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原符
《讀書》一九九三年第五期,發(fā)表了《最是文人不自由》一文,說的是糾纏于陳寅恪身上的數(shù)重悲劇。時隔兩月,收到《讀書》第八期時,入目即見封面要目列有《最是文人有自由》一題。想來這是和“不自由”唱對臺戲的文章,當(dāng)即以先睹為快的心情,讀了《有自由》一文。
讀罷《最是文人有自由》,覺得此文并非直接辯論陳寅恪是否存在身心的不自由,文章著重闡明的是:文人本來是自由的,只是有些文人把自己的位置沒擺對,所以才會感到不自由。“不自由”不過是自找煩惱而已。
《有自由》文認為文人議政是苦惱自我。其實,歷代中國文人都有議政的傳統(tǒng),這傳統(tǒng)在今天還有無價值,暫且不說。只是作為現(xiàn)時的一個文人,他有興趣議一議政,總還是有這個民主權(quán)利吧。如果認為文人議政,最好是免開尊口,如果這樣,那么,政治就只是政治家的事,其他人都不應(yīng)對此說三道四。是這樣嗎?
當(dāng)然,議政的文人“往往缺少政治的操作技術(shù)”,難免說外行話、不實際的話和錯話(不是反動話)。對此,居于掌政地位的人就應(yīng)度量大些,思想要放松?!队凶杂伞芬晃慕Y(jié)尾處要求文人自己要放松,說“所謂自由也就是在放松之中”。我覺得,首先是掌政的人應(yīng)該放松,才能使別人隨之放松。
《有自由》的后一部分,著重說了文人有自由的理由,主要談了兩點:其一是“就自由的精神空間而論,其述學(xué)的空間是無限的,文字游戲在智慧的驅(qū)動下可以無限展開,永無終結(jié)?!睆牡览砩险f,這看法不錯,然而文人實際上的文字活動,并不可能無限展開,總是要受限制。姑不論過去年代里曾發(fā)生過的、在字里行間處處尋找“新動向”的事,即使在今日,客觀因素不說,就從文人自身來看,他也要受自己的學(xué)力見識、治學(xué)方法、思想傾向、興趣愛好等各種因素的限制;如果他的文字想要出版問世,那受到的限制就更多。該文還說:“前輩文人往往覺得‘無自由,乃是因為他們有從政的沖動或有過多的激情”。照此來說,文人最好是無欲無求,心如止水,也就不會有不自由的感覺了。
《有自由》說文人有自由的第二個理由是:“文人的現(xiàn)世空間也是無限的……一個政客幾乎無法選擇做一個文人,而一個文人也許可以選擇走幾日仕途”。所謂現(xiàn)世空間無限,即指文人有廣闊的選擇余地。我看事情也不盡然。古代的文人與從政,常常是二位一體,他們可以像陶淵明那樣歸居田園,也可二者得兼?,F(xiàn)世的空間雖廣,但分工日細,每人只有一個位置、一種專業(yè)。文人可選擇的只是在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中的選擇,再就是下海經(jīng)商等無需人事部門決定的事,則可悉聽尊便。
該文還談到“文人還會被尊敬么?”的問題,指出產(chǎn)生這種焦慮的人,是因“每日不可或缺的金錢的匱乏”。我覺得這的確抓住了要害。在向錢看之風(fēng)刮遍中國大地之時,人們不再尊敬缺金的文人,也是勢所必然,人之常情,沒什么值得奇怪。但也應(yīng)看到,金錢的多少與文人的自由卻是相關(guān)的。就以出版學(xué)術(shù)著作來說,雖然憲法上寫了公民有出版自由,而你若無錢買書號,則就失去這個自由。這種不自由并非文人自找,而是文人的外部因素。
《有自由》著重是從文人自身的弱點,來分析有些文人何以會感到不自由,而對文人所處的外部環(huán)境,所說甚少。文中對文人本身自不量力的分析,不乏精到之見,如文章結(jié)束處,提醒文人“應(yīng)甘處于社會的邊緣”,要明白“花花綠綠、熱熱鬧鬧的社會并不是屬于文人的……你的真正的實在只有在書桌之前才會出現(xiàn)?!边@些話對某些不守本分、不甘寂寞的文人,確是有益的忠告。不過我又覺得,這與前文文人有無限空間的說法,似乎并不一致。
文人的心態(tài)是重要的,但卻不應(yīng)將一切拂意的事都推之于心態(tài)因素。如果認為,自由不自由,無非都是心所使然,這就走向了禪宗六祖的“心動論”。事實并非如此。文化大革命中文人無自由,難道是心造的幻覺?那時有些一心埋頭學(xué)術(shù)、從不招惹是非的文人,同樣會遭到無妄之災(zā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