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泊零羽

我想我會做的是,我要假裝自己是聾啞人。這樣的話我就不用跟任何人進行他媽的愚蠢沒用的對話了。如果有人想告訴我點什么,他們就得寫在紙上,塞給我。我會用我賺來的錢給我自己建一個小木屋。我會把它在建在樹林旁邊,不是在樹林里面,因為我想陽光天天都充足得要命。

——《麥田里的守望者》

美國當(dāng)?shù)貢r間2010年1月27日,傳奇“遁世”作家、《麥田里的守望者》作者塞林格在位于新罕布什爾州的家中逝世,享年91歲。

對于很多人來說,塞林格一直是一個謎。他大半生都以一個遁世者的形象游離于公眾視野。他被認為是美國“二戰(zhàn)”以后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卻在成名后幾乎不與外界接觸,終日生活在一座柵欄圍起的山頂小屋中。也許正因為此,這種隱居的狀態(tài)愈發(fā)激起了公眾的好奇之心。在他的后半生中,曾有無數(shù)的記者、渴慕者、出版商前往他生活的小鎮(zhèn),企圖能夠窺其一面,卻最終止步于山腳下的車道邊緣,向著無法跨越的圍欄另一側(cè)眺望。《時代周刊》1961年9月15日曾將塞林格作為封面人物,其中有這樣一段對塞林格的描寫:“在陽光照耀的樹林旁邊,這個高大男人面容憔悴,臉色蒼白。九年前他第一次來到新罕布什爾州的康沃爾,那時候,他是個友好、健談的人。如今,他開著吉普車到城鎮(zhèn)去,為了能買上食物和報紙,他會說上幾句話,除此之外便沉默不語。事實上,外面那些想接近他的人,最終都只能給他遞紙條和寫信,而且通常是收不到回復(fù)的?！?/p>

此外,他還有很多怪癖——這種“怪癖”是相對于一般意義上的公眾人物而言的。他幾乎不接受任何采訪,習(xí)慣于在一間斗室之中寫作(據(jù)說這跟他早期在軍校時經(jīng)常在被子里打著手電筒寫作有關(guān)),他曾經(jīng)要求出版社把粉絲的來信統(tǒng)統(tǒng)燒掉,也不讓律師回答任何有關(guān)他的問題,甚至在他后半生中拒絕再出版任何作品。塞林格一生只出版過四本書:《麥田里的守望者》《九故事》《弗蘭妮與祖伊》及《抬高房梁,木匠們/西摩:小傳》,相繼用了十二年的時間,此后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再無新作出版。有人說,塞林格從未間斷寫作,卻像晚年的果戈理那樣燒掉手稿;還有人說他寫下卷帙浩繁的作品,等待在身后出版。1974年,塞林格就“盜版書事件”極少見地接受了《紐約時報》的采訪,他表示“不出版作品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平靜。出版是對隱私可怕的入侵。我喜歡寫作。我熱愛寫作。但是我只為我自己寫,只為我自身的愉悅而寫”。

很少有作家像塞林格這樣,把隱居作為一種苛刻的條規(guī)去執(zhí)行和完成。連出版作品都成為了這種隱居的制約和妨礙。有人猜測他的隱居和感情受挫頗有關(guān)系,也有人認為是其選擇的一種慢性的、頗有行為藝術(shù)風(fēng)格的自殺方式,但是大多數(shù)人還是認為塞林格的遁世和其尋求的某種神秘宗教情愫有關(guān),是一種精神層面的自我放逐與逃亡。

英文媒體在悼念塞林格時,堆砌的嘩眾之詞可謂連篇累牘,“文化英雄”、“文學(xué)巨人”、“讀者心目中的圣人”,然而塞林格生前最厭惡的恰恰就是這一點。他將自己的作品看成是自己的隱私,同時自己的作品也是僅僅為了滿足“自身的愉悅”。而正是這種“自私”,我們卻看到了這位偏執(zhí)的遁世作家身上閃爍的純粹。他沒有想到要迎合任何閱讀者的口味,沒有想要承載任何評論者口中的文化意義和思想重量,他似乎在還原寫作的本初狀態(tài),或者試圖尋回某種原始的純凈。他曾多次拒絕《麥田里的守望者》被改編成電影、電視、舞臺劇,甚至是有聲讀物,他對那些故事中人物形象的偏愛超過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塞林格曾說:“不會再有霍爾頓·考菲爾德。(要么)再看一遍小說。霍爾頓·考爾菲德在那個瞬間已經(jīng)凝固?！?/p>

我們可以這樣假想塞林格隱居山頂小屋之中的狀態(tài):狹小而有限的空間,單調(diào)的室內(nèi)陳設(shè),長時間的寂寥獨處,換來的是內(nèi)心冥想的極度飛躍。我們無法猜測塞林格在幾十年如一日的深居淺出中到底收獲了什么,比如在精神層面,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有所收獲。也許他會給我們留下一些什么,也許他把他收獲的一切都留給了自己。我們唯一知道的是,他是當(dāng)今世界上最有知名度的隱士,他很好地貫徹了自己的隱居條例,卻又在文學(xué)界極富盛名,這種矛盾化的統(tǒng)一使得他神秘莫測,同時也使得“隱居”二字在現(xiàn)代文明之中有著真實存在的可能性。

對于現(xiàn)代文明來說,“隱居”是一個古老、神秘、偏執(zhí)、又帶有詩意氣質(zhì)的詞匯。隱居者主動退守到遠鄉(xiāng)僻壤,獲取內(nèi)心的安靜或者靈魂的皈依。一般情況下,現(xiàn)實中的不順意往往是促使他們隱居的誘因。從這一點來看,塞林格也沒有例外。當(dāng)初39歲的塞林格從繁華的紐約搬到了僻靜的康沃爾小鎮(zhèn)時,并非要去過那種與外界隔絕的隱居生活。至少一開始,他并不是古怪而沉默的隱居者,當(dāng)時他和外界的聯(lián)系還是比較頻繁的,而在后來,由于一系列的事件,使他幾乎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徹底成為一位苛刻得幾近偏執(zhí)的遁世者,隱居在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區(qū)域。

人們?yōu)楹螌Χ菔勒呷指裼腥绱烁叨鹊年P(guān)注呢?因為他是造詣高深的文學(xué)大師,還是因為他的隱居事件是一個難以復(fù)制和模仿的當(dāng)代行為藝術(shù)?或者僅僅是出于滿足公眾的探秘和獵奇心理?而在我眼中看到的是,塞林格的山頂小屋,是高高矗立在現(xiàn)代文明的蕪雜浮云之上的。它的根基深深刺入當(dāng)今時代名利紛爭的軟肋,屋頂托起一方寧靜的、詩意的、陶醉于自我營造的世界的微光。但似乎又不僅僅局限于此,或許是我膚淺地解讀了塞林格的歸隱,也或許塞林格根本沒有為自己的歸隱尋找過什么深刻的隱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給我們這個時代添上了一筆另類的注腳。

據(jù)資料記載,上世紀(jì)60年代,有一群孩子為了測試塞林格的耐心,在塞林格家門口上演了一出“苦肉計”。他們紛紛撕扯其中一個孩子的衣服,把碎布包在他頭上,并擠出番茄醬涂抹在假傷口上,看起來就好像剛被人打過一樣。偽裝成受傷者的孩子痛苦地發(fā)出求救的聲音,而其他人則在墻角躲著、等待著,看看塞林格究竟會不會從墻后出現(xiàn)來幫助他們。而最終的結(jié)果是,苦肉計以失敗告終,塞林格房間里的燈只亮了一下,便再次歸入黑暗。而另一個被記載的事件是,一位婦女帶著她五歲的孩子千里迢迢來拜訪塞林格,她走到塞林格門前敲門,同樣被拒絕入內(nèi)。然后那位婦女說自己的孩子跟著她奔波了一天很累,而且有些發(fā)燒。隨后,塞林格允許了婦女和她的孩子進門,給他們食物吃,還和小孩子玩了幾個小時。

這兩個小事件可以看做是對塞林格隱居生活的微觀注釋,卻又相當(dāng)生動。第一個事件可以看成他選擇歸隱的原因,正是因為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太多花樣別出的鬧劇,靠喧鬧嘩眾取寵,靠炒作引人關(guān)注,靠虛假做作的表演來博取同情,最終促使塞林格斷絕了與他們的牽連,選擇了冷眼旁觀。而第二個事件則又反映出塞林格并未摒棄內(nèi)心柔軟的憐憫,或者我們可以理解為——一句真誠的請求勝過精心謀劃的齷齪表演。

中國自古有愛蓮之說,蓮何以出淤泥而不染?自然是它首先選擇了不斷向上抽發(fā)莖葉,將花朵托舉出水面。塞林格秉持著他內(nèi)心的蓮花一路走到今天,是難得的?是可貴的?還是僅僅是他的一廂情愿?現(xiàn)代文明的冰冷構(gòu)架雖不能等同于污泥,卻確確實實正在銷毀著一些純真而優(yōu)雅的性情。我不敢說塞林格恪守的就是這些美好事物的代表,但是他的離去,真真切切地引起了我內(nèi)心的惶惑——也許,我們內(nèi)心逐漸崩解離析的美好情懷,就像塞林格一樣,像一位隱士一樣選擇了永遠的離開。也許,這真的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最后一位遁世者了。也許,隨著他的離開,被撕裂的現(xiàn)代文明的堅固外殼,終于得以完整地閉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