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兵
《慕廬憶往:王叔岷回憶錄》王叔岷著,中華書局2007年9月,32.00元
近日在長沙一特價書店撿得中華書局版《慕廬憶往:王叔岷回憶錄》。閑讀之際,對于莊子研究專家王叔岷記憶里的傅斯年形象尤感興味。
出生書香世家的王叔岷本來是文勝于質的人,懷抱古琴,性喜詩詞,骨子里是浪漫主義詩人;若不是青年時代偶遇傅斯年而走向學術之途,也許其人生之路會是另一番風景。1950年12月20日傅斯年去世后,作為傅斯年入室弟子的王叔岷曾寫下情深意篤的詩歌:“十年親炙副心期,孤島弦歌未忍離。點檢縹緗余慟在,千秋風義憶吾師!”王叔岷先生坦承,自1941年進入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時因抗戰(zhàn)內遷到長江北岸四川省南溪縣李莊鎮(zhèn)),到1951年在臺灣大學中文系執(zhí)教的這10年,他在為人、處世、治學等方面均深受傅斯年先生的影響。
王叔岷與傅斯年初識于1941年的四川李莊鎮(zhèn)。當時傅斯年任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而王叔岷剛剛被附屬于該所的北大文科研究所錄取為研究生。傅斯年常駐重慶中央研究院總辦事處,協(xié)助政府及教育學術界處理要務,秋冬之際回李莊。王叔岷與傅斯年的第一次見面可以說影響了其學術的取向:“我第一次見到傅先生,將寫的詩文呈上,向他請教,他說說笑笑,學識之淵博,言談之風趣,氣度之高昂,我震驚而敬慕;我奇怪,傅先生并不老,怎么頭發(fā)都花白了?。菚r傅先生才46歲)既而傅先生問我:‘你將研究何書?’答云:‘《莊子》?!迪壬πΓ捅痴b《齊物論》最后‘昔者莊周夢為蝴蝶’章,一付怡然自得的樣子。傅先生忽又嚴肅地說:‘研究《莊子》當從??庇栐b入手,才切實?!趺囱芯靠侦`超脫的《莊子》,要從??庇栐b入手?我懷疑有這個必要嗎?傅先生繼續(xù)翻翻我寫的詩,又說:‘要把才子氣洗干凈,三年之內不許發(fā)表文章?!耶敃r很不自在,又無可奈何,既然來到研究所,只得決心下苦功,從基礎功夫研究《莊子》?!备邓鼓觊喨藷o數,初次見面,就察覺到了王叔岷身上的才子氣,也就是孤芳自賞甚至恃才傲物的文人氣,文人之文與學者之文殊異,一生強調史學就是史料學的傅斯年自然不會讓自己的學生“誤入歧途”,因此對王叔岷來個當頭棒喝,并且硬性規(guī)定其三年之內不許發(fā)表文章(這其實是民國很多學者在指導學生時的行規(guī),流風所及,遲至1980年代,老一代學者王瑤、馮契等一樣勸誡學生別急于出成果,要養(yǎng)浩然之氣),并給王開出對癥下藥的處方,即坐冷板凳,從??庇栐b等樸學途徑入手研究莊子。王此前率性風流,寫詩填詞不亦樂乎,如今則在傅斯年規(guī)勸下別辟新途。從王叔岷后來治莊子的卓有所成,可見傅斯年的識人之慧。
抗戰(zhàn)結束,歷史語言研究所遷返南京,研究生畢業(yè)后留在史語所任助理研究員的王叔岷也就搬到南京的峨眉新村。胡適從駐美國大使卸任回國后,代理北京大學校長一職的傅斯年也就回到南京指導史語所的學術工作。一天,傅斯年處理所務之暇,要王叔岷去討論其著作《莊子校釋》出版的問題。傅斯年讓王叔岷將有重要創(chuàng)見的地方標識出來,閱讀之后頗為欣賞。傅斯年提出給王書寫序。王叔岷回憶當時的情景是:“我遲疑一下,說:‘不必?!魩滋旄迪壬姷轿?,又說:‘我跟你寫篇序,我跟你先商量如何寫?!乙琅f說:‘不必,我自己負責?!迪壬鷲圩o學生,顧慮年輕人的著作無人注意,所以才一再說跟我寫序,我當然感激之至。但是我想,一方面我的著作,好壞應由自己負責,不必要前輩夸贊;一方面《莊子校釋》是我第一部從事樸學的嘗試之作,萬一錯誤過多,豈不累及前輩。所以我不敢接受?!币浴鞍缘馈甭劽麑W界的傅斯年激賞學生,并一再放低姿態(tài)愿為學生“做嫁衣裳”,居然被王叔岷這毛頭小伙一口拒絕。不過細細咀嚼王拒絕其師作序的理由,卻又不得不感慨民國時期學風之清正。名家寫序,錦上添花,正可迎合青年人內心中熾熱的名望欲,但竟不被剛剛出道的王叔岷放在心上,看在眼里,其學術上的自主與風骨可見一斑,或許也得自研究對象莊子的流風余韻?而王叔岷文責自負,擔憂累及乃師的情懷,更讓我們慨嘆那時候師生之間至情至性的交誼。其時雖然西方大學制度引入中國已然半個世紀,但在研究生(尤其是文史哲等傳統(tǒng)學科)培養(yǎng)方面,仍可窺見傳統(tǒng)書院師徒制之遺澤。更難得的是,兩次在學生那里碰冷釘子的傅斯年毫不為之掛懷,熱情推薦《莊子校釋》給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
1949年,傅斯年隨蔣介石政權遷移到臺灣,并出任臺灣大學校長。傅斯年從實際出發(fā),增建臨時教室及宿舍,聘請優(yōu)良教師,補充圖書儀器。校外有些人故意攻擊傅斯年,說花了政府那么多錢,表面看不出什么成績。當時臺灣政壇的大佬陳誠半開玩笑向傅斯年說:“你也買點石灰,把臺大粉刷粉刷哩。”傅斯年笑著回答說:“還好,他們沒有攻擊我貪污?!睋r任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的王叔岷回憶,當時有些達官貴人并無學術成就,想進臺大教書,傅斯年立予拒絕。“有次沈剛伯(時任臺大文學院長)先生笑兮兮地跑回文學院,說:‘你們快去看!’原來傅先生正接見一位貴人,傅先生口銜煙斗,兩足放在辦公桌上,侃侃而談,那位貴人恭恭敬敬坐著在聽。”學人在政客面前的風骨由此可見。被稱為傅大炮的傅斯年先生一生正直,抗戰(zhàn)后的《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更是震驚時人,沒有這種風骨與自主,學術便很可能被權力侵蝕甚至收編,這樣一來,學術便無自由可言,學人更無自尊可言。這種風骨,既可以理解是傳統(tǒng)士大夫精神的賡續(xù),也可以解讀成留學歐洲的傅斯年將西方知識傳統(tǒng)中的為學術而學術的獨立精神引入了華夏。更重要的是傅斯年在北京大學求學時,正逢新文化運動的鼎盛時期。那是一個依胡適所言“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百家爭鳴時期,實驗主義、自由主義等各種師長輩倡導的現代思潮給了傅斯年精神上的滋養(yǎng)。內心世界的豐富,決定了個體的人格獨立性。相對于在權力面前的錚錚傲骨,傅斯年在師生面前卻是溫柔敦厚,見到教師非常親切,而“對學生最愛護,任何時間都可以接見”。
傅斯年骨子里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但其行事方式常涉嫌乾綱獨斷之“獨裁”,處事有擔當,也有魄力,這似是中國國情所決定;不過,這種行事方式也招致諸多批評,比如認為傅斯年跋扈者不乏其人。與傅斯年情同父子的王叔岷卻不這樣看,他認為:“表面上看來是跋扈,可是,傅先生的跋扈是為公,不是為私,是為人,不是為己。他舍己為人,不怕別人批評,這點要弄清楚?!蓖跏遽核鶓浖暗囊患∈驴少Y印證傅斯年的公私觀及其實踐。1950年代的臺灣大學,只有校長與總務長才有汽車,當時傅斯年的太太在外文系教書,到校及返家都搭公共汽車??倓臻L太太去世后,追逐文學院一位護士小姐,假日載她外出兜風。傅斯年知道了,警告他:“你要知道,汽油是人民的血汗!”正是在傅斯年的領導和影響下,篳路藍縷的臺灣大學校風正氣盎然,聲望日益提升,學術水準更是蒸蒸日上,成為延續(xù)20世紀二三十年代學術血脈之正統(tǒng)的高等學府,為臺灣的政治轉型、經濟發(fā)展和學術繁榮培養(yǎng)了一大批人才。
王叔岷在傅斯年先生去世后所寫的一篇哀悼短文中的一段話很精到地概括了傅斯年的人格與人生:“并世學有成者不乏其人,然多趨于鬻聲釣譽,未必有骨氣也;有骨氣者,又多流于孤介冷辭,未必有魄力也;魄力、骨氣、治學,三者兼?zhèn)?,其惟孟真師乎!”以傳統(tǒng)之標準,傅斯年先生一生在道德、學問與事功三個領域都卓有成就,可謂后世學人難望其項背也。不過細細想來,正如愛因斯坦在《悼念瑪麗·居里》文中所言:“第一流人物對于時代和歷史進程的意義,在其道德品質方面,也許比單純的才智成就方面還要大。即使是后者,它們取決于品格的程度,也遠超過通常所認為的那樣?!奔毨[傅斯年的一生,其獨立之人格、偉岸之精神也許相對其學術造詣和事業(yè)成就,更能在歷史長河里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