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洪俊(南京大學歷史系, 南京 210093; 南京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 南京 211800)
由于中日在近代歷史上的特殊關(guān)系,在我國,對《俘虜記》的研究,大多局限于對它的主題思考上,特別是透過作品對作者戰(zhàn)爭觀的探討上。戰(zhàn)爭文學的研究,對其主題的思考是必需的,但研究若只局限于主題甚至是作家戰(zhàn)爭觀上的話,又是非常不理性、不客觀的,并且也會在很大程度上埋沒掉作品真實的文學魅力。借用《日本文藝鑒賞事典》的話,《俘虜記》是“通過戰(zhàn)爭的悲慘來拷問人性真實的作品”①。文藝評論家小松伸六也認為,《俘虜記》“作為敏銳地抓住了人類存在自身之危機感的戰(zhàn)后文學”②是為數(shù)不多的杰作之一??梢钥吹剑絾柸诵哉鎸嵑妥肪咳祟愖陨泶嬖诘奈C感是《俘虜記》的真正主題。那么,為了深化表達其文學主題,作品的文學建構(gòu)就顯得尤為重要。本文通過對小說文本的解讀,發(fā)現(xiàn)大岡升平在《俘虜記》中巧妙運用了二重性建構(gòu),并認為這是該作品主題顯現(xiàn)的關(guān)鍵,同時也是作品魅力之所在。
大岡升平以《俘虜記》為名的作品有三種。其一是創(chuàng)作于1946年而發(fā)表于1948年2月《文學界》上的短篇小說;其二是1948年12月由日本創(chuàng)元社出版的大岡升平短篇小說集《俘虜記》;其三是1952年12月同樣由創(chuàng)元社發(fā)行的《合本俘虜記》,該書是大岡的《俘虜記》《續(xù)俘虜記》以及《新俘虜和老俘虜》的集編,在此合集中,短篇小說《俘虜記》更名為《被俘之前》。本文所解讀的是短篇小說《俘虜記》,也就是第一種。
大岡升平(1909-1988)是日本第二次戰(zhàn)后派代表作家之一,曾在1944年6月奉臨時征召進入菲律賓戰(zhàn)場,翌年1月成為美軍俘虜,被收容在萊特島監(jiān)獄。1945年12月被釋放并遣送回日本。戰(zhàn)爭和被俘的體驗成為大岡升平戰(zhàn)后文學創(chuàng)作的起點和主要題材,也是其所有作品共同的創(chuàng)作背景。
1946年,剛復員回國不久的大岡升平去往東京,拜訪其文學之師小林秀雄。小林秀雄勸大岡將戰(zhàn)爭體驗作品化,這可以說是《俘虜記》的直接創(chuàng)作契機。大岡升平在其自敘體小說《再會》中記載了當時他和X先生(小林秀雄)對話。
X先生 你…能不能寫一篇從軍記?。?/p>
大岡 啊,這事我從B君那里聽說過了,不過……
X先生 不愿意嗎?
大岡 不是不愿意。但是,戰(zhàn)場上的事情都是轉(zhuǎn)瞬而逝,我只是不知道有沒有記錄下來的價值。不過,若是俘虜?shù)纳畹箍梢詫?。人到底能墮落到何種程度,這個似乎可以寫三百頁??墒侨毡緮×?,在這舉國失望之時寫那些東西不禁讓人感覺有些可憐?!?/p>
X先生 復員的人就不要講大話了。什么都行,要寫!要寫!不過三百頁太長了。壓縮成一百頁。不用在意別人,要寫出你自己的靈魂所在。不要描寫?、?/p>
從這段對話可以看出,大岡升平在戰(zhàn)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問題上還存在一些疑慮,小林秀雄的訓示是大岡下定決心開始小說寫作的催化劑。并且,“寫出你自己的靈魂所在”一言也為《俘虜記》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調(diào)。
1946年5、6月,大岡升平以自己在菲律賓戰(zhàn)場被俘前后的體驗寫成了《俘虜記》,由于考慮到其中有關(guān)美軍的片段,直到1948年才發(fā)表出來。1949年,《俘虜記》得到評委會一致推薦而榮獲橫光利一文學獎。小林秀雄對該作品激賞不已,“我認為作品很好的體現(xiàn)了不因循現(xiàn)代的一般想法而思考和觀察的強烈意志,還有一種熱愛正確與純粹的精神。大岡升平具備了作為新人登上當今文壇的重要條件??础斗斢洝酚幸环N猶如看一幅素描有力的畫一般的快感”④。大岡升平由此登上了戰(zhàn)后日本文壇,《俘虜記》可以說即是其成名作也是其代表作之一。
《俘虜記》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雜?!拔摇彼鶎俚闹嘘犠?944年8月以來被安排在菲律賓一個叫民都洛島的地方負責警備。但是,不久后美軍以60多艘艦艇的力量在該島的圣霍塞地區(qū)登陸,“我”部隊陷入了絕望的境地,退避到了山中?!拔摇备腥玖睡懠?,每天持續(xù)著四十多度的高燒,最終被分隊拋棄在該島南部的山中,不得已開始了孤獨的殘敗之行。出征時,還“滿足于與祖國共命運”的觀念中,但是如今成為這愚蠢戰(zhàn)爭的犧牲品,“我”覺得“死在這樣的戰(zhàn)場上很是不值”。在逃跑的途中,“我”遭遇了一個年輕的美國兵,“與其被殺不如主動去殺”,所以“我”自然地打開了槍的保險栓。幸運的是這個美國兵沒有發(fā)覺“我”的存在就走了。在被美軍包圍的情況下,“我”自知不可能逃脫便企圖自殺,但嘗試了兩種自殺方式卻均為奏效。當“我”昏迷不醒的時候,感到有軍靴踢在腰部。當“我”意識到被美軍俘虜并躺在擔架上時,第一次感覺“獲救”了。同時覺得到那時為止的、面臨著死亡而活過來的每一天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議。
通過對《俘虜記》的文本解讀,本文對以下與作品文學主題顯現(xiàn)密切相關(guān)的四組二重性對立建構(gòu)進行解析。
“所謂心身不能進行明確的分割,是指心、精神、意識的活動都隨肉體共有共存?!雹萑耸切纳淼膶α⒔y(tǒng)一體。人具有兩面性,即從廣延的角度看,人表現(xiàn)為身體,從思維的角度看,則表現(xiàn)為心靈。人類自古以來尋求心身和諧一致,力求做到身隨心動。但是現(xiàn)實中尤其是戰(zhàn)爭狀態(tài)下,人類心身卻體現(xiàn)著明顯的二重性對立。
“我已不再相信日本會勝利。”⑥但是,主人公面對著“這種毫無意義的死的驅(qū)使”卻是無能為力?!安磺樵傅氐巧线\兵艦”,經(jīng)歷了痛楚的“與家人告別的情景”。明知不能取勝,卻要遠赴戰(zhàn)場,主人公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必死的絕境。這于主人公心理而言是十分不情愿的,但是,他卻不能憑自己的意志支配自己的身體。大岡升平曾說過:“在對待軍人的問題上,國家勢力的表現(xiàn)是最為強烈的。征兵是強制性的,雖有妻子兒女也不得不上戰(zhàn)場?!雹咧魅斯砘集懠?,但在強烈的求生愿望支撐下,奇跡般地恢復,并下定決心跟隨小隊轉(zhuǎn)移。但是,小隊長的話卻是:“大岡,留下嗎?”在職業(yè)軍人的眼里,自己被視為行伍的累贅。留下意味著生存幾率的下降,但是,主人公仍回答了“留下”。這并非出于自愿,但是自己的身體仍然不為自己意志控制,“我”不是留下的,而是被拋棄的。
作者大岡升平對自己的參戰(zhàn)并不認為是一種“志愿”,而是在一種強制下被迫去送死的。“大岡升平曾寫到,被送往前線就是去‘被殺’的。……大岡升平把對國家性強制的認識進行了深化,深化到制定出這種會命令自己去死的制度的人類歷史的層面,或是在那種強制下被歪曲了的人類歷史的層面?!雹?/p>
大岡升平作為戰(zhàn)士親赴戰(zhàn)場即便并不出自本心,但是荷槍實彈出征卻是事實。因此,《俘虜記》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主人公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可以認為是大岡內(nèi)心的真實反映。
美軍在民都洛島登陸后,并沒有馬上向日軍追擊?!耙晃恍£犻L曾經(jīng)一邊指揮我們‘安營扎寨’,一邊對我們說:‘那些家伙都是懶蛋,連這里都懶得來。他們不來,我們也不去,這樣相持下去,過不了多久,戰(zhàn)爭就該結(jié)束了?!斎贿@是我們一廂情愿的事兒?!敝魅斯退耐閭兿M麄兌惚艿牡胤侥軌虺蔀橐粭l“被遺忘的戰(zhàn)線”,因為這是他們能夠活下去的唯一一線希望。不僅不積極參戰(zhàn),而且希望自己幸運地避免戰(zhàn)爭,哪怕己方失敗——當然失敗已是注定。這表明,主人公并不愿意戰(zhàn)斗,也體現(xiàn)出其對戰(zhàn)爭的不贊成?!拔沂墙?jīng)歷了戰(zhàn)爭才開始創(chuàng)作的,目的在于以此揭露戰(zhàn)爭的悲慘。我從未想過改變這一反戰(zhàn)的立場,從一開始,也就是盧溝橋事變發(fā)生時便是這樣?!雹岽髮秸J為其具有反戰(zhàn)的立場,這體現(xiàn)在其文學中也就不足為怪了。
但是,另一方面,在《俘虜記》中也體現(xiàn)著主人公對于戰(zhàn)爭發(fā)起者日本政府或是其代言人的好感,甚至崇敬,并且主人公在實際上也以入侵者之名行了侵略之實。主人公認為把戰(zhàn)爭的要求作為至上信條的中隊長“是一名慈悲的指揮員”。而這位中隊長卻是要求所有戰(zhàn)士和他一樣恪守戰(zhàn)爭至上信條的日本軍部的代表。這樣看來,主人公并不能徹底地反對戰(zhàn)爭,而且還對于日本軍人的一種武士道精神加以敬仰。另外,“我們”“經(jīng)常綁架幾個運氣不好的當?shù)鼐用瘛?,類似行為確是侵略者之所為。
人是社會性的存在,人離開社會無法生存;但同時,人各有個性,都具有獨立人格。社會性是人的基本屬性,個性的培養(yǎng)與卓越又是人尋求有別于他人的本能訴求。因此,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是社會性存在和個性自我的二重性對立統(tǒng)一體。
《俘虜記》中,主人公是日本的國民,這是其政治和社會性身份,為此,他有向國家納稅的義務,也有應征入伍的義務。但是,當主人公反思他從“祖國”那里得到的恩惠時,發(fā)現(xiàn)祖國只是為他提供了作為一名士兵死在前線上的可能性而已。這樣的心態(tài),明確地表達出主人公的個性覺醒和對自己社會所屬的不滿。
《俘虜記》是以主人公被俘前24小時的心理描寫為主線,而其中最為人所稱道的是,是否射殺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美國兵。主人公雖是敗兵,但仍是士兵,戰(zhàn)時敵人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為了完成自己的政治社會性使命,射殺對方是理所當然的。當時主人公也的確自然地打開了槍的安全栓。但是,就在此時,主人公卻仿佛一下子從戰(zhàn)爭中脫離出來,變身為一位擁有溫存之心的長者。“我看到他那薔薇色的面頰時,我內(nèi)心有所顫動。”“人類的愛也好,動物的反應也罷,總之,我想‘不開槍’是事實?!敝魅斯推胀ǖ氖勘粯佑兄芭c其被殺不如主動去殺”的信條,但是他最后選擇了不開槍。這種舉動應該來自于一種本能的自保心態(tài)。主人公認為自己脫離了集體,因此便自動脫離了集體屬性,這顯然是一種出于自救目的的簡單邏輯。不過,這卻恰當?shù)乇憩F(xiàn)了人類社會性存在與個性自我的二重性對立。
正如吉田熙生所說:“作為大岡文學的特色,我認為就是其作品中的人物在受政治性或者是社會性條件規(guī)定的同時,又堅定地保持著純潔的夢想?!雹?/p>
活著便想好好的活下去,這是常理。求生是人的本能?!斗斢洝分兄魅斯m然是注定失敗的日軍的一員,但其求生的欲望同樣強烈。作為一名奔赴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結(jié)果當然是殺死他人或是被他人殺死。日本在當時敗局已定,并且主人公所在的島嶼已經(jīng)被美軍包圍,所以被殺死的可能性要遠遠大于殺死他人的可能性。
在死亡逼近中求生,這是生與死的二重性對立的一個方面。
主人公和S君為了逃避“毫無意義的死亡”,制訂了逃離計劃,并且“反復進行了討論”。計劃成功的關(guān)鍵:第一,成功潛入敵軍(美軍)之中;第二,搞到一艘當?shù)厝说姆?;第三,成功利用季風。這三個條件具備就有可能成功逃脫。但是,在美軍的掃蕩中,僅靠一艘帆船乘著季風從菲律賓逃回日本,這看起來是很荒唐的。主人公自己也明白“這接近空想”,但是即便如此,他們卻“對計劃實現(xiàn)的可能性沒有絲毫懷疑”。僅從這一點看來,他們求生欲望之強烈就一目了然了。但是,遺憾的是,死亡的逼近似乎更接近現(xiàn)實。在他們滿懷信心研討逃脫計劃時,主人公患上了瘧疾?!八劳稣虔懠不颊弑平?。我愈加注意觀察自己的身體狀況,確認不能馬上死?!迸謴偷侥茏呗返闹魅斯?,在部隊轉(zhuǎn)移時,卻得到了小隊長留下來的暗示。想到自己的命運不能由自己支配,主人公陷入了絕望的境地。此時,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希望只剩下一顆手榴彈了。因為“它那巨大的殺傷力不致使我痛苦就會把我送到另一個世界”。
還活著便認同自己的死亡,這是生與死的二重性對立的另一個方面。
評論家丸谷才一認為,大岡升平在小說中滲透了其對生死的看法,并且在其解說“生”與“死”的矛盾時顯示出了高超的智慧。
大岡升平在《俘虜記》的創(chuàng)作中,巧妙地從人類自身的心身二重性對立、戰(zhàn)爭中人類在戰(zhàn)爭態(tài)度上的二重性對立、人類的社會性存在與個性自我間的二重性對立以及人類的生與死的二重性對立等方面,進行了二重性建構(gòu)。并且,通過這一建構(gòu),把作品拷問人性真實和追究人類存在自身的危機感這一主題,放置在戰(zhàn)爭的背景下,進行了淋漓盡致的刻畫。這樣絕妙的二重性建構(gòu),加深了讀者對作品文學主題的理解,增強了小說的藝術(shù)性和可讀性,這應該也是大岡升平《俘虜記》的文學魅力之所在吧。
①田中勵儀:《俘虜記》,載《日本文藝鑒賞事典》(第14卷(昭和21~23年)),株式會社行政,1987年5月,第245頁。
②小松伸六:《俘虜記》,載《日本文學鑒賞辭典》(近代編),東京堂出版,1967年4月,第618頁。
③坪內(nèi)佑三:《〈俘虜記〉的“那些事情”》,載《文學界》(???大岡升平和戰(zhàn)爭),文藝春秋,1995年11月,第181頁。
④小田切進、井口一夫:《大岡升平》,載《國文學.解釋與鑒賞》(戰(zhàn)后文學的三名旗手),至文堂,1976年7月,第108頁。
⑤中野孝次:《在現(xiàn)代文學中的位置》,載《國文學.解釋和鑒賞》(特集.大岡升平),至文堂,1979年4月,第8頁。
⑥大岡升平:《大岡升平小說集》,尚俠等譯,作家出版社,1998年2月,第5頁。以下原文引用皆出于此小說集。
⑦尚俠、徐冰:《大岡文學對話錄》,載《外國問題研究》,1990年1月,第32頁。
⑧龜井秀雄:《戰(zhàn)爭中的生和死》,載《國文學.解釋和教材研究》(特集.大岡升平),學燈社,1977年3月,第62頁。
⑨尚俠、徐冰:《大岡文學對話錄》,載《外國問題研究》,1990年1月,第33頁。
⑩大岡升平、吉田熙生:《對談.政治和無垢》,載《國文學.解釋和教材研究》(???大岡升平),學燈社,1977年3月,第6頁。
?丸谷才一:《臨終的眼和步哨的眼》,載《新潮》(大岡升平.其人和文學),新潮社,1989年3月,第1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