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君
近年,蕭笛一直保持著十分健旺的創(chuàng)作勢頭?!赌棠铩罚?006)、《我不是你婚姻的暗箭》(2007)、《老房爐火》(2008)、《老畢的藝術人生》(2009)等作品一經發(fā)表便引起廣泛影響,被多家雜志轉載,或收入年度小說選本。對于一個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時間不長的作者來說,這自然是十分耀人眼目的成績。蕭笛的文字能夠得到認可并非偶然,作為小說家,她一出手便初步形成了屬于自己的個性標識。我覺得,蕭笛的文字動人之處在于,總有那么一種溫暖氤氳其間,溫潤而從容。
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來,先鋒小說的諸多理念對后起的一些創(chuàng)作潮流產生了輻射性影響,形式感極強的小說創(chuàng)作蔚為時潮。某種意義上,小說創(chuàng)作在很多作家那里成了一種炫技的方式。技術主義操作,往往導致創(chuàng)作主體敘述態(tài)度的冷漠和人文情懷的喪失。作家創(chuàng)作的情感與激情被技術和先在的理念所擠兌,留下的是冰冷的文字。小說創(chuàng)作和閱讀的樂趣也就隨之漸漸喪失,更多成了作家和有心的讀者之間一種智力的無趣博弈。或許,人們對此已然厭倦,近年小說創(chuàng)作中那種炫人眼目的華麗形式和貌似深刻的觀念似在漸漸淡出,而一些頗具感性但能夠直達性情、富有情感溫度而形式平淡的文字,又重獲青睞。蕭笛的受人關注,顯然與人們當下這一審美取向的悄然變化有關。
魯迅在論及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鄉(xiāng)土文學”時,精辟指出鄉(xiāng)土文學其實是一種“僑寓者”的文學,就在于其作者大多有著深刻的鄉(xiāng)村背景,而眼下在都市里討著一份生活。鄉(xiāng)村已然成了那時、那地的記憶。時序錯置和空間位移,自然改變了都市僑寓者們的情感取向和價值判斷。城與鄉(xiāng),在他們心底往往不自覺地成了一對無法調和的二元對立。中華民族的農耕文明過于久長,即便那些似乎世居都市的人們,往上追溯三代,亦大抵還是農民。因而,在中國文學史上,純粹的都市文學始終難成潮流。當然,在全然沒有鄉(xiāng)村經驗或鄉(xiāng)村記憶淡漠的“80后”寫作中,或許是另一種樣子。而對于那些都市“僑寓者”來說,之所以有這樣一份精神僑寓的心態(tài),其實就在于他們心底那份刻骨銘心的鄉(xiāng)村經驗?;谀菚r、那地的時序錯置和空間位移,又在不斷強化這份經驗,無論何時拿筆似乎都成了寫作的內在驅動。就正如生于上世紀60年代的蕭笛一開始寫作,想到的還是鄉(xiāng)下的奶娘、老房子以及老房子里的溫暖爐火。對于人到中年的作者來說,毫無疑問都市生活的時間早已超過在鄉(xiāng)村度過的歲月,然而,潛藏于心底的鄉(xiāng)村經驗并不因時間而漫漶?;蛟S,對于太多的都市人而言都有一個鄉(xiāng)村或曰田園的“夢”。他們的肉身棄置于都市的高樓大廈,而心靈卻皈依于一片屬于自己的野地。鄉(xiāng)土,早已成為中外文學的一個母題,千百年來遷延不已。
蕭笛的小說創(chuàng)作起步較遲,但大有大器晚成之態(tài),甫一出手就非同凡響。2006年《奶娘》在《廣州文藝》第8期刊出之后,一時間不脛而走,被《小說選刊》、《青年文摘》、《讀者》、《東西南北》、《現(xiàn)代女報》等媒體紛紛轉載,并收入多種當年度的短篇小說選集?!赌棠铩匪哉f的還是作者內心那份潛藏的鄉(xiāng)村經驗。對于終日奔忙于高樓大廈之間,人際情感越來越冷漠、麻木,精神生活難以逆轉地越發(fā)粗鄙的都市中年人來說,這篇文字似乎觸動了他們心靈最為柔軟之處,同時也暫時廓開了都市人那份極其現(xiàn)世的價值取向,而重現(xiàn)一份人際的詩意。在現(xiàn)代都市的人際背景之下,這份詩意實在太過遼遠,太過溫暖,也太過細膩。眾多閱讀者為之感動也就不必驚奇。蕭笛用這篇文字讓太多都市人因閱讀而有了一份在忙碌中的小憩,并在近乎奢侈的小憩里,給了他們一個關于人際的詩意夢想。
媽、妻和娘分別站在城市與鄉(xiāng)村對立的兩極。而生于都市的“我”,因為奶娘而有了一份間接的鄉(xiāng)村經驗。這更多表現(xiàn)為對鄉(xiāng)村倫理道德的認同。勤勞、樸實的娘,不僅用充足的奶水把“我”“催得牛犢樣壯”,而且在講古中將一份鄉(xiāng)村最原始的道德取向傳染給了我。那些孝順父母的故事伴隨娘的奶水流進了“我”的血脈。還有,娘對然諾的堅守,對簡單的幸福的憧憬,以及那令成年的“我”不無感傷的善良,都成了即便在都市里,鄉(xiāng)村對“我”的深刻熏染。娘走了,卻成了我的記憶與牽念,讓“我”想象那因為娘的存在而富有質感和溫度的“鄉(xiāng)下”?!拔摇钡膬鹤右查_始讀書識字,“我”成了一個物質上富有,但精神有些疲憊的都市中年人。隨著娘的奶水而沁入骨血的那份“孝”,讓“我”超越對于實利的算計,想到要給娘那份“騎馬坐轎頓頓肉”的幸福,哪怕只是短時間的享受?!拔摇卑压陋毜哪锝拥郊依?,想盡盡一個兒子的本分,也想回到那個兒時的夢中,重溫那份詩意與溫煦。這自然是一份溫暖的回饋,也是一種美德的傳承。當年,娘奶我是詩意的,而今,我想在娘前盡孝亦是詩意的彰顯。然而,屬于都市的婆媳,媽和妻,在對待奶娘的問題上,卻結成了聯(lián)盟,以城里人慣有的判斷揣測娘的動機。媽讓我反感,而妻的惡意揣測傷害了我對娘的感情,我難遏憤怒將她打回了娘家。妻和娘就這樣站在道德天平的兩端,城市與鄉(xiāng)村也就這樣站在“我”的價值取向的兩端。娘不想讓我為難,最終以善意的謊言讓“我”把她送回鄉(xiāng)下老屋,就再也不愿意跟隨“我”回城里。
接娘來到城里,是“我”內心深處的需要,亦是對童年的夢回。妻陰暗的揣測和因為娘與我的沖突,某種意義上殘酷地終結了一個疲憊的中年人的童年夢。在這一過程中,更讓人看到了都市人際的隔膜與陰私,妻并不知道“我”真實的情感訴求,而娘卻那么達觀、知足,簡單的幸福與簡單的滿足,讓人感受到一種久違的詩意與美好。再次看娘,她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臨死前一再告誡自己的孩子們,不要因為自己的事情麻煩那個在心里很是看重她的城里“兒子”。媽和妻的偏狹,在娘的臨終囑咐里得到無限放大,而媽和妻的陰私想法,卻是都市對個人的深刻熏染。小說結尾,我對娘的無限懷念,無疑是對一種近乎傳說中的生活方式和人倫情感的懷念。很顯然,那是一種失落于當下的生活方式與人倫情感。在這種意義上,《奶娘》實在是一篇充滿懷舊意味的小說,字里行間有一種溫暖,但也有一種基于痛失的淡淡傷感──一種夢醒的傷感。如果說接娘來城里是“我”對兒時夢的重溫,那么,娘默默地永久離去卻是“我”兒時夢的徹底破滅。
鄉(xiāng)村夢回或許是蕭笛作為都市僑寓者的心理情結。如果說,《奶娘》是一個關于鄉(xiāng)村間接而自我破滅的夢回的話;那么,作者也有把鄉(xiāng)土夢做得更加徹底的時候,比如一年后的《老房爐火》。當繁復而熟稔的鄉(xiāng)村經驗潮涌眼前,蕭笛只是選取了一個極其簡單生活場景加以精雕細刻。這是一篇極其精致的短篇佳作。一座土坯墻、茅草頂?shù)睦戏浚粚ο噱σ阅蟀肷讶肽耗甑睦戏蚱?,窗外的冰溜子,漫野的大雪,還有晚霞的余輝,構成一幅渾然的圖景,既寫實又寫意。然而,天地、人物在文字里變得無比靜謐、通透,即便面對生與死也是那么達觀。溫暖的老房子里,老夫妻倆的生活更是情趣盎然,自在、閑適而俏皮。同伴桂枝的死,像一枚投入倆人心湖的小石子,在各自心底激起平淡而深雋的漣漪。桂枝是老頭兒年輕時懷有朦朧情愫的戀人,自然也是老太太一輩子的醋意對象。但是到了一個看淡生死的年齡,這一切重新談起,重新計較,早已成了溫暖的笑談和一份詩意的趣味。一天心神不寧的老頭,傍晚時分,在老太太的提議下,去看桂枝最后一眼,以了卻各自心底最為隱秘的心愿。當兩位老人歸來,作者寫道:
天光全暗下來的時候,兩個身影蹣跚而歸。許是瞅著天黑,路滑,老頭把老太太更緊地拽在自己身邊。一路無話,那兩溜腳印卻挨得更近。
這種詩意的細節(jié),在小說里俯拾皆是。詩意的細節(jié)在這篇平和、沖淡的文字里,凸顯出一幅無比溫煦的詩意圖景。老房在我看來是一種象征,在 “一茬接著一茬”,“越來越漂亮”的新房子中間,它似乎是一種遺存。就正如,老房子里的兩位老人堅守了一輩子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態(tài)度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一種遺存一樣。而一爐旺旺的爐火,卻仍然輻射出無限溫暖??梢钥闯觯凇独戏繝t火》里,作者刻意追求細節(jié)的真實,很多地方在描寫上極其精準;但與此同時,她也十分注意氣氛的營造和意境的渲染。值得稱道的是,在這篇文字里,很奇妙地出現(xiàn)了寫實與寫意的兩極交融。小說里和煦的圖景無異于一個溫暖而詩意的夢,那自然是一個關乎鄉(xiāng)村、關乎時光的舊夢。
對于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而言,只要不在新的鄉(xiāng)村現(xiàn)實面前緊閉雙眼,鄉(xiāng)土的夢回和夢醒,常常是一種溫暖而無奈的糾結。蕭笛也不例外。鄉(xiāng)土世界不可能是全然封閉的空間,一些“他者”的因素始終在不可逆轉地進入,最終導致人們曾經熟悉的生存圖景的蛻變和對原有價值取向的背離。《日頭有毒》里的老齊頭和三個兒子原本擁有一份讓江壩村人眼熱的好日子。不想,為了與國際接軌,寬闊的公路修到了村里。老齊頭不理解“接國際的鬼來干啥?”他自然更不理解,公路已然是他不得不面對的強大“他者”。然而,在這個轟然來到的“他者”面前,老齊頭和他的兒子們實在沒有任何抵抗力量。政府把他們世代賴以生存的土地和辛苦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全都征走了,換來的是一家人這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的那么多的人民幣。然而,老齊頭不久便意識到“錢多了不一定是好事”,兒子們分到錢后,在向往城里生活的同時,也以各自的方式沉淪。大兒子死在賭桌旁,二兒子卷走了家里的存款與一個按摩女遠走高飛,三兒子染上沉重毒癮。就這樣,老齊頭意識到“這國際鬼還真是厲害,不到兩年的功夫,把他原本有模有樣,紅紅火火的日子毀了個稀巴爛”。老齊頭的失望與惶惑來自他對鄉(xiāng)村現(xiàn)實的不理解,鄉(xiāng)村原有的美好,在新的生活方式和表征時代的器物(如大兒子的手機、三兒子的毒品)面前已經沒有任何吸引力,人們棄之如敝屣。而沒有了土地便沒有了實在的倚靠。他想在長時間閑置的公路綠化帶里種點什么,在拾撿里邊的石頭的時候,最終被更能表征城市特征的汽車撞死在那原是自己的黑土地上。老齊頭的死富于象征意味,象征城市對鄉(xiāng)村的蠶食與吞噬。關于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對立關系,自然不是什么新鮮的話題,卻也是太多作家內心存有的一份永恒的現(xiàn)代性悖論。他們的理性往往歸于城市,而情感卻屬于鄉(xiāng)村。
對于鄉(xiāng)土世界的侵入,除工業(yè)文明及其衍生物外,還有權力意識的熏染以及對權力的畸形崇拜。權力在悄然改變鄉(xiāng)土世界原本淳樸的人際倫理。無論《補償》里靠山屯多么偏僻,但村長老那意識到自己到底是作為一級政府的最高長官。微末的權力同樣可以激發(fā)出權力執(zhí)行者那卑瑣的欲望。利用手中權力為誘餌與村民妻子私通,似乎成了理所當然的潛規(guī)則,鄉(xiāng)村婦女就這樣以身體作為權力的回饋。而在鄉(xiāng)土中國,村民行使的是“同意權力”,權力的獲得是靠個人的人格和威望建樹起來?,F(xiàn)今已然腐化的村長,把鄉(xiāng)村公權變成了自己謀利和發(fā)泄性欲的私權。村民亦自然成了這種惡意膨脹的權力的奴隸。無以抗拒的時候就只好變成一種無奈的認同和狡黠的利用。正如小說中的來旺、桃花夫婦。
因為權力崇拜的存在,那村長在面對更高級的權力代表時同樣無比恐慌,但是,他發(fā)現(xiàn)上級的權力所有者有求于自己,隨即也表現(xiàn)出那種農民式的狡黠。上級為了消除打死農民耕牛的惡劣影響企圖以錢來封口,并大玩文字游戲,把“賠償”故意說成“補償”。老那抓住他們的心理,不僅滿足了來旺夫婦的要求,同時也幫助上級領導息事寧人,當然更不放過任何一次為自己撈得利益的機會。小說結尾沒有點明的是,桃花即將要以自己的身體作為村長的補償。為了爭得最大的補償利益,她當著丈夫的面,話里就有著曖昧的暗示?!堆a償》很顯然讓我們看到了一種令人失望然而又十分真實的鄉(xiāng)村現(xiàn)實。原本屬于鄉(xiāng)村的詩意人際已經被權力和金錢異化,其背后是人們欲望的無限膨脹。蕭笛對鄉(xiāng)村生活圖景的變遷所作出的思考也是多方面的。在近期的中篇小說《老畢的藝術人生》里,通過鄉(xiāng)村藝術家老畢的人生悲喜劇,傳達出鄉(xiāng)村和都市人們在婚姻、倫理道德觀念上的差異。亦可看出,作者力圖從多重角度對鄉(xiāng)村現(xiàn)實生活變貌作出屬于自己的思考。然而,在我看來這篇小說的故事牽強了些,不及前幾篇作品鮮活。
到目前為止,蕭笛雖然作品不是很多,但可以看出她是一個有著自己獨特藝術追求的作家。一個寫作者有著自己的創(chuàng)作自覺,并非易事。蕭笛的文字,在我看來有一種十分獨特的品質,那就是明朗而溫暖。即便寫到比較沉重的話題,文字里也總有那么一種溫暖在。這或許是一種修煉,但我想,更多應該源自于作者內心有一份明朗而從容的心態(tài),以及一份達觀的生活態(tài)度。因為這份溫暖,其小說有一種不太容易言說的魅力。而作者的心態(tài)和藝術追求也發(fā)散于小說的形式和語言上。蕭笛目前比較長于短篇,且大多寫得精致、溫潤。一些語詞經過錘煉十分生動、傳神,但也并不顯得刻意,如《老房爐火》里寫道:“老太太用手在臉上搓著,仿佛要把日子捋回來”。蕭笛的小說語言簡單干脆、簡練,表現(xiàn)力強,對方言亦顯然有著自覺,但她并不執(zhí)于一種偏執(zhí)的態(tài)度,而是出之于自然、隨意,使小說變得鮮活可讀,形象感極強。自然,不可忽視的是,溫暖亦容易流于小巧,如何讓小說創(chuàng)作在葆有現(xiàn)有品格的基礎上,走向更加深沉、大氣,或許是蕭笛在今后的創(chuàng)作中應該注意的問題。但毫無疑問,她是十分值得期待的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