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杰
(四川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美國“垮掉的一代”文學的經典之作、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出版后風靡美國,是與小說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迪恩分不開的??梢哉f,是迪恩這一鮮明的人物形象打動了千千萬萬讀者,特別是年輕一代讀者的心。迪恩這個典型的“反英雄”人物,也是一個極具爭議的人物。“垮掉的一代”被指責為墮落、頹廢,很大程度上與小說《在路上》所表現(xiàn)的迪恩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有關。即便是在小說里,迪恩也是眾人眼中的“瘋子”。而小說中另一主要人物薩爾則對迪恩大加贊賞,稱之為“圣徒”。何以理解《在路上》中迪恩這一主要人物形象,成為理解這本小說的一個焦點問題。本文擬借用尼采哲學中的酒神形象對迪恩這一美國文學史上的經典人物進行解讀。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描繪了酒神和日神兩種精神,酒神狄奧尼索斯的本質是旺盛的生命力,其內涵是摧毀和創(chuàng)造。筆者認為,迪恩就是酒神精神的化身。
酒神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的特點是:迷狂、激情、宣泄、忘我、狂喜。同樣,迪恩給讀者留下的最直接也是最明顯的印象,也是“瘋狂”,這也是在小說中眾人眼里的迪恩的形象。薩爾的姨媽第一眼看他,就“斷定他是個瘋子”[1];在公共汽車上,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乘客們都回頭看著這個“過度興奮的瘋子”[1]6;薩爾的朋友梅杰堅持認為迪恩是個怪物、傻瓜[1]42。迪恩的瘋狂表現(xiàn)在他生活的各個方面??梢哉f,“瘋狂”就是迪恩的代名詞。
首先,迪恩的身世就堪稱“瘋狂”。他“是在路上出生的”[1]3,從生下來就沒見過母親,小時候就上街要飯,6歲就在法庭上請求法官釋放他父親。他酷愛汽車,“他創(chuàng)立了丹佛偷車數量之最,然后進了少管所”[1]35,“在西部的時候,他三分之一的時間呆在臺球室,三分之一的時間蹲監(jiān)獄,余下的三分之一在圖書館。人們看見他冬天帽子也不戴,抱著書興致勃勃地沖進臺球房,或者爬樹進入朋友家的閣樓,整天躲在上面看書,或者躲警察。”[1]6-7他的生活具有“無可救藥的復雜性”[1]276,“他結過三次婚,離過兩次婚,現(xiàn)在同第二個妻子生活在一起”。[1]277
其次,他對汽車的熱愛堪稱瘋狂。迪恩的形象總是和汽車連在一起的,汽車是他的“根本”[1]121。汽車對于迪恩而言就是行動的象征,迪恩、汽車、行動就是三位一體。他買車、偷車、換車、開自己的車、開別人的車,在路上飆車、超車、關閉引擎在盤山公路上高速下滑,他能夠把汽車的速度儀開爆,他能夠從丹佛經沃爾的牧場一路殺向芝加哥,全程1180英里,僅用時17個小時,平均時速達到70英里,創(chuàng)下“一項瘋狂的記錄”。[1]216
最后,他的生活方式堪稱絕對瘋狂。比之迪恩瘋狂的生活方式,他的瘋狂的身世不過是鋪墊,他對汽車的瘋狂也不過是實現(xiàn)這一瘋狂的生活方式的手段和工具而已。迪恩的生活方式,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概括的話,就是對生活的激情體驗。
在小說中,薩爾這樣概括迪恩其人:“一輛飛馳的汽車、一片向往的海岸、一個在路的那端的姑娘,這些在我看來就是他的靈魂的棲息之所。”[1]209的確,迪恩的生活歸根結底就是在路上的生活。他是一個停不下來的人,他說:“薩爾,我們必須走,不到那里就永不停下來?!薄拔覀円ツ膬?,伙計?”“我不知道,但是我們必須走?!盵1]217在永遠沒有盡頭的生活之路上,他渴望體驗一切,渴望不停地“挖掘”(dig)生活,當然也包括爵士樂、性、毒品。最重要的,他不僅是“渴望”而已,他總是付諸行動——以他的激情和沖動。
可以把迪恩在爵士樂酒吧的表現(xiàn)與酒神頌歌做一個對比。正如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所描述的那樣,“在酒神的頌歌中,人受到了強烈的刺激,他進入忘我狀態(tài),整個身體都表現(xiàn)出異常強大的象征能力,他的舞姿表達了一種宣泄般的暴亂節(jié)奏、強勁的旋律和動人心魄的震撼音調?!盵2]同樣,在博普爵士樂中,迪恩如同著魔一般,陷入迷狂、完全忘我的狀態(tài),獲得身心的徹底的宣泄:
音樂像大海一樣奔騰起伏。人們大聲地對他嚷著“加油!”迪恩也在冒汗,汗水浸透了他的衣領?!斑@就是他!就是他!簡直就是上帝!了不起的老希林!好!好!好!”希林意識到了他身后的這個瘋子,甚至聽見了迪恩的喘氣和喊叫。雖然他無法看見,但他感覺得到?!昂脴O了!”迪恩還在叫“好!”希林微笑著,搖擺著,然后,從鋼琴旁站起身來,臉上的汗不停地往下流……他離開之后,迪恩指著他剛才坐過的凳子說:“那是上帝的坐過的位子?!盵1]115-116
這與酒神的迷狂如出一轍。
從內在精神看,酒神狄奧尼索斯是原始的、沖動的、狂亂的、危險的。他有狂暴的力量,足以摧毀一切。同樣,迪恩也是野性的、放縱的、不顧一切的,他也具有旋風般的魔力:
一天晚上,我正在為到墨西哥作準備,丹佛的多爾突然跑來找我,說:“嗨,薩爾,猜猜誰要來丹佛?!蔽矣行┠涿?。“他已經上路啦,這條消息我是從可靠的地方得到的。迪恩買了一輛汽車,正要來見你。”一剎那間,我仿佛看見了迪恩,一個既令人感到興奮又令人感到恐懼的天使,正急急忙忙地趕著路,像云一樣飛速地向我靠近,就像平原上的那個“尸衣旅客”那樣追趕著我,向我襲來。在平原之上,我仿佛看見了他那張瘋狂瘦削的大臉和炯炯發(fā)亮的眼睛,看見了他的雙翼,看見了他那輛破舊的汽車像一架噴射熊熊烈焰的戰(zhàn)車,在路上不斷燃燒;它勢不可擋地穿過玉米地,穿過城市,焚毀橋梁,燒干河流,瘋狂地向西部奔馳。我知道迪恩又瘋了。如果他把所有的積蓄從銀行中取出買車的話,就不可能給兩個妻子寄錢了。一切都完了。他又一次一直向西越過可怕和呻吟的大陸,在他身后,燒焦的廢墟冒著余煙。我們手忙腳亂地為迪恩的到來做好準備,據說他將開車帶我去墨西哥。[1]236
但同時,酒神精神又是創(chuàng)造性的。在尼采看來,狄奧尼索斯的本質是對生命的肯定,是生命的永恒意志的體現(xiàn)。狄奧尼索斯告誡我們:“你們要和我一樣,在現(xiàn)象的千變萬化中,做那永遠創(chuàng)造、永遠催人生存、因萬象變幻而獲得永恒滿足的原始之母!”[3]
尼采的權力意志與酒神精神具有巨大的一致性?!皺嗔σ庵镜臉嬒胱钤缡窃诰粕窈退囆g概念中得以成形的。權力意志萌芽于狄奧尼索斯。狄奧尼索斯和藝術是對生命的鼓勵和刺激,他們分享了權力意志的一切特征:酒神不僅有一種吞噬萬物的整體感,還有一種高度的力量感,他要強盛、強化、爆發(fā)和釋放,要獲得‘肌肉的支配感’;狄奧尼索斯不僅將創(chuàng)造和毀滅融于一體,它也將力、醉和性興奮融為一體。這,就是權力意志本身?!盵2]17
同樣,在迪恩身上我們也看到了對生命、對生活的激情和肯定。迪恩喜歡用“純粹”這個詞[1]109,在薩爾看來,迪恩所體現(xiàn)的是“純粹的存在”。他說:“痛苦、指責、忠告、道德、悲哀——全部都被他拋到身后,他的前方是純粹的存在,坎坷而充滿心醉神迷的快樂。”[1]178迪恩的“純粹”,首先表現(xiàn)為他過著一種完全忠于自我的生活。與自己無關的一切,包括社會規(guī)范、道德準則、習俗等所有的文明社會的包袱,全部被他拋在身后。正如他自己所說:“事實上,懂得我們真的不必為任何事情操心,明白這個道理對我們意味著什么,這太重要了。”[1]121因此,他不停地在路上奔走,在他眼中,“路是純粹的”。正如汽車是迪恩的“根本”,“在路上”能實現(xiàn)人的“根本”,就像飛馳的汽車把一切拋在身后,沒有負擔,沒有責任,只有“純粹的”自我。
其次,“純粹的”迪恩是自然的。我們在他身上看不到文明社會的陳腐氣息。相反,他的身上洋溢著自然的活力、樸實和率真氣息。這里所謂的“自然”意味著真實、坦誠、活力、激情、沖動等一系列關鍵詞,與之相對的是“文明”,它意味著虛偽、守舊、惰性、服從。看看小說的開頭第一章中對迪恩穿著的描寫:“骯臟的工作服穿在他身上特別帥氣,你從專門定制衣服的裁縫那兒都買不到比它更合身的,而迪恩卻能在艱難的條件下從自然裁縫那里取得自然的樂趣?!盵1]9在小說中,薩爾把迪恩比作“西部的陽光。”[1]10
第三,“純粹的”迪恩代表了對生活的熱情和樂觀精神,它突出地表現(xiàn)在體驗生活的行動中。在他的生活中惟一要做的事情似乎就是體驗——“發(fā)掘”(dig)生活,他對薩爾說:“我告訴你,薩爾,不管我住哪兒,我的箱子總是塞在床底下的,隨時可以拖出來,我隨時準備離開或者被趕出去。我決定什么都不要……我現(xiàn)在就聽從生活的召喚吧?!盵1]229
迪恩的“純粹”表現(xiàn)為自我、自然和對生活的熱情體驗,其本質就是對生命本能的肯定。他從爵士樂、性愛、毒品、流浪中表現(xiàn)出來的,無一不是旺盛生命力的釋放。如果暫且撇開道德因素,迪恩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原始的、自然的沖動和尋找生命的原始體驗。它自發(fā)沖動,沒有目的,不計后果。他就如同尼采筆下的狄奧尼索斯一樣,煽動欲望、刺激生命、激發(fā)意志。在一個像尼采描述的那樣被文明腐蝕得毫無生機的社會中,迪恩這一形象所體現(xiàn)的反叛力量無疑是巨大的。
然而,在肯定迪恩所表現(xiàn)出生命活力的同時,也必須認識到,迪恩的所作所為更多地是發(fā)自本能,如同脫離日神精神平衡的酒神精神,其負面作用是顯而易見的。可以看到,迪恩是一個總是處于不斷體驗中的人,很少看到他猶豫不決,也很少看到他靜下心來思考,更別說看到他因思想而痛苦。他的一切體驗都那么匆忙,以至于他沒有時間或閑暇來對經驗進行反思,他不像薩爾那樣會在旅途之后對得失進行盤點。迪恩為了體驗而體驗,這使得他的生活缺少了內涵和深度。
再者,迪恩的充滿激情與果敢行動的生活貌似充分展現(xiàn)了本真的自我,但實際上卻是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自我。按照存在主義的先驅克爾凱郭爾的說法,他是一個遠離真正自我的、處于“審美階段”的人。在此階段的人為瞬間快樂而活,他生活在感官的世界中,喜好美麗、愉悅之物,渴望得到滿足,他是自己的欲望和情緒的奴隸,為了逃避厭煩而甘愿鋌而走險追求新的刺激。在他看來,這種態(tài)度根本上是一種自我的迷失和逃避。但克爾凱郭爾對這種審美態(tài)度也不乏同情,認為它有時的確充滿激情的魅力。“他自己也很傾心于唐璜那種膽大而非道德的人物;這類人物雖然私下絕望,卻至少生活得充滿激情?!盵4]
克爾凱郭爾的同情不是沒有原因的。他認為,在現(xiàn)代城市社會,生活日益集體化和外在化,個人已經演變成了“公眾”,他們思考同樣的東西,相信同樣的東西,卻從未傾注熱情。他們對生活的態(tài)度是冷漠的和膚淺的。他說:“我們的時代本質上是一個理性和反思的時代,沒有激情?!盵5]同樣,在評論迪恩的時候,也不能脫離二戰(zhàn)以后美國那個保守、壓抑的中產階級社會背景。迪恩的“純粹”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他對工作、家庭等社會指定的“職責”的漠視,客觀上說,是對美國戰(zhàn)后盛行的物質主義和清教倫理的反叛,是對精神自由的追求。與其說他是不道德的(immoral),毋寧說他是非道德的(amoral),在他心目中根本沒有什么倫理道德準則。判斷一個人是不是有道德感的標準之一,就是看他會不會產生內疚感或罪惡感(guilt),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良心不安”的感覺。在迪恩身上,我們看不到這一點。對于常人不敢想、更不敢做、就算做了也不敢說的事情,他不僅想了,而且做了,不僅做了,而且還會大張旗鼓地說出來。他是從最本己的生命力出發(fā),對一切社會文化體系和規(guī)則發(fā)起挑戰(zhàn)。他的非理性和非道德,對于我們現(xiàn)代社會的文明人來說,構成強烈的情感和理智上的沖擊。雖然大部分人一定會在理智上抗拒它,但它難道就不會在我們的情感深處激起些許漣漪嗎?也許迪恩的生活是太過“純粹”了——有時純粹得只剩下身體,但是,我們的生活是不是又太不“純粹”了呢?
在尼采著名的“駱駝—獅子—孩子”隱喻中,他把人生的最高階段,即超人階段,比作一個孩子。他寫道:“弟兄們,請告訴我,孩子能做什么呢?他能做獅子無能為力的事嗎?為何猛獅還要變成孩子呢?/孩子清白無辜、健忘、是一個新的開始、一種游戲、一個自轉的輪子、一種初始運動、一種神圣的肯定?!盵6]孩子沒有罪惡感,因而是清白無辜的;孩子沒有傳統(tǒng)的重負,因而是“健忘”的,是“一個新的開始”;孩子沒有責任意識,因而是“一種游戲”;孩子是自由生長的,所以是“一個自轉的輪子、一種初始運動”;孩子是未受污染的生命,這是對生命最大的肯定,因而是“神圣的”。再看看這個由獅子變形而成的孩子(超人)的形象:“超人就是這閃電,就是這瘋狂?!盵6]它是生命力的爆發(fā)和釋放?!熬痛?,超人不再是個確定之人,而是代表著一種新意義、一種新價值。超人作為一種價值而存在,作為一種肯定生命表現(xiàn)出來的新價值而存在,作為權力意志的運作而表現(xiàn)出來的價值而存在,最終,它是作為大地的意義這一新價值而存在?!盵2]211-212
“純粹的”迪恩,代表著“純粹的”路,也體現(xiàn)了“大地的意義”。迪恩,應該被看成這樣的孩子。
[1] Jack Kerouac.On the Road[M].London; New York: Penguin,2000:5.
[2] 汪民安.尼采與身體[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2.
[3] (德)尼采.悲劇的誕生[M].趙登榮,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99-100.
[4] (美)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M].段德智,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177.
[5] Jacob Golomb.In Search of Authenticity:From Kierkegaard to Camus[M].
[6] (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M].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