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茜,程國賦
(1.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南 湘潭 411201;2.暨南大學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0)
洞庭是中國古代最大的淡水湖泊,地處南北東西的水陸要道,戰(zhàn)略及交通地位突出,是楚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湖湘文化的發(fā)源地,地域文化特征鮮明。與此同時,洞庭湖煙波浩渺,自然風光浩闊秀美,歷史人文景觀厚重多彩,是中國南方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自然人文景觀群,吸引著歷代文人游覽憑吊,文獻記載不絕于書,與此相關的文學作品不勝枚舉,值得重視。就學術界目前的研究狀況而言,從地域文學的角度對洞庭的研究不夠,本文結合洞庭的文化特征以及歷代文學作品,對此加以探討。
首先,洞庭屬于地理概念。最早稱為“九江”,而無“洞庭 ”之名,《尚書 ·禹貢 》云:“江漢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是指沅水、漸水水、辰水、敘水、酉水、澧水、湘水、資水匯聚。春秋時,稱“江南之夢”,夏秋潦集為澤,霜降水涸為藪,其淵深而四時不竭者,則謂之湖。楚莊王時征服長沙、武陵蠻 (見《后漢書·南蠻傳》),此為夢澤最早屬楚的記載。到戰(zhàn)國初吳起相楚悼王時,南并蠻越,遂有“洞庭”、“蒼梧”(見《春秋大事表》卷六下),“至少楚威王時已有洞庭郡”[1],“洞庭”之稱謂已可確定。戰(zhàn)國末,“秦與荊戰(zhàn),取洞庭、五湖。既有洞庭,又言五湖,則是九江既潴,九而為五,又會五而為一水道之變如此?!盵2]116“九江至春秋時,為江南之夢,戰(zhàn)國時稱洞庭五渚,韓非子謂之五湖,而九江之名遂隱,傳記鮮有言九江者”,[3]亦可作為佐證。
到漢代 ,《說文 》釋曰:“洞 ,疾流也;庭 ,中也 ”,即水疾流匯聚。此后,洞庭湖的形成與變化過程在史籍中就相對簡單了。它不斷擴展,到南北朝,水漲時,方圓五百里;晚唐已擴展到八百里;宋代湖區(qū)不斷沉降,水面擴展,洞庭、青草、赤沙、□湖已經(jīng)連成一片;從元至明中期,雖仍方八九百里,但面闊水不深;再往后,圍垸造田越來越嚴重;到 20世紀,湖面積已縮小到 2625平方公里,僅相當于原先 800里洞庭的 1/3強,且水患不斷。[4]唐宋時期的洞庭湖是歷史上真正雄闊淵深的階段。
其次,洞庭富有詭譎浪漫的楚文化意蘊。由上文可知,洞庭在先秦兩漢時期,為湖南湖北間一片巨大的沼澤低濕地區(qū),人們不易了解,所以先秦典籍中有很多異說,折射一種神異詭譎的原始氣息。如《山海經(jīng)》卷十《海內南經(jīng)》云:“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5]《山海經(jīng) 》卷五《中山經(jīng) 》云:“洞庭山之首,曰篇 (或作肩)遇之山,無草木,多黃金。……又東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其上多黃金,其下多銀鐵,其木多柤梨橘櫾,其草多葌蘪蕪芍藥芎藭。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是多怪神,狀如人,而載蛇左右,手操蛇,多怪鳥?!盵6]
惡劣的自然氣候與地貌狀況、充斥怪怖靈獸的原始大澤,即使到了文明社會,依然是艱難險阻。巴陵是湘君所游處,故曰君山,即黃帝所登湘山。秦始皇欲入湘觀衡山,遇風濤,漂溺到此山而免,因號曰君山?;蜓郧厥蓟试怙L于此,大怒,乃赭其山,漢武亦發(fā)卒以射蛟。每當夏秋水漲巨浸,遏住湘波,不可陸行往近。洞庭湖神遇客祈禱,能分風送南北船??芍灰壑杏兄焐?即為風濤所苦,易漂沒。相傳龍神所寶,載人柩者亦然。湖中又有蚌,大如半席,深夜側立,一殼乘風,往來煙波間,中吐巨珠,與月相射,漁者百端取之,終莫可得。湘潭昭山下有泉,潭深無底,是湘水最深處,與洞庭暗通;而君山下有洞庭穴,幽岫窈窕,直達太湖包山下,潛逵傍通,號為“地脈”。楚人生活于這種山澤原野與天地氣流、奇禽異獸之間,信巫鬼,重淫祀,對自然敬畏神秘,這使洞庭充滿一種難以了解、難以詮釋的神異詭譎的楚地原始氣息。
最后,洞庭具備浪漫悲愴的楚國人文歷史沉淀。炎黃部落打敗蚩尤,為“《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7]。而“《符子》曰:舜禪夏禹于洞庭之野”[8]。相對于中原文明而言,黃帝張樂、舜禪讓禹皆定于洞庭,既有選九州中央張布四方、封禪威儀與意義,也有穩(wěn)定南方、德化南蠻的政治決策。而對苗蠻文明,“鄭玄以為苗民即九黎之后,顓頊誅九黎,至其子孫為三國,高辛之衰,又復九黎之惡,堯興又誅之,堯末又在朝,舜臣堯又竄之”,[9]恃險難服,屢敗屢竄,終被禹所滅。
舜南巡野死,虞帝二女扈從不及,南向慟哭,自溺洞庭死。灑淚之竹遇風雨則清香襲人,靜夜或聞陣香,如水腦之臭。因舜死之地蒼梧、九嶷是湘水的發(fā)源地,洞庭是瀟湘的流入地,帝妃相隔兩端,到戰(zhàn)國時漸演化成對后世文學影響深遠的瀟湘神話。舜南巡而野死,既有馴化三苗的勞苦,又有澤被初民的仁愛;娥皇女英屬神卻甘溺身死,這場深情癡愛讓人刻骨銘心,感徹肺腑,所以楚人傷憐愛惜他們。帝后之死,極富浪漫幽深情思,對愛歌善舞、為娛神樂神而不憚心智精力的楚人,不正是他們祭祀湘神、歌詠愛情、附會神話的最好范本嗎?
屈原放逐湘沅,行吟澤畔,開創(chuàng)了中國文學史源遠流長的“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貶謫憂怨與“香草美人”的興寄吟詠。屈原自沉處,山水明凈異常,號為“屈潭”。屈原的愛國與抗爭精神,他對光明與理想的追求,他吟誦的熱望與悱惻,他沉江的決絕與悲愴,昭顯的是楚人流淌在血液里、凝固在骨子里的剛烈與絢麗。賈誼以過人之才識,被遠貶長沙,不幸憂郁早殤,其才可哀,其情堪憫。這使洞庭在神異詭譎的原始氣息外,還蒙上了一層濃郁浪漫的楚國人文歷史沉淀。尤其是屈原與舜妃神話對中國古典文學影響深遠,這是洞庭獨有的凄惋悲愴因子。
洞庭特有的地域文化特征在歷代文學作品中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我們將這類作品稱為“洞庭文學”。下面筆者試圖就歷代“洞庭文學”發(fā)展演變的歷程及其特點加以闡述。
屈原的《湘君》與《湘夫人》以纏綿悱惻的情感、華美流麗的文辭、恍惚縹緲的氛圍來迎接帝妃二神,極富浪漫抒情色彩?!暗圩咏蒂獗变?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夫人》)成為洞庭的最經(jīng)典意境。其寫景與抒情妙合無垠,讓人目與天接,神合八極,有江湖之思的化境,給洞庭大澤添上一層憂郁清淡情思;而屈原對瀟湘二妃的愛情歌詠更是凄咽幽婉,澤被后世。謝莊《月賦》詠為“洞庭始波,木葉微脫”,后世詩文里數(shù)不清的秋波木脫之佳句,皆不及之。
《拾遺記·洞庭山》是洞庭文化進入文學的一個重要標識。作者王嘉對此有兩大貢獻:一是在洞庭神異詭譎的原始氣息里,增添了享樂宜居的仙家福地,并且凡人能達靈洞,與美麗仙女宴飲,獲藥長壽,充滿月明風輕的詩情畫意和遇仙的長生夢幻;二是把“洞庭”與“瀟湘”之樂綰結起來,使人“忘老”,強調藝術美感與世俗享樂情懷,為凄美仙樂鋪平道路。
南朝共有 23首題詠洞庭的詩歌,成就遠超散文與小說。劉宋時謝靈運《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修竹茂林》與顏延之《始安郡還都,與張湘州登巴陵城樓》兩首登臨懷古詩最早出現(xiàn)。前者借洞庭四季風物烘托瀟湘美人遠游不還、佳期難再的傷悼,后者用三湘洞庭、七澤藹荊牧訴說萬古百代的滄桑變化;一重意,一寫實,分流兩源。寫實派漸漸演變成行旅、游覽、送別、詠物,作品有朱超石《夜泊巴陵》、蕭繹《赴荊州泊三江口》、蕭綱《贈張》《侍宴餞湘州刺史張續(xù)》、王僧孺《游巴陵空寺》、劉孝綽《賦得始歸雁詩》、張正見《賦得威鳳棲梧》、庾信《賦得集池雁》《詠雁》,洞庭的景色物候不再是神話境界,轉為秋風春草、淤泥寒浦、古村荒戍、雨腳云峰、旅雁丹鳳。而以陰鏗的《渡青草湖》成為最高點,桃花春水,清湘杜若,景美情傷。而寫意派成就更為突出,大謝之詩已開瀟湘意象先導,緊接著小謝《新亭渚別范零陵云》即登情景交融的完美境界。他用洞庭張樂、瀟湘帝游、云去蒼野、水流江漢、心事俱已、江上徒憂的情境渲染,把離別之情、勸慰之情和內心的希冀雜糅一體,使瀟湘別離轉為凡塵離別,借神話氛圍訴說俗世之門已經(jīng)打開。袁彖《游仙詩》、謝脁《琴 》、王僧孺《湘夫人 》、湯惠休《秋思引》、沈約《湘夫人》、吳均《和蕭洗馬子顯古意六首》(其四 )、《行路難 》(其二 )和《登二妃廟 》、柳惲《江南曲 》、徐陵《春日 》,由游仙、詠物、愛情到閨怨,借助夜雨秋風、日暮江南、洞庭春滿、芳草白蘋、春心離傷,神話已完全轉換成人世男女的相思離別,柳惲創(chuàng)造了“洞庭歸客、瀟湘故人”的意象,吳均道出了“應歸不歸、芳草擲度”的憂傷。
自屈原《湘君》、《湘夫人》之后,南朝詩是洞庭文學拓展的重要階段,注重以景寫情,以芳美雅潔來造境,古樸圓熟,完全繼承了瀟湘洞庭凄咽迷離、縹渺流動的美感,又聚攏到“思歸”的情感指向,體現(xiàn)出南朝柔靡清麗、喜唱男女離思、宮體盛行等審美風尚。到庾信《詠雁》“南思洞庭水,北想雁門關。稻粱俱可戀,飛去復飛還”,詩雖不及前,卻接續(xù)了屈原“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為唐詩的政治情懷張本。至此,歷代對洞庭的文學文化積淀都已準備充分,創(chuàng)作與成就的高峰即將到來。
經(jīng)過統(tǒng)計,唐五代的洞庭詩近 700首,詩人 200位,唐代涉及洞庭題材的小說神怪類 12篇,婚戀類4篇,軼事類 9篇,佛道類 1篇。另外,如李白《惜余春賦》、韓愈《黃陵廟碑》、柳宗元《懲咎賦》之類散文佳作也不少。這是題材豐富、情感飽滿、藝術完美、地域文學意蘊濃郁的朝代,為歷代洞庭文學成就之最,具體體現(xiàn)于以下幾個方面。
1.洞庭形態(tài)與神異得到集中展示。酈道元《水經(jīng)》卷三十八《湘水》有“湖水廣圓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沒于其中”之語[10],到了唐人首先記敘洞庭的形成經(jīng)過:“洞庭九州間,厥大誰與讓。南匯群崖水,北注何奔放。潴為七百里,吞納各殊狀。自古澄不清,環(huán)混無歸向。”(韓愈《岳陽樓別竇司直》),有著“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和“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杜甫《登岳陽樓》)的涵渾闊大、氣象萬千的感受。當洞庭風平浪靜時,便有“忽驚水上光華滿,疑是乘舟到日邊”(張說《和尹從事懋泛洞庭》)和“回飆吹散五峰雪,往往飛花落洞庭”(李白《與諸公送陳郎將歸衡陽》)的奇思妙想;當秋夏泛濫時,便“萬怪吹高浪,千人死亂流”(元稹《鹿角鎮(zhèn)》)。千年來的魚龍傳說神秘怪異,在唐人手里發(fā)揮到極致。韓愈《送區(qū)弘南歸》里陸上的荒涼蠻異,韓偓《洞庭玩月》里水府的凄美幽冷,白居易《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里的磨牙吮血,變幻萬千,好詩無數(shù)。
唐代小說開拓境界也為后世所不曾有。神怪類有舔血化人、把人變鷸的江鼉 (《獨異志·李鷸》),有以人血為酒但又愛慕人間文字的洞庭龍族 (《博異記·許漢陽》),有溺死人又還尸的湖神 (《甘澤謠·韋騶》)。唐代洞庭小說首先保留了濃重的神怪色彩,比唐詩還強烈地展現(xiàn)了雄闊多變、奇幻難測的大澤面貌;婚戀、佛道類小說也是如此,如《博異志·呂鄉(xiāng)筠》、《鄭德璘》、《傳奇·江叟》。唐小說里神仙異物多,不知何所來何所去。他們依傍洞庭,宛若生動流轉的畫卷,展現(xiàn)著不同身份、性格、形象、故事。有旖旎悵惘的詩境 (《柳歸舜》、《楊真伯》),有脈脈人間的溫情 (《樊夫人》、《杜蘭香》),有不畏艱險的俠義與癡情 (《柳毅傳》),有幽艷凄迷的纏綿與別離 (《湘中怨解》)。文辭美艷,情節(jié)曲折,情感真摯,散發(fā)浪漫濃郁的奇情異思,藝術上美不勝收。
2.洞庭仙樂與帝子凄怨完美融合。唐人癡迷于創(chuàng)作湘妃題材,他們繼承了一切可供汲取的素材與養(yǎng)料,全力營造湘妃的悲劇意蘊。李白《遠別離》可視為代表作。詩取《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之意,描寫舜野死二妃遙望慟哭情境,永遠別離之凄苦,給我們塑造了堅貞凄苦的湘妃形象。瀟湘也成為永遠悲哀的象征,洞庭成為帝子凄怨的永恒載體,象征著人類世代的生離死別、相思之苦。
唐代洞庭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大突破是結合洞庭仙樂和帝子傳說,最大限度地用空靈凄怨的洞庭仙樂來渲染帝子悲劇,把意象擴展到巴山巫峽、高唐神女、“琴曲 ”、“琵琶 ”、“竹枝 ”、鴛鴦鷓鴣等一切可用的外圍資源。錢起《省試湘靈鼓瑟》、顧況《雜曲歌辭·竹枝》、李賀《帝子歌》等可為代表。唐詩里,洞庭樂聲,瀟湘神曲,其情感是極哀怨凄苦的,彌漫著濃郁浪漫的楚語湘情。瀟湘題材從南朝人間男女的思歸之情走向了更高一層的寄予著人類世代相思別離悲劇的凄美神話,是唐人抒寫愛情幽思的原型意象。
3.抒寫屈子賈傅的千古沉冤。唐代士子每遭坎坷,尤其是忠而見疏、懷才不遇,到洞庭多吟屈子、賈傅,如“靈均如可問,一為哭清湘”(馬戴《送客南游》)、“賈生憔悴說不得,茫茫煙靄堆湖心”(張碧《秋日登岳陽樓晴望》)。屈子的千古沉魂流落湘水,怨氣在洞庭漾成微波,在落日的瀟湘之上,在綠草斜煙的洞庭,在幽遠的笛聲里,凄涼地吟唱著《九歌》。
唐人創(chuàng)造的洞庭文學,總體呈現(xiàn)渾涵浩大、凄怨愁苦、縹緲煙迷的特征,既很好地保留了洞庭的楚地文化色彩,又繼承了先唐以來洞庭文學的成就,折射出本時代的文化氣息。筆者試從以下三個方面闡述唐五代洞庭文學出現(xiàn)高峰期的原因。
1.洞庭地域文化特征與唐文化達到完美契合。洞庭是古代最大湖泊,唐帝國尤其盛唐是中國封建社會頂峰時期,強大的向外輻射力、包容度,非洞庭不足以代表,故孟浩然為感受到“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而痛苦,極度渴望任用;杜甫老病窮愁依然吟出“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憂時傷亂。洞庭是古楚文化最集中的體觀,迥異于中原文化,彌漫著神異詭譎的原始氣息和浪漫悲愴的人文積淀,外圍又有長江巫峽、神女哀猿、祝融歸雁、荊州古地、春雨江南,對“好奇”又喜漫游的唐人來說,怎不成為絕佳的感發(fā)詩才之地?
2.先唐以來留下巨大創(chuàng)作空間。屈子成就高超,但作品少,情感點只集中在迎神祭歌與政治情懷的抒發(fā)。魏晉六朝九百年間,小說僅寫到瀟湘洞庭之樂與仙家福地;以詩寫實一途僅及行旅、游覽、送別、詠物,更本質處在于擬古,還沒有融入時代的真情實感;寫意一途由神曲游仙逐步轉為人間普通男女的相思別離,但氣格嫌小。洞庭與生活、文學的融合剛剛開啟,為唐五代文人留下很多有待拓展的創(chuàng)作空間。
3.唐人強烈的政治情懷與貶謫、漫游有機統(tǒng)一。有唐一代,唐人參政用世之心強烈,哀嘆反思之情濃郁,大盛大亂、中興失望、衰落亂亡,如此豐厚復雜的文學創(chuàng)作土壤并不多見。唐代流人多赴嶺南、黔南、劍南、閩中,往往經(jīng)過洞庭;加上唐人多漫游、干謁,背井離鄉(xiāng)、懷才不遇,每經(jīng)洞庭,遠眺一望無垠、煙波浩渺的洞庭,或飄蕩在巨濤深水的危舟里,時空的廣闊無限和個人的渺小短暫,自然的永恒和人生的無常,所有歷史的、人文的、地理的、現(xiàn)實的和個人的凄迷、動蕩、飄泊、滄桑,都在瞬間匯聚到一時一地的個人身上,勾惹起各種愁苦的詠嘆。所以,唐人詠洞庭詩,是抒情主體情感全方位的勃發(fā)與傾訴,有著極濃郁的哀傷悲嘆;而洞庭神異詭譎的原始氣質與浪漫悲愴的人文意蘊也極好地發(fā)抒著唐人憂愁凄怨的情感基調。
兩宋是洞庭文學轉型的開始。北宋初起,洞庭“睛日花爭發(fā),豐年酒易沽。長沙十萬戶,游女似京都 ”(宋祁《渡湘江 》)、“矧洞庭之樂土,惟荊渚之推,藩民物素佳,江山尤勝,優(yōu)□郡閣,足詠中和之篇”(強至《代答荊南知府齊學士書》),詩人開始描寫真正自然風光與民俗風情。洞庭雖不是南方經(jīng)濟大郡,但到此為官或經(jīng)過此地的官吏文人們把主要精力投入到“時平漢斧宣威力,歲稔湘帆繕貢勞”(胡宿《送陸兵部赴漕湖南》)執(zhí)政之心與品性修養(yǎng)上,追求“洞庭魚正肥,游子行足歡。飲酒讀離騷,睥睨天壤寛。要當以樂死,日月誰控摶?!?劉敞《奉和永叔夜聞風聲有感用其韻》),寫靈均、湘妃等意蘊也不甚悲凄,孟浩然、李杜、呂洞賓、柳毅等唐賢軼事獲得贊賞。宋人寫洞庭,一寫自然人文美景,一言政治情懷,基本圍繞兩宋歷史與文學變化而波動,增添了生活平實化、俗化傾向,借洞庭來抒發(fā)人生哲理,直面人生社會責任,內修自適淡定從容,實現(xiàn)天人合一。宋代在唐人直觀感性抒寫基礎上,跨越到了理性平和思考的新境界。
宋元明清時期洞庭文學意蘊集中體現(xiàn)于題畫詩。宋代以后,洞庭文學出現(xiàn)轉型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題畫詩的大量出現(xiàn)。關于洞庭的題畫詩,經(jīng)過統(tǒng)計,唐代只有 4首,兩宋 18首,金至元 72首,明129首,清初至乾隆 33首,其中以元明兩朝尤為突出。文學史上最早涉及到洞庭的題畫詩是李白《當涂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和《奉觀嚴鄭公廳事岷山沲江畫圖十韻得忘字》,再是鮑溶《周先生畫洞庭歌》,它們從源頭就昭顯出洞庭題畫詩的兩條發(fā)展道路:前三首概略描述中國南部的整體景象,雄偉壯觀、森羅萬象,后發(fā)展為“江行萬里圖”、“顧氏長江圖”、“千里江山秋晚圖”、“江山萬里圖”等;后一首是第一次專詠洞庭的題畫詩,漸漸發(fā)展為洞庭題畫詩的大宗,題材很多,“瀟湘圖 ”、“神龍臥沙圖 ”、“九歌圖 ”、“九疑秋色 ”、“古木幽篁圖 ”、“江天雪雁圖 ”、“醉呂洞賓畫 ”、“月下彈琴圖”、“柳毅傳書圖”等。宋前所累積的洞庭地域文化文學意蘊皆隱含在這些題畫詩里,且由它擴展為第三派,由竹、古木、龍、鷺、云山、捕魚、送別等畫面并不關涉洞庭,都可想象到洞庭意象來造境言情?!盀t湘八景”是中國國畫代表性的山水題材,它最早源于宋迪得意畫作 (見《夢溪筆談》卷一七),好事者傳之,被米芾激賞,專作《瀟湘八景圖詩》,其總序特別是八小序 (見《湖廣通志》卷八九)所匡定的審美與追求境界,對中國山水畫和題畫詩有著典范性意義。
總的看來,宋元明清洞庭文學的演變趨勢有二:一是在前人直觀感性抒寫基礎上趨于紀實,向俗化淡定、理性平和方向發(fā)展,但與洞庭古楚地神異詭譎的文化特質相抵消;二是題畫詩大量出現(xiàn)。神秘奇幻、悲凄幽婉的洞庭意蘊在宋元明清題畫詩里一覽無余。洞庭是自然人文景觀中極好的入畫和題畫素材,但入畫造境與唐人游覽親臨,有著“隔”與“直尋”的高下之分。唯有唐代才具備促成洞庭文學頂峰的條件,后世難以再現(xiàn)。
下面,我們再以其他代表性湖泊與洞庭加以比較,從而凸顯洞庭文學以及洞庭地域文化的特色。
首先,彭蠡。彭蠡地處江西,地理位置氣候環(huán)境與洞庭相似,大小僅次于洞庭。最早記載源于《尚書·禹貢》:“彭蠡既潴,陽鳥攸居。”為水積聚、鴻雁所居地,是長江東匯之澤。隋以鄱陽山所接,故名鄱陽湖,合受江左江右之水,周環(huán)四百五十里。彭蠡歷史神話異說總體零散不成體系?!对涂たh志》卷二九《江州》條闡明其原因:彭蠡春秋時為吳西境,后屬楚,秦屬廬江郡,漢屬淮南國,晉分開荊揚二州。它地屬吳楚兩域邊緣,且先后易主,不具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筆者試將描寫彭蠡的文學作品與洞庭文學比較如下。其一,抒寫彭蠡的歷代文學作品,數(shù)量與成就遠不及洞庭,多行旅與送別詩,更多是把它作為交通要道。作為中國古代南北水路大動脈,彭蠡的交通地位比洞庭重要,不過由此也可看出交通地位不是決定文學的關鍵因素,鮮明深廣的地域文化特征才是根本。其二,唐代李頎《送從弟游江淮兼謁鄱陽劉太守》、孟浩然《彭蠡湖中望廬山》、項斯《彭蠡湖春望》等詩已指出:安貧樂道,菊近柴桑,背后是陶淵明、慧遠、謝靈運、白蓮十八賢、韋蘇州、白居易、朱子、廬山、東林、白鹿洞等隱逸意蘊,但它們仍促成不了洞庭般燦爛文學產(chǎn)生,可見歷史人文不及穩(wěn)固的神話原型意義,歡愉之辭難工,窮愁之言易好。其三,彭蠡文學作品獨有的亮點,一是江西籍詩人對此熟悉親切,寫得出彭蠡的內在神韻,如:“中流蜿蜒見脊尾,觀者膽墮予方咍”(王安石《彭蠡》)、“勝事君所獨,世人那得知。為我謝五老,客子行亦歸”(洪朋《寄題攬結亭》),顯示民風之淳樸、情懷之隱逸,如都頡《七談》(《容齋隨筆》五筆卷六),對故鄉(xiāng)山水有一種動人的情感。二是寓生活哲理與理趣于詩歌之中,如“橫看成嶺側成峰”、歷代對石鐘山的考辨與議論思考等,給人以啟發(fā)。
其次,震澤。震澤地處江東吳地,最早見于《尚書·禹貢》:“三江即入,震澤底定”,指松江、婁江、東江三水流入,太湖平定。二百八十三里,周回三萬六千頃,以其廣大名“太湖”。太湖雖與洞庭“地道相通”,神異僅以包山“林屋洞天”出名,其他多零碎不成體系,反因蘇州為吳國都,太湖多吳越爭霸古跡,歷史意蘊濃重。但詠史懷古詩又不為大宗,而集中在隱逸抒寫上,這由太湖的地域特點決定。
1.隱逸文化。周太王長子太伯次子仲雍避季歷奔荊蠻,文身斷發(fā),示不可用。荊蠻義之,歸千余家,乃立吳國。這是吳地最早的隱逸因子。爾后范蠡泛五湖、季鷹秋風起思鱸魚。范蠡功成身退,實現(xiàn)人生功業(yè),張顯獨立人格,是后世文人欽慕的完美境界;張翰的魏晉風度也給太湖隱逸增添瀟灑淡泊風神。
2.自然與城市的半過渡性。太湖居民環(huán)湖而居,金羮玉鲙、糟蟹霜橘,給隱逸提供豐美富饒的物產(chǎn);太湖石名冠天下,水石尤貴,其千年沖激孤峭堅貞品性,號為“太湖心”。所以,太湖醉秋、散發(fā)扁舟、月夜泛舟,徜徉天地自然中,極內斂又極酣暢,不足與他處隱逸言。蘇州“衣冠萃聚,食貨叢集”(《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卷上),包山“鐘梵相聞,閭巷井舍,不異市邑”(《姑蘇志》卷九),商業(yè)發(fā)展,故環(huán)湖縣邑有集市,風景秀麗處有別業(yè)園林。故自南宋始,太湖有從詠石至詠梅、從注重自然到側重園林景觀的轉移,注重構圖、色彩、詩中有畫之趨勢,使詩味盎然,景色如畫。可是蘇州的都會和商業(yè)文化又不足以覆蓋到整個太湖。近湖數(shù)十里多荒荻野水,居民或夜傍漁船,踏車耕種,既不是洞庭浪漫奇幻的自然氣息,又無西湖的繁華富麗城市風情,震澤呈現(xiàn)出處于自然與城市間的過渡性地域文學特征。
最后,西湖。歷代有關西湖詩詞文小說遠比洞庭多,專書筆記達十數(shù)種。它與前三湖本質區(qū)別是:人工湖,面積很小,在錢塘西五里,代表杭州最秀美最集中的城市景觀,完全包容在杭州的城市性征內。杭州春秋時未開發(fā),三四百里曠無人居,吳王闔閭筑吳城,使百姓舉土,浸而為湖。古言湖有金牛,故叫明圣湖,三面環(huán)山,受溪谷諸泉水,匯為周三十里,以在郡西,故名西湖。杭本江海故地,水泉咸苦,居民零落,自唐李泌導西湖水,作六井,民足于水,始“錢塘自古繁華”,為江南大郡,三吳都會。
城市性是西湖獨一無二的本質特征,在南宋更為突出,與洞庭代表的自然地域特征迥別。
1.都市游賞與世俗享樂相結合。白居易寫了近三十首西湖詩,是藝術再現(xiàn)西湖美的第一人。《杭州春望》極寫商業(yè)都市的明媚鮮妍和富庶繁華,收束卻為“草綠裙腰一道斜”,輕柔嫵媚,把喧囂引向寧靜飄逸,西湖正是杭城秀逸的靈魂。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使這座城市淡妝濃抹風情萬千。宋仁宗常覽《西湖圖》,嘆為“真仙尉也”。南渡更是衣冠之集,舟車之舍,民物阜藩,宮室巨麗,尤非皆比,有天竺觀燈、西湖游幸、西湖競渡,綺羅錦繡,畫舫笙歌,游人士女日費千金,號“銷金鍋”;又湖中物產(chǎn)殷富,聽民間自取之,日供城市,諺云“西湖日銷寸金,日生寸金”?!段骱斡[志余》卷二四《西湖巨麗》條、《癸辛雜識》續(xù)集卷下《西湖好處》條對西湖發(fā)展歷程從雅和俗兩面作了精確概括,直到明后期高濂、袁中道還用無限美好筆墨記錄西湖的景致風情。西湖一直都是杭城游玩與享樂的勝地。
2.冷香幽韻的西湖梅花構成西湖文學作品的獨特意象。對西湖最有影響力的是和靖處士與西湖梅,遠超月中桂子、十里荷花,成為值得關注的西湖文化文學現(xiàn)象。北宋孤山梅花不多,南宋后才在西湖以宮廷和民間的方式廣為種值品賞。西湖梅的瑩潔輝映,夜如珂月,宛若玉照,再襯以一池寒碧,到姜夔《疏影》里實已達極致之美,極妥貼于南宋“攜家妓觀梅于孤山之西村,命國工吹笛,妓皆以柳黃為衣”(姜夔《鶯聲繞紅樓》)和元明清“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的審美風尚。梅的寒寂冷香沖淡了西湖之巨麗繁富,和靖的閑適平和寧靜了杭城之浮躁庸俗,雅最后提升了俗。到元至正時杭城四五百年之跡,雖銷滅毀壞,但西湖梅燦爛奪目的冷寂幽香,刻印在后人追憶杭城盛時流風余韻的夢境里,題寫在元明以后無數(shù)的題畫詩、以西湖梅為標志的詠梅詩詞里??蛇@份執(zhí)著的雅文化情結便宛若鮮花著錦,愈發(fā)喪失了生命力,倒是宋代大量出現(xiàn)的志怪、筆記素材,市井生活、民間傳說,成就西湖文學的汩汩清泉,匯成了以杭州、以西湖為城市背景的俗文學,走上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康莊大道。
通過上述比較,我們得出以下結論:首先,一般性抒寫的景物情感表征,為湖泊文學共有,但結合地域文化特征以后,湖泊文學便各具其獨特的文學面貌。其次,交通、景觀、情感都不是決定地理文學的關鍵因素,鮮明深廣的地域文化性征才是根本,神話原型比歷史人文意義深刻,存在自然與城市屬性之別。最后,洞庭代表古楚文化性征,文學具有神異詭譎與浪漫悲愴的獨特氣質,只有唐代才能把洞庭神秘奇幻、悲凄幽婉意蘊發(fā)揮到頂峰;洞庭是自然人文地理的代表景觀,西湖是城市人文地理的代表景觀。自然人文地理在文學中積聚到唐代是頂峰,城市人文地理的文學至宋代始愈積愈厚,在當今仍具鮮活廣闊的發(fā)展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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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陳艷琦.唐代洞庭詩歌研究.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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