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謝小國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夏天,當(dāng)天空整個地黑下來的時候,一般應(yīng)該是幾點。八點,還是八點半?
在家里,有什么必要去注意天整個地黑下來的時候是幾點了?有什么必要呢?就跟注意天什么時候開始發(fā)亮,幾點鐘完全亮;十一點二十五分放學(xué),按正常速度,走到花鳥商店需要幾分鐘,從花鳥商店到家又需要幾分鐘……一樣地毫無意思。
可現(xiàn)在他卻覺得太需要知道了。太需要了,他要趕火車,十點三十一分的火車,不,應(yīng)該說二十二點三十一分的火車。
他想問問弟弟,可立即覺得問他也是白問。這小子屁用沒有,剛才在站臺上居然哇哇地哭得像個躺在搖籃里的孩子,不可開交。十一歲的人了!
他后悔沒把電子表帶出來,里面沒電了。他家對面四平公寓的商場里又正好沒有那種型號的電池,要到寧海東路的一個什么地方去買。真該往那兒跑一次的!如果現(xiàn)在手腕上有塊電子表,那不用說有多瀟灑多胸有成竹。
可誰又想到會被火車給拋下了!
“有火車!”他猛然感覺到。不知怎么會感覺到的。其實并沒有傳來叫聲,鐵軌上也沒有任何明顯震動感,可是他感覺到了。立即拉住弟弟跳離了枕木和鐵軌,跳到了起碼有五公尺之外的斜坡下。旁邊就是一塊水潭,就在腳邊上,可是他沒有踩進(jìn)去。他顯得異常的機敏和靈活。
弟弟也沒踩進(jìn)去,但多少有些踉蹌。這個沒用的家伙。
火車像頭巨大的怪獸似的疾速閃過,像顆長長的平射出去的流光彈。只看見并不耀眼然而卻是通明的燈。根本來不及數(shù)過去了幾節(jié),可是已經(jīng)整個地過去了,一閃就變得很遠(yuǎn)起來。再一閃就完全算得上遙遠(yuǎn)了。
痛快極了,和站在遠(yuǎn)處看火車簡直沒法比。那只是一種緩慢得絲毫不能讓你感覺到力量的線的移動。白天是綠的線,夜晚是昏黃的光的線。更別說如此驚天動地的磅礴氣勢。
他只站在遠(yuǎn)處看過火車。而現(xiàn)在是站在近處,只有五公尺遠(yuǎn)。
他們重新走上了鐵軌。
只聽見他倆的腳步聲。因為不斷要跨過枕木,所以沒法一二三一二三,腳步總要亂。
他發(fā)現(xiàn)弟弟怎么有些雄赳赳氣昂昂起來。
“小國,走快點!”弟弟說。那口氣簡直是吆喝和命令。好像他是哥哥,好像他是排長、連長,甚至都有幾分團(tuán)長的味道。他很少喊小國哥哥,盡管小國整整比他大三歲。多半是喊小國,有時干脆喊謝小國,好像他是謝小國的同學(xué)。也喊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謝小國莫名其妙得來的綽號。林維維對著他唱,像狼一樣地干嚎: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活的青年……班里男生就全部叫他阿里巴巴了。只有想求他的時候,或者窩囊得一無主意的時候,才會叫他一聲哥哥。就像剛才在站臺上的時候。那副窩囊樣!少說也喊了他五十聲哥。
“哥,火車怎么會開掉的呢?怎么會的呢?”他明明已經(jīng)知道是因為車站信號員發(fā)錯了開車信號,提早了四分鐘。明知故問!
“哥,我們還碰得到爸爸嗎?”
“哥,我們怎么辦呢?”
“哥……”
全是哥,平時沒喊的都補上了。一開始還邊喊邊哭呢。
這種時候哭、喊哥都有屁用!誰不會哭,誰不會喊哥,可這能讓早已開得無影無蹤的火車重新開回來嗎?
世界上最無可奈何的事大概就是你還沒上車,而火車已經(jīng)開掉了。最無可奈何了。眼睜睜地看著它開掉,那種毫不猶豫、不動聲色、平平穩(wěn)穩(wěn)的樣子,一秒鐘就能縮小許多的毫無表情的背影……簡直連呆子也會意識到?jīng)]必要對著它喊,喊一聲“停下,快停下”。
誰想到它會開掉的呢?
當(dāng)時他正和弟弟在水龍頭前沖腳。沒那么舒服!才坐了五個多小時的火車,他就覺得坐火車其實并不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也許是因為他們的座位正好在西面,拉上窗簾也沒用,窗開著,窗簾始終被風(fēng)吹得掀起來,下午的太陽光便一刻也不間斷地死死地照在桌上、座上烤著你。座位又是和火車前進(jìn)的方向相背的,所以那呼呼刮進(jìn)來的風(fēng)一絲也吹不到身上。這票買得什么水平!還是爸爸托關(guān)系買的。爸爸說,沒問題,當(dāng)然是臥鋪!還臥鋪,結(jié)果連座位都是吹不到風(fēng)的。老實說,如果自己半夜去排隊,沒準(zhǔn)就買到臥鋪了?;疖嚻鳖A(yù)售處離他家不遠(yuǎn)。
等到他從那地震似的混亂中清醒過來時,火車已駛?cè)ダ线h(yuǎn)一截了。站臺前的鐵軌上空得像個巨大的陷阱。
一大片昏然的暈圈。似真似假,似假又似真……
清醒過來了,卻又覺得暈暈乎乎。
一個女的,抱著一只剛買的西瓜,聲嘶力竭地對人叫著:她的小孩還在車上,在九號車廂,臥鋪車廂,剛剛睡著,這可怎么辦呢?她是到大連去,要到沈陽轉(zhuǎn)車,她男人在大連部隊里……
一個男的在急呼:“把信號員拖過來!拖過來!打死他!”
弟弟也夾在里面拼命地嚎叫。
一切都變得完全真切起來。是真的!火車開掉了。
你不會想到,連當(dāng)班的列車長都被拉到了站臺上,還有一個長得挺好看的女列車員。
列車長比所有的人都顯得鎮(zhèn)靜。他嗓門很大地在喊:“×××次車落下的旅客都往這邊來,我是列車長!”
謝小國感到他真美。哪有說男的美的??芍x小國就是感到他美。那渾厚的北方口音,那嚴(yán)峻的但似乎又并沒有發(fā)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鎮(zhèn)靜的神態(tài)。
“別哭!”他禁不住朝弟弟吼了一聲,弟弟被嚇得戛然而止??奘裁?看看列車長!
列車長一下子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少說也有三四十個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拖鞋的、穿背心的、穿短褲的……拎著燒雞、抱著西瓜、拿著瓶酒的……如果排成隊,真是一支狼狽透頂?shù)年犖椤?/p>
列車長的聲音仍是那樣的渾厚和鎮(zhèn)靜:“我姓張,弓長張,從現(xiàn)在開始,各位的一切完全由我負(fù)責(zé)?,F(xiàn)在請各位說一下情況,姓名、到達(dá)站、車廂、留在車上的行李……”
張大康,沈陽,九號車廂,一只背包,黃顏色的,在行李架上,鋪上還有衣服和書,茶杯在桌上,還有毛巾,媽的,完全亂套了,狗屁的車站!叫張大康的罵罵咧咧。
田靜,天津,四號車廂……她臉色蒼白,目光呆滯。
劉東鹽,吃鹽的鹽,山海關(guān)……
尤,就這尤,尤達(dá)三,不是山,是三……
又一趟車到了。三棵樹來的。三棵樹,這怪名!
站臺上又亂起來。沒剛才那會兒亂,剛才那會兒像地震。
它又開了。往上海方向。車窗下的小門牌上寫著三棵樹—上海。
開得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一節(jié)車廂閃過,三棵樹—上海。又一節(jié)車廂閃過,三棵樹—上海。
服務(wù)員立正向著列車開去的方向。挺莊嚴(yán)的。
井井有條。
看這樣,壓根兒不會想到剛才發(fā)生過什么事。不信您拉住個剛下車或剛進(jìn)站的人問問,同志,您看得出剛才這兒發(fā)生過什么事么?很大的一件事。保準(zhǔn)說看不出,看不出哇!
什么名字,到哪的……全說完了。全記在了列車長的本子上。他們被帶到了候車室。狼狽透頂?shù)年犖?。愁眉苦臉、垂頭喪氣、踢踢踏踏、拖拖拉拉。差不多整個候車室的人都盯住他們看,像是一隊殘兵敗將。
他們將在這兒等到明天早晨六點。列車長已經(jīng)和列車取得了聯(lián)系,所有的行李都將被卸在天津站,抱西瓜的女人的孩子,謝小國的爸爸……也將在天津站下車等候??墒堑教旖虻能嚸魈煸绯苛c才有。別的車晚上都不在這停。這里是小站。
你要問,那么謝小國和弟弟怎么沒在候車室等,這會兒是往哪兒去?
是去前方的一個大站。叫PH站。當(dāng)然不是叫PH站,而是叫××站。但把××站說出來不太好,因為人們知道了××站便毫無疑問地也就知道了剛才提早開車的那個站。這是一件真實的事情,知道了影響不好。究竟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還在調(diào)查。信號員也許仍舊坐在站長室里呢。乖乖,那個站長簡直好像信號員殺了他媽,兇的!可老實說他站長又是怎么當(dāng)?shù)?
謝小國可受不了像殘兵敗將似的在候車室里坐著,躺著,耷著腦袋長吁短嘆。他不耐煩那樣。
他在候車室里轉(zhuǎn)著,像在窺探、尋找著什么。他真希望有點事干干。弟弟跟在他后面。這小子現(xiàn)在不再哭喪著臉了,也有了些精神。
墻上貼著張火車時刻表。這玩意挺難看懂。但現(xiàn)在小國一心想把它看看懂。沒事干。
××次,二十二點三十一,PH。
PH離這兒只有一站。
一站!
到天津,明天早晨七點四十九分。
就是說如果能夠到PH坐××次車,那么明天早晨七點四十九分就能到天津了。那時,這些殘兵敗將們才剛剛上車不久。小國發(fā)現(xiàn)他們確實有些像殘兵敗將。他不懂,這些大人們怎么都會這樣窩囊。是的,這件事確實很嚴(yán)重,可也沒必要一臉的像遇上了什么災(zāi)難似的。
謝小國找來了列車長。是的,××次車,二十二點三十一分停PH站。
“您知道從這兒到PH有多少路嗎?”小國問。
“九公里。”
九公里。就是十八里。就是九個一千米。一千米一會兒就走到了,九個一千米會有多遠(yuǎn)!
“我跟弟弟走到那兒去,在那兒上車!”小國幾乎沒有猶豫地對列車長說。
“……”列車長怔了怔。
“等明天早晨吧。我們已跟你父親聯(lián)系好了?!?/p>
“不,我們走!”小國斬釘截鐵,“請您給開張條,要不不讓上車?!?/p>
列車長被他的堅決和機靈所打動了。
弟弟在前面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著。小國很想問他:“喂,你怎么雄赳赳氣昂昂起來了?”
不遠(yuǎn)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片燈光。它像奇跡般地突然就出現(xiàn)了。也許它剛才一直被什么東西擋住了。
它就是PH站了!小國在心里歡呼起來??隙ㄊ堑?他毫不懷疑。
他奔起來?!皠e奔,來得及的!”“團(tuán)長”說。這個團(tuán)長!好像他手上戴著塊手表。那口氣還確實真讓你相信是來得及的呢。
很近了。
快到了。
好輝煌的一片燈火!真是個不小的城市。哦,九公里的路這么快就走完了。馬上就要乘上××次車了。拿出剛才那個站長寫的條,是站長寫的,列車長讓站長寫的,就能上車了。像個勇士似的走上火車。明天早晨又能像個勇士似的走下火車。爸爸會站在站臺上迎接他們。列車長已經(jīng)給天津站發(fā)了電報,讓他們轉(zhuǎn)告爸爸,他的兒子將乘××次車到。
乘××次車到!什么氣派!是單獨到的,不是像殘兵敗將似的 讓列車長領(lǐng)著到的。不,這不是沒有意義的。有很大的意義!雖然總共也沒有提早幾個小時,但話不能這么說。怎么能這么說!提早幾個小時也是提早,總比無可奈何地坐在那兒等好,絕對地比那樣好。——那些大人都還坐在那兒呢。唉,他們怎么會不懂,人無論什么時候都別被砸昏了,都該精神抖擻地想想辦法……
謝小國精神抖擻地吹起了口哨。
弟弟也吹起來。嘿,居然吹成了挺和諧的二重奏。挺和諧的。節(jié)奏是進(jìn)行曲的。
到底是我謝小國的弟弟!謝小國想。弟弟的低音吹得有力極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