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丙奇
廣受社會矚目的江西撫州市宜黃縣“9·10”強拆自焚事件,宜黃縣一名官員近日投書媒體,旗幟鮮明地提出:沒有強拆就沒有中國的城市化,沒有城市化就沒有“嶄新的中國”,所以“沒有強拆就沒有新中國”。如此謬論遭到輿論的一致抨擊,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我不想再重復對其的批評,而是關心另一個問題,即對“有形”的、直接針對公民私有財產(chǎn)的“強制拆遷”,人們可以加以識別與防范(或抗爭),而比“有形”強拆更普遍的是“無形”的強拆。對于“無形”的、沒有明確當事人的“強拆”,目前還存在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狀態(tài)。
以我身處的教育領域來說,“強拆”其實無處不在——十年前的大擴招、與之同步的高校合并、大學掀起的“改名潮”、“專升本”(??茖W校升格為本科院校)熱、大學征地建設新校區(qū)、在“社會化”名義下將教師趕出校園等等,都可謂是對辦學定位、辦學特色、辦學質(zhì)量以及辦學規(guī)律的“強拆”。而這種“強拆”,雖遭遇過一些反對意見,但幾乎暢通無阻,直到后來,連反對聲也寥寥。
以大學擴招與合并來看,為了“發(fā)展教育規(guī)?!?、“調(diào)整辦學結構”,行政部門一聲令下,不管學校是否適合擴招、合并雙方是否有合并意愿、合并之后是否真有利于學科交叉資源共享,都迅速部署落實。其結果是擴招、合并任務“順利完成”,而我國所有大學的辦學定位由此模糊,高等教育質(zhì)量逐漸下滑,矛盾糾紛暗流涌動。
這種情況今天還在繼續(xù)。在前不久復旦大學舉行的大學校長聯(lián)誼會上,來自國內(nèi)九所頂尖高校的校長們面對“內(nèi)部管理”這個主題,大嘆苦經(jīng)。清華大學校長顧秉林舉了個例子:當初要求清華大學成立軟件學院時,清華當年的招生指標已經(jīng)滿了,但學校突然接到有關方面的通知,要求兩天內(nèi)開始軟件學院的招生,并且要招滿五百個學生,此后連續(xù)三年都要招五百個學生。學校向有關方面提出要求,才把招生名額改為了六十人(2010年10月12日《文匯報》)。這就是“強拆”掉學校的辦學定位來貫徹上級意圖的體現(xiàn)。
另據(jù)《解放日報》報道,近年來,上海市多所高校在郊區(qū)建立分校區(qū),或整體搬遷,憑借人才、技術優(yōu)勢匯入?yún)^(qū)域創(chuàng)新。但與此同時,不少家住市區(qū)的教師也開始了“班車生活”,兩頭奔波,原先與學生的朝夕相處,如今成了來去匆匆。大學新生在校園網(wǎng)上發(fā)帖道出不少同學的心聲:“好幾次課后想請教老師問題,趕到門口卻只見背影,很失望?!边@其實是當前的普遍情況,在各地“大學城”中尤其突出。
然而,綜觀實行寄宿制的國外大學,以及回顧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高校,教師住在校園里,與學生共同學習、生活,是大學重要的人文風景。只有學生寄宿,教師不過是趕來上課的“過客”的校園,無法承載寄宿制學校給大學生的人文熏陶。這樣的校園規(guī)劃與發(fā)展思路,無疑把教師與學生強制“拆開”。在很多大學校園,一到晚上,只剩下學生以及同樣年輕的輔導員,學校的實驗室大多“黑燈”,使用率極其低下。
相對于“強制拆遷”來說,上述這些“強拆”,關系到大學發(fā)展的未來,涉及所有師生的學習與生活。但令人驚奇的是,并沒有出現(xiàn)十分堅韌的“釘子戶”——在擴招大潮中,似乎有據(jù)可查的,只有中國科技大學堅持原則,沒有擴招;在大學合并之中,雖有少數(shù)高校教授曾上書反對,也有個別合并高校把矛盾公開化,但總體而言,大家都很配合,就連清華大學,也合并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在教師為擴招大業(yè)讓路搬出校園的進程中,考慮到各種利害關系,加之改善住房的現(xiàn)實需要,教師們也樂得遠離校園……
這樣的“強拆”,不但拆除了學校的辦學定位、辦學特色,也拆掉了教育規(guī)律、辦學質(zhì)量,更重要的是,拆掉了教育的尊嚴、教師的尊嚴與學術的尊嚴,大學的精神不復存在。但就是目睹這樣明顯的現(xiàn)實,教育官員以至大學校領導依舊認為過去十年,是教育、大學發(fā)展“最好”、“最快”的時期,其依據(jù)就是因擴招、合并、征地蓋房等所產(chǎn)生的學生規(guī)模數(shù)據(jù)、教師規(guī)模數(shù)據(jù)、論文發(fā)表規(guī)模數(shù)據(jù),以及校舍面積數(shù)據(jù)。
無論有形還是無形的“強拆”,能阻擋它的唯一辦法,就是給公眾以知情、參與、表達、決策的權利。這樣,也才能讓公眾心目中的好的國家、好的社會、好的教育,成為一致共識,而不是變?yōu)楣珯嗔Φ莫毥菓?,任其解釋、演繹,甚至無視法律與道德的底線。
【原載2010年10月20日《南方都市報》】
題圖 / 結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