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東
尋美之路
章小東
落基山的寂靜是無法用語言和文字來形容的,早些日子和丈夫海立一起,趁途經(jīng)丹佛之際,特別轉(zhuǎn)道博德(Boulder),探望李澤厚夫婦。在冬日里午后的陽光底下,驅(qū)車一個多小時,終于來到了李府的大門前。踏上了木制的臺階,站在前臺的欄桿旁邊,讓白雪皚皚的山脈遠遠地注視著我們。回首尋找來路,雪地里的車道,仿佛在提示我們,這是一條尋美之路。
八十年代初期,第一次閱讀《美的歷程》。其中與眾不同的插圖,首先讓我驚詫。這本《美的歷程》是一個同班的同學逃課兩個小時,排了長隊才搶購到的。于是從這雙手傳到那雙手,大家都變得癡迷起來。連夜坐在帳子里,打著手電,從遠古的“龍飛鳳舞”;殷周的青鰓饕餮;先秦的理性精神;楚漢的浪漫主義;魏晉的風度;佛陀的世容;以及宋元山水繪畫,詩、詞、曲的審美和明清時期小說,等等,一時間,對中國數(shù)千年的文學、藝術(shù),有一種朦朦朧朧的美的欣賞和宏觀的鳥瞰。最讓我推崇的是:這本書深入淺出,不像一些所謂“大家”喜歡用晦澀的語言和自編自譯的術(shù)語來嚇唬人,以便把簡單的概念說得復雜,讓人不知所以然。“我和大美學家也有共識呢!”這樣一想,我便得意起來。有時候合上書本,看著封面上的作者姓名:“李澤厚”,便揣摩:這是怎樣一個愛美的人呢?
不久以后,海立赴美學習。按照那時候的規(guī)定,每個人身上只能攜帶三十美金,加上行李的限制,那里面除了春夏秋冬里里外外的換洗服裝以外,幾乎無法添入任何書籍,海立把行裝精簡了一次又一次,除了幾本原版外文著作以外,終于又塞進了一本中文書籍,那就是《美的歷程》。這本書至今站立在我家的書架上,只是破損不堪了而已。
第一次見到李氏夫婦的時候,海立還是一個博士生。當時李澤厚先生在美國科羅拉多學院哲學系任講座教授,下榻于科羅拉多泉城的教授公寓,那好像是一個半地下室的大套房,被李夫人收拾得井井有條。初次拜訪如此著名的美學大家,總有些拘謹。然而李氏夫婦極為熱情,這大概也是緣分。以后,我們經(jīng)常走動,又同行旅游。九十年代中期,我們移居美國東部,拎起電話便近在咫尺,天南地北,海闊天空,早先的拘謹在一開始就煙消云散,留下來的只是一份濃郁的異國他鄉(xiāng)的親情。
海立任教的SWARTHMORE學院,一向名列美國文理學院前三名,其中提供一項基金,專門邀請世界級的學術(shù)名家前來擔任講座教授一年,據(jù)說當年的愛因斯坦也是特邀的教授之一。于是,海立提出建議,亞洲研究系遞交申請,經(jīng)過層層審批,李澤厚便成為了這項基金邀請的第一位中國教授,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位中國人。因此那一年,李氏夫婦就變成了我家的近鄰。
我們幾乎每天都在一起散步,交談。李夫人烹調(diào)一手江南小菜,變戲法一樣的,馬里蘭的藍螃蟹,居然也能在她的廚房里做出一壇子香醇的寧波醉蟹;又會用美國的水鴨,風干成一只正宗的南京板鴨;另外一項拿手,就是一種北方包餅;這種餅的做法極為特別,先把面團放在油里浸泡,又兩個兩個地搟在一起,放在平底鍋里烤,出鍋的時候還要趁著火一般地燙手,一張一張地撕開來。每次做到最后的程序,李夫人總是一邊快手快腳地操作,一邊吹著燙痛的手指,看到這種場面,我們的意大利朋友蒂蒂娜便大聲叫嚷:“發(fā)瘋了!發(fā)瘋了!”但是到了吃的時候,她卻比誰都津津有味??吹酱蠹页缘萌绱藵M意,李夫人便高興了。
李夫人高興的時候,李澤厚已經(jīng)有些醉意了,他看著夫人,舉著藍牌的杰尼走路酒,告訴我們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他說當年還是舞蹈演員的夫人,走在王府井大街的時候“回頭率是很高的呢”。我笑著說:“那當然,不然的話,你這個大美學家怎么會窮追不舍呢?”大家都笑起來了。其實李夫人在SWARTHMORE學院的時候已過花甲,但仍舊保持了舞蹈家的身段。我的美國鄰居特別羨慕地稱她為“超級苗條”。當時李夫人在舞蹈系還擔任了一門舞蹈課,為大學生們排練了一臺中國舞蹈“長綢舞”。排練場上,只見李夫人甩著彩色的長綢,跳上跳下,就好像是小姑娘一樣。問及李夫人:“你完全可以在家里享福,為什么要這么辛苦教跳舞?”李夫人反問:“你不覺得美嗎?”
大概就是為了這個“美”,李澤厚總是鼓動夫人外出工作。出門要上班,進門要燒飯,還時不時地邀請左鄰右舍、學生教授到家里做客。李澤厚看著他如此勤快好客的夫人,又告訴我們一個秘密,就是當年在北京社科院的時候,有人批評他:“不愛勞動,群眾關(guān)系不好”,結(jié)果他的夫人正好是他的補充,這大概也是一種美的和諧。
“不愛勞動”似乎是有些懶惰,但李澤厚在做學問、讀書、教書的時候絕對不會偷懶。那時候他在SWARTHMORE學院獨立用英文開課:“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意識”和“孔子的《論語》”,學生們,甚至校外的旁聽者都認為這些課相當精彩。我曾經(jīng)看到過他的英文講稿,厚厚的一大摞,其中對中國人古往今來那段波瀾壯闊的思想歷程作出了精辟的解讀,實在是難能可貴的。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大明白,那就是:當他用英文講課的時候可以滔滔不絕,連美國教授都稱贊他的“英文用得相當準確”,但是在日常生活里講英文的時候,例如看毛病、買東西,就會有些退縮。這大概也是這位美學家對學問和對生活的不同態(tài)度吧。
但是細心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李澤厚對待生活是非常細致的。雖然他們夫婦住在SWARTHMORE只有一年的時間,但他們倆仍舊把他們的臨時住處,布置得及其“美化”。那是一幢連體的小樓,樓上樓下十分寬敞。還記得,那時候他們喜歡一個臺灣書法家的墨寶,看不懂那是什么字體,巨大的一幅,懸掛在大門旁邊很有氣魄。另外還有一張?zhí)厥獾募埐莓嫅覓煸诳蛷d里。畫的紙張有些黃兮兮,皺兮兮的,卻粗中有細,富有立體感。畫上有古代埃及神像,埃及的吉祥物和跳舞的小人等等,色彩鮮艷、古樸又凝重。這張堪稱埃及文化瑰寶的紙草畫,便是李澤厚獨自出訪德國、埃及等國家的時候,親自帶回來的。記得在他的出訪期間,李夫人一個人留守在家,日日擔心和焦慮,旁人見了無不為之感動。
李夫人除了作為妻子的擔心和焦慮以外,還有作為母親的擔心和焦慮。常常是跟隨著丈夫外出,便放心不下在家的兒子,而留在兒子身邊,又放心不下丈夫。兒子是他們夫婦的共愛,中學期間就只身赴美學習,一向遵循父親“不學文科”的教誨,專攻理工科,終于成為計算機工程師。在兒子的生活方面,母親當然無微不至地處處關(guān)心,父親則極為開放,支持新潮。在我們搬遷至美國東部以后,李氏夫婦和獨子一起,也從科羅拉多的泉城搬遷至博德。他們在博德購買了一幢漂亮的獨立花園洋房,從此生活進入了新的階段。李夫人一次又一次地在電話里告訴我,她是那么地喜歡她的新居,丈夫在樓上看書,兒子在樓下工作,她便在當中為大家做好吃的。
李氏夫婦在電話里,每次都會邀請我們前往做客,只是路途遙遠,總也不能實施。到了后來,連最熱情的邀請者也會失去信心。不料,最近兩年,竟有兩次機會路過博德,去年因為是離開十多年以后的第一次回訪,眾多的朋友一時看不贏。雖然海立特別前往李府喝酒,卻無奈時間緊迫,不能盡興。于是這次專門抽出半天時間,單獨拜訪李氏夫婦。為了給予這對老夫婦一個驚喜,我們特別隱瞞了行程,又擔心他們會有外出計劃,于是先在電話里探聽情況。撥號鈴剛剛在那一頭響了一下,就聽到李夫人活潑快樂的聲音,她并不知道我們已經(jīng)到了科州,問及近況,她有些沮喪地回答:“下雪啊,一整天一整天地呆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啊!”緊接著又加了一句:“雪還是非常美的,站在大門口,看看遠處的山,近處的路,一片雪雪白,心里十分舒暢?!?/p>
于是,當我們站立在李府的大門口,首先感受到的就是這雪白當中的美。海立轉(zhuǎn)身扣響了大門,輕輕地三下,立刻在這寂靜的當中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響。又三下……按門鈴,又按門鈴……為什么沒有回音?雪白的臺階上除了我們上樓的腳印,還有幾個小小的松鼠印。正要撥打手機,那扇大門無聲地露出一條縫,立刻一陣歡呼從里面沖了出來。被李澤厚寬大的身體阻擋在身后的李夫人搶先鉆到門外。她抱著我搖了又搖:“啊呀,沒有想到啊!真沒有想到啊!我真開心,真的開心?。 闭f話間,海立已經(jīng)在李澤厚的熱情邀請之下,坐進了大客廳的沙發(fā)里。緊接著四張嘴搶先說話,終于男聲斗不過女聲,他們退到了樓上李澤厚的會客室。
李夫人拉著我,沒有一刻停歇地讓我觀看她的每一間屋子,每一個角落,每一扇窗戶,甚至每一棵植物。她的聲音充滿了整棟空曠的房子,然而在這歡快的聲音當中,我卻感覺到這是一種久違的熱鬧,熱鬧的背后隱藏的卻是寂寞。因此李夫人更加珍惜這份熱鬧,試圖緊緊抓住這份熱鬧,但是時間仍舊在這份熱鬧當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我們一邊說話的當兒,李夫人已經(jīng)在朝陽的飯桌上面擺滿了下酒小菜。她告訴我,平時他們的飲食都是限制的,廚房里有三只托盤,李澤厚的一盤是營養(yǎng)搭配的,兒子的一盤是減肥的,她自己則沒有忌諱,只要喜歡,什么都吃。為了防止相互影響,他們吃飯分在三個層面,互不干涉。我有些擔心地說:“你一個人吃飯不寂寞嗎?”李夫人回答:“他們父子一向少話,只要他們在樓上樓下,不說話,我也是滿足的。”仔細想一想,李澤厚和夫人不是同行,性格愛好又相差甚遠。然而李澤厚幸虧有這么一個大度、活潑的伴侶,幾十年如一日任勞任怨地陪伴在他的身邊,總是在李澤厚最需要的時候和他相濡以沫,不然生活在這寂靜的落基山下,李澤厚只有更加寂寞。記得還在SWARTHMORE的時候,有一次,李澤厚不慎從樓梯上滑倒,李夫人立刻用自己的消瘦的后背,墊靠起丈夫。深更半夜里李夫人說:“你的命大就是我的福大?!?/p>
“今天開忌,大家在一起吃飯。”正想著,李夫人興高采烈地宣布。一看手表,剛剛過了四點,兒子還沒有下班,完全只是為了我們開了個早晚飯。李澤厚從酒柜里捧出一排老酒,中國酒、外國酒,海立和他對坐開飲。席間李澤厚告訴我們,他最近有些憂郁,不大喜歡講話,對出版新作、外出講課都沒有興趣,聽到這里我十分吃驚地說:“看不出來啊,今天我就沒有聽到你停過講話?!崩钍戏驄D異口同聲地回答:“那是因為海立來了呀!”我們一起大笑。
問及最近熱門話題:“修身養(yǎng)性、鍛煉身體”的時候,李澤厚回答說,只要氣候允許,他便每天堅持散步一個半小時,每周一次外出桑拿浴。而李夫人的回答則十分簡單,“拖地毯”。她的鍛煉就是“拖地毯”?一時以為聽覺有誤,不料真的是拖地毯。每日早上提著半捅清水,一個一個房間地拖地毯,上上下下近十個房間拖下來,渾身大汗,就是鍛煉身體了,再看腳底下的地毯,真的是清清爽爽,光光滑滑。好像要比任何一個新式的吸塵器吸出來的都靈光。想到李澤厚的著作等身,再看看李府里里外外的每一個角落,以及李家父子上上下下舒適的安排,突然一首閩南語的歌詞在我耳邊響起:
有一天我們已經(jīng)都年老,
……
我會陪著你坐在椅子上,
聽你說你年輕的時候有多厲害,
吃好吃壞不計較,怨天怨地也不會,
你的手我會緊緊的牽牢,因為我是你的——家后。
我將青春嫁到你們家,我從年輕跟你跟到老,
人情世事已經(jīng)看透,有什么人能比你更重要?
我的一生獻給你們家才知道幸福就是吵吵鬧鬧
……
這首由鄭進一、陳維祥作詞的“家后”,不就是李夫人最好的寫照嗎?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唱這首“家后”,一直到了要說“再見”的時候。這終歸是最難過的時候了,我不敢注視李夫人的眼睛,卻在李澤厚和海立握手道別的時候,感覺到了他的憂郁。我別轉(zhuǎn)了面孔。這時候,我看到沙發(fā)上放了一份影印本,那是美國權(quán)威出版社出版的《諾頓文學理論與批評選集》。在這本最新出版的書籍里,添加了三位非歐美批評家的作品,他們是以色列、印度和中國的批評家,李澤厚就是代表中國第一次入選的??梢园堰@本影印件順手放在身邊,看起來,李澤厚還是在下意識里,并不如他自己先前所說,對什么都無所謂的了。于是我安心了,因為在這本影印本上,我又看到了他對生活的激情和希望。
回程的路上,我們在高速公路旁邊的休息地里停下車來,無聲地仰躺在后車蓋上。眼面前,科羅拉多遼闊的天空上,寂靜地升起了繁星,那么貼近,就好像天和地融化在一起一樣。想起李澤厚最愛的康德的名言:“位我上者,燦爛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這大概也就是在他心底里,美的體驗、美的情懷、美的道路、美的歷程。
寫于費城近郊二○一○年三月
章小東,記者編輯出身,現(xiàn)居美國,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