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蕾(蘇州職業(yè)大學教育與人文科學系, 江蘇 蘇州 215104)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自1979年發(fā)表處女作《且聽風吟》起,在其30年筆耕不輟的創(chuàng)作中,通過隱喻與象征的手法描繪了日本戰(zhàn)后(尤其是進入了后工業(yè)時代)的社會圖景,透過一個個殘酷的都市童話,讓我們直面了悖謬密集的現(xiàn)實世界:20世紀六七十年代,為了實現(xiàn)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的結(jié)合,“反安?!边\動和“全共斗”學生運動把日本帶入了一個群情激昂的政治的季節(jié);但當國家經(jīng)濟迅速增長時,群眾的政治熱情不得不屈從于日美關(guān)系所帶來的巨大經(jīng)濟利益,這種屈服以社會運動及思潮逐漸平息、一代日本青年帶著無法愈合的傷口茫然存在為代價;“更為發(fā)達、更為復雜、更為練達的資本主義貪婪地吞食了戰(zhàn)后一度風行的理想主義”①;其后,高速發(fā)展的經(jīng)濟又經(jīng)歷了泡沫的破滅而跌落至蕭條的谷底,天災(zāi)人禍(阪神大地震及東京地鐵沙林毒氣)紛至沓來……我們不禁驚呼:這世界何等“頑兇”。
于此“頑兇”,盡管人們孤獨、無奈、厭倦,但必須存在下去,尋找靈魂的出口。用村上的話來講:“事物必須兼具進口與出口,此外別無選擇?!雹诘珜ふ页隹诘倪^程是艱難的,是一種磨礪,有時甚至給人精神上殘忍而致命的打擊。人們?yōu)榱四軌驁猿窒聛?,必須尋找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不斷“舞、舞、舞”的方式,而疏離則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手段,這種手段的終極目標是為了在這個悖謬的世界中找到出口。當然,疏離必定意味著孤獨、無奈、痛苦,但村上告訴我們:痛楚難以避免,而磨難可以選擇。③村上選擇了“疏離”這種磨難,來進行“自我治療”,以求最終實現(xiàn)靈魂的自由。因而,在他的作品中,“距離感或疏離感,連同虛無感、孤獨感、幽默感,構(gòu)成了村上作品的基本情調(diào)”④。
關(guān)于疏離感,我國臺灣學者張春興認為,由于社會變遷和都市工業(yè)化的影響,使人與其生活環(huán)境間失去了原有的和諧,終而形成現(xiàn)代人面對其生活時的一種情感。⑤從村上的作品中,我們深深感受到了這種和諧的支離破碎,以及為了重拾和諧所作出的種種努力:《1973年的彈子球》中,由于社會中人的疏離,主人公將情感轉(zhuǎn)而投向彈子球,踏上了尋找彈子球之路;《紐約煤礦的悲劇》中,“奇特習慣的朋友”每當臺風和暴風雨來臨,就非去動物園不可,在他看來,動物更能洞悉人類所無法洞悉的一切;《袋鼠通訊》中負責公司投訴任務(wù)的專員,在冷漠的經(jīng)濟至上的現(xiàn)實世界中,“從早到晚都被人家的投訴追打得叫苦不迭,簡直像饑不可耐的猛獸從后面撲咬我們之時”,借助回復投訴信的形式,與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通信傾述……在諸多作品中,村上以文字探索、呈現(xiàn)自我與外在環(huán)境及內(nèi)心世界的關(guān)系,以及與之保持的疏離感。
有的學者認為疏離感是消極情感,但在村上的作品中,疏離感絕對不是這樣的。疏離感使村上得以在保持個體相對獨立的境遇中,對照記憶與真實之間細微層次,談?wù)撋娴目陀^意義。作者沉著剝離了生命個體與強權(quán)體制之間的種種繁冗關(guān)系,借助與自我、他人、社會、環(huán)境所產(chǎn)生的疏離感,冷靜地、縱深地自省了存在的意義。在村上的諸多作品中,主人公不斷拷問自己“我現(xiàn)在在哪里”⑥,不斷地思忖“下一步該做什么”,“勢必做什么?勢必去哪里呢”⑦,他們對現(xiàn)實的存在是茫然的,過分悖謬混亂的現(xiàn)實讓他們不斷處于“尋找”之中?!皩ふ摇毙枰陀^冷靜的空間,但是,環(huán)境“頑兇”,“歸根結(jié)底,會使自己同化于任何環(huán)境,縱使再鮮明的夢,終歸也將為不鮮明的現(xiàn)實所吞噬”⑧。為了拒絕同化、不被吞噬、保持內(nèi)心的理性與清醒,疏離乃是一劑良方。
具體說來,村上作品中的疏離感以如下方式加以表現(xiàn)并實現(xiàn)其自身的價值:
村上對人際關(guān)系疏離感的表現(xiàn)是多層次的,他筆下的人物無論在自我的靈魂與肉體之間,在愛與性之間,還是在個人與他者之間,都被揮之不去的疏離感所深深籠罩。
靈魂與肉體的疏離,讓我們能更為深入地把握住生命的真諦。在他的《青春三部曲》中,我們看到了“我”與“鼠”的并列存在,“鼠”是“我”更為忠于真實的存在?!拔摇辈贿^是委身于現(xiàn)實的軀殼,“鼠”則富有冒險精神地替我探索存在的意義?!拔摇蓖鶠楝F(xiàn)實所拘役,多少帶有些躊躇與懦弱,生命中所應(yīng)背負的真實使命,往往由剝離了“客體性”的“主體性”——“鼠”來成就。“鼠”發(fā)現(xiàn)了不斷尋求宿主的罪惡的“羊”并將之終結(jié)。當心不再為形所役,我們頓覺面對如此厚重的生命,任何形式的努力尋求都不為過。
愛與性的疏離,讓我們直面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同時也明確了又一個值得尋找的目標——愛與性的和諧統(tǒng)一。在村上的作品中呈現(xiàn)了大量的性描寫,對此場景村上習慣稱之為“性交”或“交合”,很少用“性愛”一說,從中我們窺見了作者筆下人物所經(jīng)受的性與愛分裂的痛苦煎熬:《挪威的森林》中,愛得純真深刻的“直子”與“木月”,無法逾越性愛的障礙,直至選擇了自殺作為結(jié)束煎熬的出路;《斯普特尼克戀人》中,無論是“我”與“堇”,還是“堇”與“敏”之間,無論是同性之間,還是異性之間,性與愛始終割裂,大家都像是以地球引力作為唯一紐帶的斯普特尼克后裔們,作為孤獨的金屬塊在暢通無阻的宇宙黑暗中偶然相遇,卻永不能達到愛與性的融合。愛與性的和諧統(tǒng)一,是人類追求的永恒主題,盡管村上的作品中一次一次地將這種和諧統(tǒng)一撕裂在你我面前,但我們依然能看到筆下人物為尋求性愛的完滿結(jié)合所忍受的煎熬、磨難以及表現(xiàn)出的百折不撓的勇氣與努力。在尋求中,愛與性的主題得以延伸,而“人生就是那么一種東西,就是要四處尋找什么,那才是真正的人生”⑨。
個體與他者之間的疏離,自我的陌生化,是村上表現(xiàn)人際關(guān)系疏離的另一個慣用手法。例如,他的作品中很少出現(xiàn)對家庭及家人的描寫,即使有也以虛化的手法進行淡化:《海邊的卡夫卡》中,“田村卡夫卡君”父親的形象是通過書房中的細節(jié)描寫和對“瓊尼·沃克”的側(cè)面描寫來表現(xiàn)的,母親與姐姐更是下落不明,“佐伯”僅僅是可能意義上的母親。這種籠罩在主人公身上的西方弒父殺母情節(jié)、西緒福斯式的人物經(jīng)歷,只是為了凸顯一個15歲少年的疏離感,以便其在自我陌生化的情境中進行對自身價值的審視以及對自我存在的追問。
在村上筆下,主人公所面對的是既不能使之幸福又不肯放之離開的現(xiàn)實世界。這個世界,由于資本主義的高速發(fā)展、強權(quán)體制的不斷膨脹,將人們逼迫至幾乎窒息的境地。為了避免筆下人物被畸形社會與體制所同化與吞噬,村上在作品的環(huán)境描寫中刻意保持了一份疏離感。疏離產(chǎn)生距離,距離產(chǎn)生自由,自由是最可貴的。村上的作品在殘酷的都市童話中苦苦追尋的便是靈魂的自由。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不妨將環(huán)境營造中的疏離感視為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一種自我救贖的方式。
這種疏離感,作者采用與現(xiàn)存環(huán)境的疏離和對理想環(huán)境的向往兩種手法加以處理:《國境以南,太陽以西》中的“初君”,斷然拒絕了岳父好意告知的股票絕密情報,初君拒絕的不是金錢,而是將世人玩弄于股掌間的畸形社會,因為股票絕密情報的真相就是:股票炒作、暴利瓜分、政治黑金。在初君意識到自己在渾然不覺之間被錯誤一點點吞噬,正一步步變?yōu)榭諝r,及時醒悟,抽身疏離,這不失為懸崖勒馬之舉?!段琛⑽?、舞》中,新建的海豚賓館被描寫成“像《星球大戰(zhàn)》中的秘密基地一般滑稽好笑的高度現(xiàn)代化賓館”⑩,對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我”追尋的是什么,是自己熟悉的、那個充滿溫情和生活氣息的老海豚賓館,盡管它在世人眼中是破舊而衰敗的。
當對絕望的現(xiàn)實排斥疏離的日益激烈時,對理想生存境遇的渴望日益迫切時,也許我們便尋求到了救贖的可能:在黑暗的世界,用殘存的空氣,等待著救贖,有人在努力,在探尋,仿佛遙遠的鶴嘴鎬的聲音,及生命的聲音。當空氣越來越稀薄之時,我們越來越渴望掘洞,救贖。
熟悉村上的人都知道,村上的文學啟蒙來自歐美文學而非日本文學。他的處女作《且聽風吟》在推翻初稿之后,是用英語寫作再將其翻譯為日語的,原因是這樣能更好地表達他想表達的內(nèi)容。正因為如此,讀村上的作品,能感受到其作品的文體形式、語言表達與我們已知的日本文學作品有所疏離,產(chǎn)生了新穎性。
村上曾經(jīng)表示:我并不追求那種用美麗的文字、流暢的語言書寫的文藝小說,我要做的是以簡單的文章敘述盡可能復雜的物語。?那么,村上所謂的“簡單的文章”和新穎的語言究竟是什么呢?
讀村上的小說,往往有這樣的感受:開頭突如其來,結(jié)尾不知所終,余韻久久繚繞。作品像極了爵士酒吧中的雞尾酒,其間混合了偵探小說的懸疑性、魔幻小說的神奇性、寫實小說的現(xiàn)實性,讓讀者穿梭與現(xiàn)實和非現(xiàn)實之中,品位個中滋味。而調(diào)制“雞尾酒”的種種要素,顯然來源于歐美文學作品之中。村上學習異域文學的獨特文體形式,斷然不是為了割裂作品本身與日本的關(guān)聯(lián),而是試圖通過與歐美文學的不斷對話交流,開創(chuàng)屬于自己的“村上文體”。用疏離于日本甚至東方讀者慣常經(jīng)驗的“簡單文章”,提供新的視角,幫助其省視因浸沒其中而已經(jīng)開始淡漠的生存現(xiàn)實。正如林少華所言:“村上春樹的作品盡管形式上明顯受到美國當代文學的影響,但骨子里卻透出東方古老的禪意?!?
帶有新穎感和疏離感的,不只是文體,同樣還有作品中的語言。村上一貫看重語言,認為有語言自然有故事。區(qū)別于傳統(tǒng)日本作品中語言的黏著感,村上作品中的語言既簡潔明快,又舒緩流暢;既俏皮幽默,又余味雋永。尤其在隱喻手法的運用上,可謂是出神入化。他巧妙地利用了語言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距離,為所有的讀者設(shè)置了一個謎一般的留白地帶,帶領(lǐng)大家極盡想象之能事,用屬于自己的獨特視角去探索作品中的意趣。
從某種意義上說,帶有疏離感的文體與語言,為讀者提供了形成獨特視角的可能,這也許就是那“他山之石”吧。
綜上所述,疏離感作為村上作品的基本情調(diào),無所不在地充盈于其作品之間。它看似“輕盈散淡”,卻以退守的堅忍,疏離復雜陰暗的外力,在足以讓人清醒的距離中,以獨特的視角叩擊心扉,力求在保全精神的純凈與獨立性的同時,追求“心”的交流的可能性,直至逐漸逼近宇宙和生命之謎的核心。在四處尋找“出口”的人生旅途中,品味疏離感是“找尋”的手段,絕非終極目標。
① 村上春樹:《國境以南太陽以西》,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頁。
② 村上春樹:《1973年的彈子球》,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8頁-第9頁。
③ 村上春樹:《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3頁。
④ 林少華:《人生旅途中的風吟》(《且聽風吟》譯序),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頁。
⑤ 張春興:《張氏心理學辭典》,臺灣東華書局,1989年版,第29頁。
⑥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376頁。
⑦⑧ 村上春樹:《再襲面包店》之《雙胞胎女郎與沉沒的大陸》,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頁—第108頁。
⑨ 村上春樹:《尋羊冒險記》,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224頁。
⑩ 村上春樹:《舞、舞、舞》,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41頁。
? 劉 研:《“中間地點”論——村上春樹多元文化身份初探》,《外國文學評論》,2008年第2期。
? 林少華:村上春樹何以為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譯序),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