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有斌
對語言的好評,常用“生動、形象、傳神、含蓄、蘊藉、雋永、意在言外、境界全出”等詞語來形容。這些好評實際上是作者在語言表達上的功夫已臻上乘,使語言產(chǎn)生虛境的結果。那么什么是語言的虛境呢?虛境是語言的張力所致,是指語言能引起讀者的想象、聯(lián)想、體驗、情感等,從而使讀者在作者的語言之外又創(chuàng)造出一個內(nèi)心世界。相對于“實”的語言來說,那些由閱讀語言文字引發(fā)的內(nèi)心世界的欣賞活動就是 “虛”的,這“虛”的內(nèi)心世界活動的產(chǎn)生既是寫作者的成功,也是閱讀者的成功。正如老舍先生在《出口成章》中所說:“文筆如放風箏,要飛起來,不可爬伏在地上。要有自己的想象,而且使讀者的想象也活躍起來?!背鯇W寫作者,在語言表達上有一個通病,那就是太“實”,語言缺乏張力。語言表達要想上層次、出境界,就必須使語言產(chǎn)生虛境,那么如何使語言產(chǎn)生虛境呢?本文擬從五個方面加以說明。
形象能訴諸人的感覺,引發(fā)人的聯(lián)想、想象及體驗、情感等,善用形象說話可使語言產(chǎn)生虛境。如王維《秋夜獨坐》中的詩句:“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保ù藘删湓姷那耙宦?lián)是“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保﹥H十個字,就給讀者敘寫出一幅形象的畫面,營造了一個無限凄傷的意境:一個為人生易老而悲傷的老人,夜間獨坐空堂,時光在靜靜地流逝(“欲二更”),除了詩人自己,堂上只有燈燭,燈下草蟲悲鳴,屋外聽見雨聲,于是這老人從雨聲想到了山里成熟的野果,仿佛看見它們正在被秋雨摧落。這幅形象的畫面使人感覺出無知覺的草木昆蟲同有知覺的人一樣,都在無情的時光飛逝、歲月流逝之中零落哀鳴的悲哀。這真是言語雖短而意境卻幽遠啊。這完全是善用形象所帶來的效果,若直說,則味盡失。
再如《論語》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一章中的一段精彩文字:“(曾皙)曰:‘莫春者,春服即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蜃余叭粐@曰:‘吾與點也!’”孔子為什么要稱贊點(曾皙)呢?正是因為點的這一段文字全用形象說話,把一番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從一幅畫面中透露出來,含蘊而又有情致?!墩撜Z》中這類例子還有許多,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講的都是人生道理,卻借用具體的典型形象說出,這比起板著面孔說教有更強的感染力和說服力!也能給人帶來更多的聯(lián)想與感悟。
修辭從目的上看是為了增強語言的表達效果,就其手法而言,種類繁多,但能使語言產(chǎn)生虛境的手法主要是比喻、移就、擬人、夸張等。請看2008年高考湖北一考生的一句精妙的話語:“你對世界、對他人、對自己的愛很重很重,壓得你的心墜落下去,從虛無的半空中墜落到塵埃里,開出潔白的花朵來,馨香流淌?!痹摼渲械摹皭酆苤睾苤亍?,“心墜落下去”運用了移就(移覺)的手法,“從虛無的半空中墜落到塵埃里,開出潔白的花朵來,馨香流淌”運用了比喻的手法,正是這種修辭手法的運用使我們仿佛感到了小作者愛的分量,看到了小作者心靈變化的軌跡,嗅到了小作者愛的行為傳來的芳香。
好的修辭手法不僅能產(chǎn)生形象感,還可蘊含極深的道理。如“寂寞是蹲在門外的夜,孤獨是守在屋里的燈?!边@兩句比喻極為含蘊委婉,十分雋永。把“寂寞”比作“蹲在門外的夜”十分形象。夜是漫長的,它沒有光明,令人難熬,就像寂寞的感受一樣。但是“夜”盡之后就是天明,天明之后人就不會“蹲在門外”而是跨入“門”(這里的“門”可理解為事業(yè)之門,追求之門等)里了。后一句把“孤獨”比作“屋里的燈”,“燈”是光明的,而人身處“屋里”,比喻已跨進事業(yè)之門,而“孤獨”正是追求光明的必經(jīng)之途,一個人只要能忍受孤獨,胸中自有天地,自有理想,自有追求,那么他的心就是亮堂的,就不會感到黑暗。
夸張也是使語言產(chǎn)生虛境的修辭手法之一。例如李白的詩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贝藘删湓娺\用了夸張的手法寫廬山瀑布,由實生虛,不同凡響。廬山瀑布并無多大,但作者突出其由下遠觀的壯觀景象,寫出了迷人的境界。那廬山瀑布,由遠處觀之,在陽光下,香爐升起的紫煙,飄逸而下,讓人感到瀑布仿佛自天上銀河而來,氣勢非凡,令人心旌神蕩!這一番虛境,完全是由夸張手法所致。
擬人是一種賦予物以人的情感、心理、情態(tài)、行為的修辭手法,正因為這樣,通過擬人手法才可以由實及虛——觀物而推知人的情感、心理、情態(tài)等。如徐志摩《再別康橋》中的擬人句“軟泥上的清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這里以我觀物——賦予清荇以人的行為“招搖”——又可以物觀我,實臻妙境——詩人寫清荇在水底“招搖”,實際上是寫自己對清荇的喜愛,在作者的眼里,這可愛的康河柔波里的清荇似乎像一個多情的女子或要好的伙伴,在水里向自己招手,自己也恨不得化作一條水草,鉆入水里,去和那“油油的”的“清荇”作伴呢,果不其然,作者緊接著就來了這么一句:“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p>
除以形象說話及用修辭手法來使文章語言產(chǎn)生張力,創(chuàng)造虛境之外,凝煉的敘事也是創(chuàng)造虛境的重要手段之一。如歸有光《項脊軒志》中的一段文字:“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后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葺南閣子,其制稍異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贝硕挝淖种校瑲w有光客觀冷靜地平淡敘事,看起來似乎不帶有任何情感,實則凝煉之極,蘊含著深摯的情感。作者先說“室壞不修”,為什么不修呢?原因是“吾妻死”,心里十分悲痛、難過,沒有心情去修。后來為什么又“使人復葺南閣子”并讓南閣子“其制稍異于前”呢?原因是作者怕睹物思人,所以叫人改變南閣子的造形。勞神費力地修了之后,為什么又“不常居”呢?原因還是怕看見物是人非的情景讓人傷懷。再如,唐劉方平“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出門”一聯(lián)詩也是凝煉的敘事,但在這看似冷靜的敘事中,卻含蓄地蘊含著幾多人生的傷感與憂愁?。⊥ブ锌湛?,春天將逝,梨花殘落滿地,主人公不愿出門,怕睹殘花而自傷,這是何等凄苦的境界??!
動詞和形容詞在語言表達中使用的頻率很高,善用動詞和形容詞,往往能使語言生動傳神、境界全出。古人“推敲”、“春風又綠江南岸”、“紅杏枝頭春意鬧”等經(jīng)典例子自不待言,就是選取時文中的例子亦足以說明。如彭學明《莊稼地里的老母親》中的兩段文字:“秋日的陽光跟在母親身后,啃著泥土,吃著青草,舔著莊稼?!薄绊斨娜盏睦睙?,母親雙手的剪子在田地里又修又剪,皮破了,繭老了,汗干了,手粗了,整個夏天秀發(fā)飛動,翠生生地漂亮起來?!鄙厦嫖淖种械摹翱小?、“吃”、“舔”三個字把陽光寫得生動活潑,甚至有些頑皮,含蓄的表現(xiàn)了陽光普照大地,催長萬物的意境。而 “破”、“老”、“干”、“粗”等字眼則真切地再現(xiàn)了飽經(jīng)滄桑,辛勞勤苦的母親的形象,含蓄地表現(xiàn)了正是人民的辛勞使大地變得美麗的意蘊。
烘托的特點是明寫此而實表彼。精妙的烘托能讓敏銳的讀者涵泳其中,探幽發(fā)微,而后有恍然大悟之感。古人最善用烘托,如白居易《琵琶行》中寫琵琶女彈奏琵琶的藝術效果,用“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來烘托。琵琶女演奏過后,東船西舫的聽眾鴉雀無聲,忘記了叫好,還失神般地沉浸在琵琶演奏的藝術境界之中,可見琵琶女演奏的技藝是多么的高超,演奏的效果是多么的感人。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啊!再如歸有光《項脊軒志》中的最后一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這些看似極為平靜的敘述語句,實則蘊含著翻江倒海般的洶涌情感,非涵泳不能得之。試想:庭中的那棵枇杷樹,是歸有光妻子死之年所親手栽植的,歸有光睹樹能不思人?——妻子的音容笑貌,和妻子之間的歡愉,甚至小小的拌嘴,都會翻涌上心頭……可是那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復存在,每觀樹在,歸有光真得難免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凄愴。而妻子親手栽植的那棵枇杷樹,已日見長大,變得亭亭如蓋,濃陰密布了。那日見長大的枇杷樹啊,不正如歸有光對妻子那與日俱增的深深思念之情嗎?此番意味,作者并未直接寫出,而僅通過寥寥數(shù)語的敘寫烘托而出,其語言功夫可謂已臻化境,這正如杜牧在《答莊允書》中說的“辭愈樸而文愈高”了。魯迅先生也是善用烘托的高手,他在《記念劉和珍君》一文中反復說劉和珍是 “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劉和珍君”,其用意在于從反面對照烘托:就是這么一個“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劉和珍君”,卻遭到了反動派的 “虐殺”,而反動文人竟然說她是“暴徒”,可見反動派們真是兇殘下劣之極!
在語言表達上追求虛境,是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語言的虛境也是漢語獨特的魅力所在,更是語言表達能力達到高層次的標志,作為教師和學生應把它作為教學和學習的重要目標來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