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娜
摘要:羅賓遜·杰弗斯被公認為美國文壇最富哲思的詩人之一。他的 “非人類主義”哲學觀念貫穿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題,他呼吁人類采用一種全新的方式去重新看待人類與世界的關系,強調自然萬物的價值優(yōu)先;他對美國現(xiàn)代文明進行了尖銳而深刻的批判,堅決反對破壞自然的一切行為。此外,他主張將人類視作整個生命循環(huán)中一個元素而非主宰者的有機整體觀。杰弗斯的“非人類主義”哲學思想為加里·斯奈德等當代美國生態(tài)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及理念的形成作了堅實的鋪墊。
關鍵詞:非人類主義;現(xiàn)代文明;有機整體觀
羅賓遜·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 1887-1962)是美國西岸著名詩人、深層生態(tài)運動的積極倡導者。他的代表詩作《塔馬爾及其他詩篇》(1924)、《詩選》(Selected Poems, 1939)和《向太陽發(fā)怒》(Be Angry at the Sun, 1941)等作品奠定了其在現(xiàn)代美國詩壇中的重要地位。杰弗斯在他的作品中大力宣揚他的“非人類主義”哲學。他在《雙斧及其他詩篇》的序言中闡述了這一哲學觀念的主要內涵,“這部作品的主題是展現(xiàn)一種被稱作‘非人類主義的哲學態(tài)度,即將重心從人類轉向非人類,拒斥人類唯我論,重新認識非人類的宏大力量。我們的民族是時候開始象一個成年人那樣去思考,不應再象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嬰兒或精神病人那樣去思考。這種思維方式既不是厭世的,也不是悲觀主義,盡管少數(shù)人這樣認為……它體現(xiàn)了客觀真理和人類價值。作為一種行為規(guī)范,它提倡一種適度的超脫,而非愛、恨與嫉妒?!保▁xi.)杰弗斯的這種“非人類主義”哲學觀念貫穿了詩人的整個創(chuàng)作主題,他呼吁人類采用一種全新的方式去重新看待人類與世界的關系,反叛傳統(tǒng)人類中心主義強調人的主宰地位并神化人的尊嚴的思想觀念,強調自然萬物的價值優(yōu)先;他對美國工業(yè)文明進行了尖銳而深刻的批判,堅決反對破壞自然的一切行為。此外,他主張將人類視作整個生命循環(huán)中一個元素而非主宰者的生態(tài)整體觀。杰弗斯的“非人類主義”哲學思想預示了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些特征,為加里·斯奈德等當代生態(tài)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及理念的形成作了堅實的鋪墊。
一
杰弗斯通過詩作教導讀者超越“人類中心論”的價值觀,體現(xiàn)了“敬畏生命”的生態(tài)倫理觀念,即“成為思考型動物的人感到敬畏每個想生存下去的生命,如同敬畏他自己的生命一樣。他如體驗他自己的生命一樣體驗其他生命一切生命”(Schweitzer 130)。和自然息息相關,任何生命都是自然的一部份,我們均應善待珍惜。
他常常在詩作中描寫非人類的故事。比如,在《消逝的余暉》(Evening Ebb)一詩中,自然的運行變得超脫塵世,超越了人類意識所能理解的范圍。
灰色的鋼,點綴著云影,
當吸收了黃昏最后的余暉。
濤聲喧囂,浪花是鉛色的。
潮水,吞 話渡場?
站在這里,象一塊老石頭,
看余暉消逝,聽海濤喧囂。
仇恨和絕望控制著歐洲,和亞洲,
海風,吹得好冷。
夜來了,夜將要求占有一切。
世界并沒有變,只是更加赤裸。
強者為權勢而斗爭,弱者
用仇恨,溫暖他們可憐的心。
夜來了,來到房間里,
試遍整個度盤,搜索最新消息。
這些不同的是美國的聲音:天真,
有力,虛假,有注定毀滅的氣味。
多久?四年,還是四十年?
一塊老石頭又何必對未來挑剔?
立在岸上,老石頭,平心靜氣,
聽任那海風用鹽漬白你的頭。
(江楓譯)
而在《沒有故事的地方》一詩中,杰弗斯試圖貶低人類存在的價值?!斑@里是我畢生所見的最崇高的地方/無法想象/這里的人類無所不能/但卻澆滅了孤寂的警醒的熱情?!鳖}目中“沒有故事”指的是拒絕人類的故事,而著重描述自然的故事。
在這兩首詩中,杰弗斯教導人類不應將自己視作自然的主人,而僅僅是生命循環(huán)中的一個元素。人與自然萬物之間的關系是共生的、互補的、對話的關系,而不是主人與奴隸之間的宰制關系。
在《夜幕》(Hooded Night)一詩中,杰弗斯又向讀者勾畫了一幅大海征服人類的圖景,現(xiàn)實世界是自然的世界,自然是無與倫比的,而人類的世界則是次要的,微不足道的。詩人在這些詩中貶抑人類的行為活動甚至人類的理解力,大力歌頌自然的光輝,認定人類終將毀滅,而自然之光永存。
杰弗斯作品中充斥著謀殺、亂倫、暴虐和墮落。在他看來,亂倫是人類關注自我的一個象征,是人類對自身行為所產(chǎn)生的后果盲目的象征。杰弗斯的長篇敘事詩《塔馬爾及其他詩篇》就是以亂倫為主題,曾受到艾略特的高度稱贊。另外,《雜色種馬》也充斥著暴力、亂倫和謀殺,有力地抨擊了人類對非人類所作出的惡劣行徑。一個名叫加利福尼亞的女孩嫁給了一個懶惰貪婪的男子尊尼,婚后生活麻木空虛,無意中她從丈夫在一次賭博中贏得的雜色種馬身上找到了知音。于是,她選擇在一個夜晚與種馬交合。后來,因尊尼死于種馬蹄下,她憤怒地將其殺死,但從此負疚一生。從表層意義上來理解,這首詩展示了暴力、亂倫和謀殺的變態(tài)行為。但事實上,這里,人與動物的交合只是一種隱喻。種馬是大自然的象征,而尊尼則是墮落的人類的代表,因此在自然與人類之間,詩人選擇了前者。加利福尼亞渴望從自然中獲得精神力量,渴望與這種力量合而為一。因為回歸自然的最高境界是與自然融為一體。
杰弗斯非常欣賞野性動物的美與力量,尤其是鳥類。他對動物的崇拜浸透在詩作之中?!而B群》一詩向讀者展示了詩人對雀鷹、海鷗、鷹等不同種類的鳥類豐富多樣的生活方式充滿了敬畏之心和羨慕之情。在杰弗斯看來,人類與動物皆有各自領地,具有各自不同的權利,以及各具特點的生活方式。他教導人們要對動物懷有敬畏之心,不應對其隨意干涉和侵犯。在他看來,將尊嚴和自由給予生靈,也就是將尊嚴和自由給予自己。正是這種敬畏之心使得萬事萬物各歸其位,和諧共存。
《受傷的鷹》是杰弗斯作品中頗具代表性的一首詩。鷹承載了詩人自由、高傲、獨立于世的理想。此詩有力地表達了他對自然萬物的尊重與敬畏。他對“野性”的上帝的定義超出了文明人的理解,并肯定自然生命中靈魂的存在?!叭舨皇强紤]到不良后果,我寧愿去殺人,也不愿殺鷹?!彼麑椉捌渌匀恢械纳錆M激情之愛,這促使他宣稱,與自然接觸獲得的感官體驗要比理性思維更具價值?!笆挛铩北旧磉h比“思想”更重要,因為“思想”阻礙了激情、自然的行為。鷹在此詩中是大自然的象征,是超越人類的永恒存在物。杰弗斯認為,我們一直在追求抽象,這是我們越來越遠離自然界的終極真理。
二
杰弗斯譴責人類與自然的疏離,鄙視現(xiàn)代文明的虛偽,詩作常流露出一股濃重的尼采式的悲觀主義色彩,宣稱人類在不久的將來將自我毀滅,而世界將在人類毀滅以后變得更加美好。因此,他常在詩中批判工業(yè)文明。這里,杰弗斯的觀點與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里所指出的不謀而合,現(xiàn)代文明是“人性發(fā)展所達到的最外在、最不自然的狀態(tài)”(29)。它是一個終結,是緊跟在生命之后的死亡,是擴張之后的僵硬,是取代了大地母親的理智時代和用石頭堆砌而成的呆板的城市。工業(yè)化是一種災難,它使自然日益枯竭?!皺C械的世界永遠是有機的世界的對頭,死板板的自然永遠是活生生的自然的敵人”(24)。因此,西方乃至整個世界文明急需一種新的態(tài)度和新的世界觀來取代征服自然觀。
杰弗斯在《大拉網(wǎng)》一詩中把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比作一張巨大的網(wǎng),并預言這張網(wǎng)將會徹底將人類毀滅:
……我們開動了一臺臺機器,把它們全部鎖入
相互依存之中;我們建立了一座座巨大的城市;如今
在劫難逃。我們聚集了眾多的人口,他們
無力自由地生存下去,與強有力的
大地絕緣,人人無助,不能自立。圓圈封了口,網(wǎng)
正在收。他們幾乎感覺不到網(wǎng)繩正在拉……(彭予譯)
在杰弗斯看來,科學是與自然相悖的,因而也是與人性相悖的,最終將導致人類以悲劇落幕。他在《科學》一詩中就將科學比作怪物:
人類創(chuàng)造了科學巨怪,卻被那巨怪控制
就像自戀和靈魂分裂的瘋子不能管束
他的私生子。
他造出許多刺向自然的尖刀,本想
用它們實現(xiàn)無邊的夢想,而噬血的刀尖
卻向內轉刺向他自己。
他的思想預示著他自己的毀滅。(彭予譯)
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改變了人們的價值觀。金錢、名利、地位已成為人們追求的目標,而簡樸的生活和高尚的道德及自然的美麗已無法讓人感到快樂,這一切的一切讓杰弗斯感到痛心不已:“對我而言,/如果我可以活得長久/就只有用安寧換取狂熱,/想到那些墳墓中安詳?shù)乃勒甙?他們如何去享用他們曾經(jīng)擁有的巨大財富?”[1]。杰弗斯倡導簡單的物質生活,期盼人類徹底改變其貪婪、揮霍的生活方式,以豐富人們的精神生活為目標,改變人們的價值觀。正如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大聲疾呼:“簡單,簡單,簡單吧!……簡單些吧,再簡單些吧![2]”如果我們愿意生活得簡單而睿智,那么,生存非但不是苦差事,而且還是一種樂事。
在《打破的平衡》一詩中,杰弗斯指責人類欲望無限地膨脹,嚴重加劇了與自然的矛盾,也使自我喪失了單純的快樂和純潔的心靈。若任由這種欲望瘋長,則世界終將在人類的手中葬送。
他們唯一的作用是
維持和效力于人類之敵——文明
怪不得他們活得神神經(jīng)經(jīng),舌尖的
欲望:進步;眼里的欲望:歡樂;心底的欲望:死亡。
世界在變化中病倒,雨變成毒藥,
大地是一個坑,該毀滅了。(彭予譯)
文明的進步與發(fā)展為人類帶來了空前的欲望,欲望發(fā)展下去的結局只有一個:與世界一起毀滅。這是文明發(fā)展的理想結局嗎?利奧波德在《野生動物管理》(Game Management)一書里分析道:“兩個世紀的‘進步給眾多人們帶來了選舉權,國歌,福特,銀行賬戶,以及對自我的高度評價;但是卻沒有賦予人們在居住的同時不污染、不破壞環(huán)境的能力,而這種能力才是檢驗人類是否達到文明程度的真正標準”[3]。利奧波德在這里針對“文明”的真正內涵提出了自己的真知灼見。文明的主要標志不僅在于物質生活的極大豐富,更在于精神生活的極大提升。人類只有真正具備解決環(huán)境污染的能力,恢復和重建生態(tài)平衡,才能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文明與進步。
杰弗斯是個性的,也是獨立的,他向往那傲然孤立的雄鷹,桀驁不馴而又無拘無束,而雄鷹似的孤立又把他的厭世情結表現(xiàn)地淋漓盡致。
三
杰弗斯主張人類要學會將自我視作整個生命循環(huán)中的一個元素,而不是自然的主宰者。他曾這樣表述他的生態(tài)整體觀:“我相信宇宙是一個整體,宇宙中的一切都是同一能量的不同表達,它們彼此相互聯(lián)結,相互影響,以此構成一個有機整體的各個部分”,“在我看來,人、種族、巖石和星星,它們都在改變,在成為過去,或者在死亡,它們之中沒有哪一個具有單一的重要性,它們的重要性僅僅存在于整體之中……在我看來,只有這個整體才值得我們付出深深的愛”[4]。因為“完整是一個整體,有機的整體是最大的美,/生命與物質的有機整體,是宇宙間最神圣的美,/熱愛它們,而不是人類。/除此之外,否則你就只能分享人類令人憐憫的困惑,/或者當他們走向毀滅時陷入絕望”(The Answer)。詩人將大自然視作一個統(tǒng)一的有機體,任何一個個體都與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緊密相連。自然整體的美高于人類的美。他呼吁每一個人都要把自己看做生態(tài)整體的一份子,保護生態(tài)整體,是每一個人的責任。在一個土壤、水、植物和動物同為一員的共同體中,承擔起一個公民的角色。他在《路標》中就表現(xiàn)出他對人與自然能夠和諧相融的迫切期盼:
轉向那些可愛的東西,不是人,從人性中掙脫出來,
讓人這種玩偶躺在一邊。設想你象百合那樣生長,
依偎著沉靜的巖石,直至你感到它的神性
使你的血管冰涼,抬頭凝望那些沉靜的星辰,讓你的目光
離開你自己和人類的地獄而順著那通天長梯向上攀升。
萬事萬物將變得如此美麗,你的愛將跟隨你的目光前行;
……
……現(xiàn)在你自由了,即使你又變成了人,
也不是婦人所生,而是出自巖石和空氣。(彭予譯)
“有點太抽象,有點太自以為是。是時候再一次親吻大地了?!保ā痘貧w》)在杰弗斯的詩歌中,大地不僅是有生命的,而且還具有意識?!拔艺J為,巖石/大地與其他行星、星辰、銀河系/皆具有種種意識,萬物皆有意識。”他告誡人類,人要恢復人性,保持其自身價值,就必須投入自然的懷抱,與大自然保持直接的聯(lián)系。
杰弗斯在詩作中謳歌自然的種種美麗?!鹅F中的船》一詩展現(xiàn)了大自然的靜謐之美;《黃昏的云》贊嘆大自然的雄奇壯麗之美;《圣潔得多余的美麗》描繪大自然的神圣純潔之美;《消失的余暉》展示大自然的超脫塵世之美。他曾在詩中說過,“這是人類的黎明。至于我,我寧愿/作一只野果里的蛆蟲,而不愿做人類的兒子?!彼脑姼璞磉_了一種威廉·布萊克式的理想:即所有的能量形式,無論暴力抑或仁慈,皆為美麗的。因為它來自一種超自然的力量。
杰弗斯的生態(tài)整體觀,倡導人們作為人類的一份子,每個人都應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作為自然的一份子,每個人也有相應的自然責任或生態(tài)責任。目前的生態(tài)危機是由人類一手造成的,人類必須對此承擔責任。緩解直至消除生態(tài)危機,恢復和重建生態(tài)平衡,確保這個星球上的所有物種持續(xù)、安全、健康地存在下去,是人類不能以任何理由推卸的義務;同時,也只有完成了重建生態(tài)平衡的使命,人類自己才可能長久地生存在大地上。
杰弗斯的作品常被評價為消極厭世,排斥人性,鄙視文明,具有濃重的悲觀主義色彩,因此常常受到評論家的詬病,有些作品也成為批判的眾矢之的。然而,杰弗斯在作品中貫穿始終的哲學思想是“非人類主義”,而非“反人類主義”,它是建立在對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反思和重新定位基礎之上,在譴責人類中心主義方面是具有重要的進步意義。他的詩作中所體現(xiàn)的絕不單單是對人類現(xiàn)代文明與社會的批判與厭惡,還有對自然中萬事萬物的熱情謳歌。杰弗斯眼中的“自然”遠不止于為人之伴侶,它還能撫慰人的情感,啟迪人的心靈。詩人在作品中為我們構筑了一個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tài)烏托邦,展現(xiàn)了生態(tài)危機時代人類對詩意生存家園的追尋,使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想境界在詩的內涵中得以表現(xiàn),體現(xiàn)了“詩意棲居”的精神內涵。
參考文獻:
[1] Williams, Oscar. The Pocket Book of Modern Verse. New York:Pocket Books, Inc,1972:455.
[2] Thoreau, Henry D. Walde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1:91.
[3] Leopold, Aldo. Game Management.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1933:423.
[4]孫曉春,馬樹林譯.麥克基本.比爾:《自然的終結》[M].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