中華大帝國史》是在英國著名的航海作家哈克路伊特(Richard Hakluyt，1552—1616)的積極鼓勵下完工的。他說“說實話，我是在我最尊崇的朋友里查德·哈克路伊特的強烈要求和鼓勵下承擔(dān)此書的翻譯工作的……他對祖國和人民的榮譽滿懷熱誠。兩年多以前，哈克路伊特就把兩部該書的首版到帶到了會里。”②據(jù)Rosenberg猜測，哈克路伊特帶給帕克的兩版應(yīng)一為西班牙版，一為意大利版。Fr.Juan Gonzàlez de Mendoza，The Historie of the great and mightie Kingdome of China，Translated by Robert.Parke，the Epistles，Dedicatorie?！吨腥A大帝國史》是由約翰·沃爾夫(John Wolfe)出版社發(fā)行的，該出版社此前已出版了《中華大帝國史》意大利文版本。帕克把譯著獻給了瓦特·雷利爵士的同僚，航海家托馬斯·卡文迪什(Thomas Cavendish，1560-1592)。因為1588年卡文迪什恰好完成了英國人的第二次環(huán)球航行，回到了英國。據(jù)他說他曾經(jīng)在中國南部沿海航行，且正準備通過西部航道再赴遠東。所以帕克的題獻顯得正合時宜，他殷切希望卡文迪什能打通與中國的商路，以傾銷英國過剩的紡織品，“你本人已經(jīng)沿著中國海岸航行了，而且是距大陸不遠的地方，已獲得了一些當(dāng)前中國的一些知識，據(jù)你說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們紡織品的大量傾銷之地……”［8］顯示出了當(dāng)時英國社會狂熱的海外探險風(fēng)氣。帕克英譯本的題獻帶有哈克路伊特手跡的特征，但明顯不是由他題獻的［7］119-148。帕克在前言中坦承了哈克路伊特在促進該書的翻譯和出版中的功勞。他聲明該譯著是為了給英國公眾進行啟蒙，特別是那些支持凱文帝斯尋找西北航路到達中國的人。帕克翻譯的是1585年西班牙文原版的《中華大帝國史》，明顯不是取自于1587年的意大利文版本。帕克當(dāng)時是西班牙語專職翻譯，譯了多部西班牙語的著作。仔細想一下，又不免心生疑竇，《中華大帝國史》原著是用西班牙語寫成的，出版地是在羅馬。在英國與西班牙交戰(zhàn)正酣之際，兩國間文化交流肯定會受到阻礙甚至停滯，英國為何能迅速得到此書的原版，并馬上進行英譯及出版的呢?

考察一下當(dāng)時英國的出版業(yè)背景，就不難明白此事的來龍去脈了。16世紀的倫敦出現(xiàn)了很多意大利人，當(dāng)時英國的書籍中頻頻出現(xiàn)意大利人的名字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7］119-148。這些意大利人主要是受宗教法庭迫害的難民，他們在奉行新教的英格蘭找到了一處相對安定的凈土。盡管英格蘭素有仇外的傳統(tǒng)，但由于意大利人所具有的科技、法律及其他各種實用的才能帶動了英國經(jīng)濟文化的進步，使其成為受歡迎的僑民。文藝復(fù)興之風(fēng)隨著意大利僑民的增多逐漸在英國流行，成為英國進步人士的思想武器。意大利語也成為流行語，很多意大利人靠給英國富人的孩子教授意大利語及其他語言謀生。文藝復(fù)興時期，意大利的出版業(yè)極為興旺，大批的書籍隨著僑民的遷徙流動而進入英國。

僑民帶入的書籍畢竟有限，這對科技文化知識充滿渴望的英國進步人士來說遠遠不夠，因此英國開始通過兩種渠道獲得意大利書籍。第一，為迎合讀者在歷史、哲學(xué)、科學(xué)、實用知識和純文學(xué)等方面的需求，英格蘭從文藝復(fù)興的發(fā)源地——意大利進口了大量的書籍［7］120-121;其二，在英國本土再版意大利書籍。對于英國出版商和印刷商而言，再版意大利書籍既滿足了英國讀者的文化需要，又為自己賺得了豐厚的利潤，成為一件有利可圖的新興事業(yè)，因此他們總能夠適時地掌握著意大利書籍的出版動態(tài)，想方設(shè)法地獲得暢銷書后再版。當(dāng)時英國讀者的閱讀語言為意大利語或拉丁語。大學(xué)教育和語言學(xué)家的協(xié)作使這些語言的使用人群不斷擴大。意大利的出版物在英國當(dāng)時的圖書館內(nèi)比比皆是，英文圖書也常常對其進行參考、注解或翻譯［7］119-120。因為《中華大帝國史》的首版即在意大利的羅馬，如此有影響的書籍自然成為英國出版商關(guān)注的目標，因此《中華大帝國史》首先在英國出版了意大利文版本，接著馬上出版了英譯本。1587年9月13日，沃爾夫在英文版的《中華大帝國史》的抄本上登記批示“書商公司”(Stationers’Company)用英語和意大利語進行印刷。印刷后，該書受到了英國讀者的普遍歡迎，對英國人形成初步正確的中國觀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成為英國早期漢學(xué)的啟蒙性著作，“此書是非常流行、非常重要的，因為其對遠東奇跡的描繪簡潔而吸引人，且基于最新的報告，強調(diào)了中國的富有和商品，對于當(dāng)時占據(jù)歐洲人主流思想的開發(fā)和擴張運動做出了很大貢獻”。［7］132這部著作的流行足以解釋約翰·沃爾夫(John Wolfe)出版該書的動因。1589年，沃爾夫因供不應(yīng)求的市場份額而再版此書。

《中華大帝國史》被稱為是英國漢學(xué)的啟蒙性著作，是因為該著第一次以學(xué)術(shù)專著的形式將一個相對真實的中國呈現(xiàn)在英國人的面前。

首先，《中華大帝國史》使相對真實的中國信息在英國得到了普及，豐富了英國人的東方地理知識，使英國人形成了相對真實的中國觀，同時為英國學(xué)者提供了相對科學(xué)的研究方法?！吨腥A大帝國史》主要吸引了當(dāng)時英國的兩類讀者，一類是意大利化的英國貴族;一類是支持英帝國主義的進步團體。這兩類人正是啟迪英國思想，推進英國海外擴張主力軍?！吨腥A大帝國史》使英國社會各階層對中國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同時對西班牙傳教士顯示出一種由衷的欽佩之情。英國的出版事業(yè)在該書的帶動下也得到了空前的繁榮，約翰·沃爾夫出版公司生意愈加興隆。沃爾夫的提示也顯示出英國學(xué)者對于異域文明的懷疑態(tài)度，多多少少地引發(fā)了人們對門多薩作品的疑慮。英譯者帕克對中國人的評論成為英國人中國觀的真實反映:“他們(中國人)是偉大的發(fā)明者，他們有許多海船，完全能夠駕馭造船工業(yè):這是許多人親眼目睹的事實。此外，印度、葡萄牙等有許多人也看到他們在布上、瓷器上作畫后進行銷售，所以那是他們的繪畫有一定功底的表現(xiàn)?！保?］

《中華大帝國史》對中國的政治、史地、宗教、文字、教育、科技、風(fēng)俗、資源等方面都了詳細的介紹;同時還記述了西班牙人出使或到達福建、廣東等中國地區(qū)及其鄰國進行考察、探險、貿(mào)易的見聞、經(jīng)歷和往來的書信等。這些報告為英國人提供了詳盡的有關(guān)中國的最新信息?！吨腥A大帝國史》受到了人們的普遍關(guān)注，分別于1587、1588、1589年再版，出版地均為倫敦。《中華大帝國史》在英國社會的風(fēng)靡程度，反映了英國人已經(jīng)具備了一定的中國常識，形成了相對真實的中國觀，為英國早期漢學(xué)的形成打下了物質(zhì)基礎(chǔ)?！吨腥A大帝國史》對英國社會傳統(tǒng)的東方印象造成了強烈沖擊，遠遠勝于以前出版的具有濃厚傳奇色彩的文學(xué)作品和不規(guī)范的游記著述。

英國學(xué)者博克舍評價說，“把門多薩的《中華大帝國史》和修士加斯帕·達·克路士、馬丁·德·拉達的文字相比較，證明門多薩是一位認真的和誠實的編寫者，充分地運用了他的材料?！保?0］

其次，《中華大帝國史》一著引發(fā)的地理學(xué)困惑進一步促進了英國地理探險事業(yè)的發(fā)展，將契丹(Cathaia)與中國(China)是否為同一地點的爭論提升到了學(xué)術(shù)研究的范疇。在爭論的過程中，英國人的地理知識和中國印象無形中得到了強化，對中國的興趣迅速增加。盡管早在《中華大帝國史》出版之前就有著述闡明過中國與契丹本是一地的說法①1577年，里查德·威廉斯(Richard Willes)從意大利文譯出葡萄牙人蓋利奧特·柏來拉(Galeotto Perrera)的《外省中國報道》(Certainye Reportes of the Province China，Learned through the Portugalles there imprisoned，and by the relation of Galeotton Pererra，a gentleman of good credit，that lay prisoner in that countrey many years.)此書間接地證明中國與契丹本是一地，并對中國的國名也做了解釋?？梢娪骷褻.R.博客舍著，何高濟譯，《十六世紀中國南部紀行》，第185頁。，但因其發(fā)行量和普及程度的不夠未對英國人造成太多的影響。在門多薩以前，英國人尋找西北或東北航路只是為了獨占與古國契丹貿(mào)易的利潤，而門多薩帶給英國人的是更大、更強烈的物質(zhì)刺激——富饒、遼闊的中國(China)遠勝于契丹，契丹只是中國的一部分，但門多薩的書中同時也自相矛盾地提到契丹(Cathay)是在中國的西北部，是韃靼的鄰國②門多薩《中華大帝國史》的資料很多是來源于馬丁·德·拉達修士的，而拉達早在1575年的作品《記大明的中國事情》就清晰地指出契丹是中國的古時的別稱。門多薩肯定閱讀過拉達的這篇文章，但由于缺少親身實地考察的證據(jù)，門多薩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未敢在其著作中直接引用，而把間接地把問題提出，留給歐洲人自己去考證和論爭。。因此有些英國人自以為是地得出結(jié)論:中國與馬可·波羅的蠻子(Manzi)、托勒密(Ptolemy)所說的秦尼(Sinae)是一國;而馬可·波羅所說的契丹與托勒密的Serica是一地，中國與契丹同在東方太平洋的海岸線上［11］?！吨腥A大帝國史》的流行使英國人對中國和契丹是否為一地的兩種別稱展開了深入的探討和激烈的爭論。英國學(xué)者將《盧布魯克東行記》、《馬可·波羅游記》、《柏朗嘉賓蒙古紀行》等早期的游記文學(xué)中有關(guān)中國的記載和《外省中國報道》、《中華大帝國史》等最近出版的學(xué)術(shù)性著述進行比較研究，對于“Cathaia”和“China”這兩個地理學(xué)概念的問題，從《中華大帝國史》出版伊始到17世紀中葉，英國學(xué)者形成了兩種不同的意見。一些學(xué)者以表面的文化現(xiàn)象認定契丹與中國的相異之處多于相似之處:其一，居民、領(lǐng)地互不相同。例如，據(jù)盧布魯克等人的報道稱契丹的韃靼人認為白色是吉祥色，因此過新年的時候會穿上白袍。但在漢文化圈內(nèi)，白色多是吊唁哀祭的顏色;其二，契丹婦女可以出席有男人參加的宴會，但中國婦女卻遠離男人的視線，避免有任何親密接觸;其三，在契丹，豹、狼、甚至獅子都被訓(xùn)練出來幫人打獵，但在中國，人們卻僅僅訓(xùn)練鸕鶿或渡鴉來助人捕魚……［11］基于此，得出了兩國確非一地之結(jié)論，一段時間內(nèi)很多學(xué)者都接受了“契丹是中國近鄰”的地理假想概念，所以才會有西北航路探險活動的延續(xù)。持此觀點者有大文豪彌爾頓和地理學(xué)家皮埃爾·戴維帝(Pièrre Davity)、蒙馬丁(Sieur de Monmartin)等人③彌爾頓顯然還受到了1625年前出版的《莫斯科簡史》的(Brief History of Moscovia)影響。這部作品中稱俄國士兵已經(jīng)成功地在俄東部進行了考察，他們到達了“契丹”的邊緣。(Columbia Editon，第346頁)喬治·羅伯特·帕克(George B.Parks)在其《彌爾頓的莫斯科事件》(The Occasion of Milton’s Moscovia)一文中推測，彌爾頓可能在1649年12月至1650年1月左右寫了一部《莫斯科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Moscovia，1943年399-404頁)。。然而托馬斯·布朗(Thomas Brown)、培根(Francis Bacon)等學(xué)者新派學(xué)者則很快接受了《中華大帝國史》及《外省中國報道》所宣稱的中國與契丹本是一地的事實。

客觀地說，從持反對意見的學(xué)者找出的不同點來看，都是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風(fēng)俗習(xí)慣相異的小事，并沒有令人人信服的有力證據(jù)。西班牙傳教士杰羅姆·沙勿略與葡萄牙傳教士鄂本篤都已實地考證出契丹與中國本是一地，其相關(guān)著述亦傳播到英國，但英國人卻不為所動。契丹非中國之說之所以能夠在一段時間內(nèi)成立，是因為英國探險者及其支持者彌爾頓等人不愿放棄在中國之外找到通往一個神話般富饒的契丹的航路之夢。與其說是尋找契丹，不如說是支持海外擴張，因為英國在尋找西北航路的過程中已經(jīng)收獲了大量的領(lǐng)土和財富。此外，支持尋找西北航路，就是在維系整個英國的航海探險事業(yè)的靈魂，因此只有保留契丹的夢想，同時利用《中華大帝國史》中記載的中國知識，才會在航海、地理探險上既維持了傳統(tǒng)航?；顒?，又可以探索新的目標，才不至于在航海上輸給其他國家。

最后，《中華大帝國史》為英國學(xué)者深入研究中國文化提供了最佳參考，成為英國學(xué)者研究中國的最早的資料庫?！吨腥A大帝國史》對中國印刷、火炮、文字的科技文化知識的介紹引起了英國學(xué)者對中國的廣泛興趣，為后來的英國漢學(xué)者打下了良好的研究基礎(chǔ)。諸如該著對中國語言文字的介紹成為17世紀英國學(xué)者韋伯(John Webb)、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等人研究漢語的基礎(chǔ)［12］。對英國伊麗莎白女王的外交政策頗有影響的外交家瓦特·雷利爵士在其《世界史》(The History of the World，1614年)中論及中國時有兩處使用了門多薩著作中獨有的資料:其一，在談到印刷術(shù)時，雷利寫道，德國人谷騰堡有關(guān)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是受東方世界的啟發(fā)，而且中國人早已使用這種技藝;其二，當(dāng)談到東方人應(yīng)當(dāng)享有的榮譽時，他把中國人率先使用火炮和大炮列在其中，并說葡萄牙人曾證實過這點［12］。在對中國國情的認識上，《中華大帝國史》顯然給雷利提供了一幅最清晰的圖畫［5］;哲學(xué)家佛朗西斯·培根對中國的認識顯然受到了《中華大帝國史》一書的影響。培根在其《自然史》(Sylua syluarum:or A naturall historie In ten centuries，1627)一書中說，當(dāng)整個世界都迷戀于點金術(shù)時，中國則對獲取白銀、黃金更感興趣①門多薩《中華大帝國史》英譯本第367頁提到過，在中國金價如同在意大利一樣是經(jīng)常浮動的，而銀價一般比較穩(wěn)定。。培根還提到過中國火炮的使用及外國人未經(jīng)朝廷特許不得隨意入境等法律［13］。在《新大西洋》(New Atlantis，1627)中以第一人稱的口吻描述了51個英國探險者從秘魯去中國和日本，卻因風(fēng)漂流到南海中一個不知名的島嶼上的故事［14］。在其《學(xué)術(shù)的進展》(The Proficience and Advancement of Learning，1605)、《新工具》(Nenum Organum，1620)等論著中對中國文字、四大發(fā)明等科技文化知識的介紹和論述，明顯借鑒了門多薩的著作。

《中華大帝國史》提升了英國人對中國的認知程度，是英國人以學(xué)者的眼光注視中國的一個起點，英國對中國乃至東亞地區(qū)的關(guān)注度越來越高，一系列有關(guān)中國的著作或者譯著都以最快速度在英國出版。1588年，英國人自己寫的介紹性書籍(佚名)《從托瑪斯·卡文迪什帶回的中國地圖中所作的記錄或參考》(The Certain Notes or the References taken out of the large map of China brought home by Mr.Thomas Candish，1588)，雖然文章的內(nèi)容不過是中國各省份名稱的羅列［15］，其省份的劃分明顯參考了《中華大帝國史》，但這也表明英國人對中國的認識已經(jīng)細化到了各省的行政區(qū)劃分上。

1589年，英國人喬治·普登漢姆(George Puttenham，1529-1591)出版了《英國的詩歌藝術(shù)》(The Arte of English Poesie)，首次提到了中國和中國文學(xué)。書中講述了他在意大利期間，與一個從韃靼和中國等地旅行回來的朋友談話時了解到有關(guān)中國詩歌形式的事情:

我對這些國家的詳細情況很是好奇，特別是各種學(xué)識和通俗詩歌，朋友告訴我中國人完全生活在極聰明的創(chuàng)造之中，運用詩韻律，但是不像我們那樣寫冗長而又沉悶，因此他們要表達奇思妙想，就將其節(jié)略到以簡潔的韻腳表達的方塊詩、菱形詩或其他類似的圖形。他們還依原樣刻在金銀、象牙之上，有時則用藍、紅、綠寶石及樂鉆石巧黏成字，制成鏈子、手鐲、衣領(lǐng)或腰帶，贈送情人，以示念想。這位紳士送給我?guī)资走@樣的詩，我逐字逐句地把這些東方語言翻譯過來，盡量效仿原句的形狀。這多少有點難做，因為要受原來圖案的限制，不能走樣［16］。

按照當(dāng)時的社會情況分析，普登漢姆翻譯的應(yīng)該不是中文原文，但從他寫的“逐字逐句地觀察東方語言”(Oberserving the phrase of the Oriental speech word for word)說明他肯定看到了中國詩歌的原形，還附有作者翻譯的菱形、三角形、梯形及塔形的等中國詩歌。書中還提到了中國的皇帝，介紹了中國官員朝服的樣式和喻義，并批評英國王公貴胄服裝的呆板，表達了英國人對中國文化的關(guān)注和傾慕。

《中華大帝國史》可以稱作是英國有關(guān)中國書籍的催化劑，該著提升了英國人對中國的興趣，帶動了相關(guān)著作的接續(xù)出版。這些書籍雖然多數(shù)未脫離門多薩《中華大帝國史》的框架和內(nèi)容，但系列的同類出版物起到了強化和鞏固英國人的中國觀之作用，多種信息的反饋和傳遞有助于英國人形成相對真實的中國觀，運用適當(dāng)?shù)目茖W(xué)方法進行比較研究，為早期漢學(xué)的誕生打下了基礎(chǔ)。英國對中國的印象由單一的財富象征轉(zhuǎn)化為具有文明的歷史、先進的文化及科技知識等多元化的形象定位，中國成為英國人遠東航海和探險的目的地，引領(lǐng)著越來越多的海盜、商人、探險家、學(xué)者對其展開深入的探索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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