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芒
在《書屋》今年第6期上讀到摩羅先生為他的《恥辱者手記》第二版所寫的序言《我們是需要自審的一代》,終于對他10年來的心路歷程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其實嘛,他所走過的路,不過是近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所走過的道路的一個縮影。想當年,“五四”知識分子何等激進、何等慷慨激昂,經(jīng)過30年的奮斗,當1949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喊出“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時,大批懷有“五四”情結的文化人都不禁熱淚盈眶,用胡風當時一首詩的標題來說,叫做“時間開始了!”但是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從此以后他們就走上了一條改造自己“個人主義的世界觀”,讓自己主動放棄獨立人格而完全服從國家政治風向之路,許多“沒有改造好”的亦即還保有一丁點啟蒙思想殘余的文化人遭到整肅,卻還心悅誠服,還有無數(shù)知識分子在努力自我改造和幫他人改造中自覺不自覺地成為了劊子手的幫兇。
這一切都有一個冠冕堂皇的旗幟,這就是“顧大局、識大體”,而大局和大體無非是國家至上,領袖至上。在中國人的自我感覺中,最能夠體現(xiàn)所謂“中國站起來”的恰好是“文革”時代,我們同時與蘇美兩個超級大國叫板,并以“拯救世界2/3的受壓迫人民”為己任。雖然當時我們每個人都是認真的,但在今天看來那只不過是一場熱昏的囈語而已。
多年來,我一直在困惑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這一轉變(如今叫做“華麗轉身”)究竟是如何完成的,李澤厚曾提出“救亡壓倒啟蒙”來解釋,誠然說明了一部分原因,但救亡為什么能夠輕而易舉地壓倒啟蒙?恐怕還是與傳統(tǒng)中國知識分子的“劣根性”脫不了干系。儒家士大夫“修齊治平”和“耕讀傳家”的理想鑄就了他們立足農(nóng)耕、歸順宗法、抹殺個人和獻身國家(君王)的傳統(tǒng)人格結構,“五四”知識分子雖然在批判國民性的旗號下對儒家倫理有過激烈的否定,但其實骨子里少有真正超出儒家自我圓融的心理定勢的。他們的自我反省和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只不過是在為富國強兵出怪招、出險招,就連個性獨立和思想自由,歸根到底也只是政治理想的手段,而不是目的。但“五四”啟蒙是一場思想先行的運動,而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并沒有廣泛出現(xiàn)相應的現(xiàn)實基礎,所以那些人一旦從知識界返回現(xiàn)實底層,就會像魯迅筆下的呂緯甫那樣,放棄啟蒙理想,重拾《三字經(jīng)》。
果然,我們在摩羅的文章中讀到他對自己轉型的最真切的解釋,即最近13年來,“我選擇江西丘陵地區(qū)、河北平原地區(qū)、內(nèi)蒙古黃土高原地區(qū)……進行了一些田野調查。鄉(xiāng)村社會既是中國的底層,也是全世界的底層?!蓖ㄟ^參與鄉(xiāng)村的祭祀祖先的活動,包括在儀式中冒充別人的孝子,“我完全沉浸在鄉(xiāng)村文化的人情美和神圣感之中,充分理解這種文化和持守這種文化的底層社會性的正當性?!?/p>
然而,摩羅蜻蜓點水似的下鄉(xiāng)經(jīng)歷和對鄉(xiāng)村社會的美化顯得如此可笑和輕浮,他本應該追蹤那些地區(qū)在外打工的“不孝”兒女們?nèi)绾挝伨釉诖蟪鞘?,為什么寧可從富士康的大樓上往下跳也不愿意返回到“鄉(xiāng)村文化的人情美和神圣感”,去那里尋求“底層社會的正當性”。但是他卻不想做這種真正扎實的“田野調查”,而是以一個旅游者的目光看了一下丘陵、平原和黃土高原的風景,便沉浸在自己內(nèi)心的心靈秀中了。他自以為自己立足于“中國的底層”和“全世界的底層”,就有了“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底氣,那么我們可以替他設想一下,假如他摩羅有一天掌握了最高權力,他會做什么?
第一,重新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知識分子上山下鄉(xiāng)運動,讓他們?nèi)ソ邮堋班l(xiāng)村文化的人情美和神圣感”的“再教育”;第二,驅趕盲目流入城市的打工者,將他們固定在鄉(xiāng)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中;第三,將所有私營企業(yè)收歸國有,全部轉型為軍工企業(yè),“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第四,重新清理階級隊伍,大興文字獄,將那些西化論者、海歸派、買辦和洋奴統(tǒng)統(tǒng)關進牛棚,辦學習班;第五,重新閉關鎖國,退出WTO,依靠“自力更生”發(fā)展經(jīng)濟;第六,在國際上采取強硬路線。立足于打大仗、打核戰(zhàn)爭……為了推行這套方針,必須首先把《中國站起來》印成“紅寶書”,發(fā)行13億冊,好讓全國人民有個精神寄托。而《恥辱者手記》則應列入國家頭號機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