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行家
“人生末后一著,極是緊要”,人之將死,無拘無束,總要發(fā)表些意見。
英明有為的政治家或烈士的遺言,動聽但是乏味,有爭議的人物才有意思。比如武則天遺令里要求去掉自己的帝號,和先帝合葬,只立碑不立傳,這是高超的智慧,否則,誰知道她的碑上會寫些什么?明熹宗胡混了一輩子,臨死時大大咧咧地將五弟朱由檢(崇禎)叫到跟前說:“來,五弟當為堯舜也”,皇帝所最不該有的品性之一,就是玩世佻達。
失敗的政治人物的遺言,是最擰巴的。劉基在野史里被視為半仙,曾輔助朱元璋達到權力頂峰,在文學上也有極高成就。晚年卻先沒了官,繼而被御賜的藥酒毒死,不知道他心里作何滋味。他的絕筆寫作:“人生無百歲,百歲復如何?古來英雄士,各已歸山阿”,大概是寬慰自己的。這首詩以外,他又說了一番政治正確的遺言,以便皇帝查詢。
和珅的絕筆則像個奇怪的詛咒:“五十年來夢幻真,今朝撒手謝紅塵。他時水泛含龍日,認取香煙是后身”。詩的水平和他的老主人乾隆相仿,說書人便附會和珅的后身是慈禧,專程前來報復皇室。嘉慶終究是仁厚,換個皇帝,光憑這首詩,就會把和珅挖出來鞭尸。
錢謙益也是擰巴人。明末時,他是文壇領袖,晚年又娶了艷冠秦淮的柳如是,文采風流占全了,奈何偏偏遇到了明亡而在兩朝做官,末年又卷入反清事件,一波數(shù)折。清軍兵臨城下時,柳如是勸他投水殉難,錢老沉吟片刻,想想沒過夠的愛情生活,淡然道:“水太涼,還是算了吧。”滿洲人下令剃頭時,民間多有抵觸,錢老說:“頭皮發(fā)癢”,然后就溜達了出去,回來時已經(jīng)剃掉了頂門,盤了條辮子。時人筆記里,關于他的記述大多如此揶揄。八十三歲那年,死期真到了,他說的是:“我當初不死在乙酉日,是不是太晚了?”真的,不少文人比起洪承疇或吳三桂,實在不能說做過什么惡,可悲的只是死晚了。
文人的遺言,又有瀟灑而近于狂者。唐伯虎仕途失意,縱情于山水,去世時年僅五十許,絕筆寫作“一日兼他兩日狂,已過三萬六千場。他年相識如相問,只當漂流在異鄉(xiāng)”,超脫之外總有幾分凄苦。捷克作家赫拉巴爾前半生在鋼廠、廢品站做工,晚年才獲得世界性的文學盛譽,別人給他慶祝八十四歲生日時,他說:“我已經(jīng)把該做的一切都做了,還待在這里干嗎?”幾天以后,他爬上五樓窗臺,慢悠悠地跳了下去。
我知道的最有價值的遺言,是魯迅寫給家屬的:“別人應許你的事物,不可當真”;“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這兩句話如他的雜文一樣,依舊具有陰沉的現(xiàn)實意義,指導著我的世界觀。
【原載2010年8月4日《新京報》】
題圖 / 遺言 / 朱利安·比納派(羅馬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