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蘭
湯亭亭《中國佬》的新歷史主義解讀
張明蘭
運用新歷史主義的觀點,尤其是“大歷史”、“小歷史”和“歷史是話語”等觀點,解讀了《中國佬》的“金山故事”。挖掘出被掩藏和遺忘的華裔歷史,打破沉默使弱勢話語發(fā)出了響亮的聲音,成為重塑華裔男性自我和文化身份的話語行為。
《中國佬》;華裔歷史;男性屬性;文化身份
當代美國最有影響的華裔作家之一湯亭亭于1980年發(fā)表的《中國佬》是《女勇士》的姊妹篇。《女勇士》以一個華裔女孩的成長為線索,敘述的是湯亭亭家族中女性們的故事,而《中國佬》敘述的是湯亭亭家族中男性們的故事。這部作品也可以看作是湯亭亭家族的自傳,因為作品大半的篇幅敘述的是湯亭亭家族中從曾祖父一直到“我”的弟弟四代移民在美國開拓、奮斗和扎根的故事。其中有關長輩的部分,除了少數(shù)是湯亭亭親歷之外,其他大部分來自母親的口述。本文運用新歷史主義的觀點,解讀《中國佬》中的“金山故事”。
20世紀80年代,新歷史主義作為一種新的流派,出現(xiàn)在當代文論的論壇,掀起了對歷史觀念的一些重大變革。新歷史主義認為,歷史不應是單數(shù)大寫的歷史,而是小寫復數(shù)的“諸歷史”。新歷史主義向那些游離于正史之外的歷史裂隙聚光,試圖攝照歷史的廢墟和邊界上蘊涵著的異樣的歷史景觀。他們把過去所謂單數(shù)大寫的歷史,分解成眾多復數(shù)小寫的歷史,從而把那個“非講述、非再現(xiàn)”的歷史,拆散成一個個由敘述人講述的故事。這種歷史觀念突出了“歷史作為多種聲音”的觀念,不再重視舊歷史主義強調(diào)的正史、大事件和所謂偉大人物及宏大敘事,而是將一些軼聞趣事和普通人作為分析對象,強調(diào)“回歸歷史”,“觸摸真實”,即通過建構復數(shù)化的小寫歷史而刺穿傳統(tǒng)歷史的“宏大敘事”的堂皇假面,實現(xiàn)其“反歷史”的表述。在這種新歷史觀念的觀照下,很多少數(shù)族裔作家紛紛起來,借助講故事來挖掘被湮沒或被邊緣化的族裔史,為其先輩們找回聲音,重構族裔歷史。
《中國佬》無疑就是這樣一部典型作品。湯亭亭的講故事首先追溯了伯公(曾祖父)和阿公(祖父)的故事。“檀香山的曾祖父”講述了伯公等第一代華裔移民千里迢迢,帶著掙夠美元“衣錦還鄉(xiāng)”的夢想來到美國的夏威夷,卻迎來了動則挨打、豬狗不如的苦悶生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平整甘蔗地、種植和砍伐甘蔗。華人不但薪金最低,而且被殘忍地剝奪了話語權。故事中的伯公是一個有勇有謀的硬漢子,他沒有被嚴酷的自然條件和白人監(jiān)工苛刻的紀律摧垮,而是下決心征服這片荒蕪之地。在密密匝匝的甘蔗地里伯公能夠忍受住酷熱、疲倦、嗆人的灰塵,砍下比他高一倍的甘蔗。幾年下來,辛勤的中國佬們終于把這里變成了廣袤的甘蔗園,成為這片陌生、遙遠的土地上的開拓者。
“內(nèi)華達山脈中的祖父”講述了阿公等第二代華人受雇于美國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修筑橫貫北美東西全境的中央太平洋鐵路的經(jīng)歷。該鐵路工程浩大,要跨越落磯山脈和眾多地形復雜的峽谷。華工不畏艱險,在冰天雪地里,敢拼敢干,承擔了最艱巨的任務,為這條稱為“19世紀建筑奇跡”的鐵路的完成貢獻了巨大的勞力和智慧,甚至生命。阿公和中國佬不畏艱險,在懸崖邊上用籮筐作業(yè),放炸藥、開隧道,干的都是最艱辛和危險的活,且稍有不慎,就會墜入山谷喪命。正如湯亭亭所說,“華工為自己挖出,并且用甘油炸藥炸出了一條通往九層地獄的路。”
“中國來的父親”和“生在美國的父親”講述了父親的故事。比起祖父和曾祖父豐富多彩的冒險經(jīng)歷和了不起的功績,爸爸的故事看起來平淡得多。爸爸是懷著扎根于美國的夢想來到美國的,然而,來到美國后,嚴酷的現(xiàn)實曾一度逐漸挫敗了他的夢想,爸爸失去了以往的風趣幽默,除了在夢中尖叫和漫罵外,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然而,即使如此,也不能把爸爸簡單地列為弱者或失敗的人。他在一個充滿敵意的環(huán)境中,默默養(yǎng)育一個大家庭,必然經(jīng)受更多的磨難和挑戰(zhàn)。爸爸的英勇之處在于他重新站了起來,走出了沮喪、絕望,找回了信心、幽默和笑聲。
“在越南的弟弟”講述了弟弟的故事。作為生在美國、長在美國的華人,弟弟把美國當成自己的國家,當越戰(zhàn)爆發(fā)時,他選擇了入伍,而不是逃避。在弟弟看來,參加越戰(zhàn)不僅是一個展示他為國效忠的機會,也可以為自己的家族在美國贏得權力和身份。弟弟從越戰(zhàn)歸來時,母親感慨道,“你回到家了”,這個“家”在此更多的含義是經(jīng)過幾代人的打拼,華裔終于獲得寄宿國認可,成為真正的華裔美國人了。
“金山故事”中的中國佬不僅是敢于開天辟地的開拓者,而且是在逆境中能夠勇于抗爭的斗士。甘蔗園里的伯公對白人監(jiān)工的刻薄對待和經(jīng)濟上的盤剝十分不滿,想盡法子進行抵制和反抗,終于為中國佬掙得了權益;修筑鐵路的阿公不堪忍受苛刻的加班條件,利用聰明才智舉行了罷工;爸爸在天使島過境時在墻上題詩以發(fā)泄心中對種族歧視之恨;弟弟參加了越戰(zhàn)在內(nèi)心卻是一個堅定的和平主義者。
華裔男性是美國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之一,為美國的開發(fā)和建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在美國歷史文獻、文學作品及其他文化媒介中,華人被描繪為懦弱、順從、膽小,不是開餐館就是開洗衣店或為白人幫傭,做的是女人活,缺乏男子漢和英雄氣概。在美國主流文化中,華裔是一個沒有歷史、沒有英雄、沒有神話的族群。這種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歧視使湯亭亭極為憤慨。在《中國佬》中,她努力打破這些刻板形象,講述華裔英雄業(yè)績,將中國佬描繪成甘于同厄運作斗爭的英雄。他們身處逆境,但不畏艱險,開荒筑路,敢于同種族歧視作抗爭,是開拓美國疆域的“金山勇士”。湯亭亭的講故事使被壓制、被湮沒的華裔歷史浮出地表,以“小歷史”質(zhì)疑和挑戰(zhàn)了官方的“大歷史”,糾正了被歪曲的華裔形象,是對華裔英雄歷史的重構。
新歷史主義借用??碌臋嗔Ψ治龇?,認為歷史是與其他話語一樣的社會實踐,是一個社會各種力量與權力的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歷史就是競爭性力量的運作。撰寫歷史是一種權力行為。因此,對于少數(shù)族裔而言,講述族裔故事不僅僅是一種話語事件,也是爭取權力,建構自我和文化身份的話語行為。
《中國佬》以“論發(fā)現(xiàn)”作為序曲。這個神話故事是由中國古典小說《鏡花緣》改寫而來。故事中的主人公唐敖,在飄揚過海尋找金山的途中落難女兒國,被裹足、穿耳后,淪為女王的奴婢。很顯然,唐敖的故事是在神話層面上對華裔生存狀況的一個概貌性描述。唐敖在女兒國的遭遇象征著華裔男性在性別屬性和語言上的雙重閹割。剝奪了性能力,就是剝奪了中國佬的男性屬性,而剝奪了話語權就是剝奪了權利和自我。在《中國佬》中,湯亭亭花大量筆墨張揚華裔的性能力和言說能力,目的是重建中國佬男性屬性和文化身份。
華工在美國遭受到的最具屈辱性的歧視莫過于性的剝奪。90%的早期移民是男性,而反對異族通婚的法律以及禁止華工攜帶家眷的一系列不人道法律把唐人街變成了清一色的光棍社會。所以在當時的白人文學、影視媒體中,中國佬算不上正常的人,要么缺乏性能力,要么是同性戀。湯亭亭在《中國佬》中用詼諧幽默的筆調(diào)駁斥了在性問題上對華裔的概念化描述。長期過著漂泊離散生活的阿公,承受著思鄉(xiāng)的煎熬和性壓抑,躺在夜空下,望著來自家鄉(xiāng)的牛郎織女星,阿公想念著妻子,禁不住喃喃自語起牛郎織女的故事。當性沖動難以抑制時,阿公“在毯子下面掏出自己的陰莖,或者在樹林里脫下褲子,心里想著公主和護士,有時他只是看著陰莖,奇怪長這么個玩意兒有什么用處,他為什么要長這么個東西。然而,即使在如此壓抑的環(huán)境中,白人主流話語對華工性的閹割沒有摧毀阿公的男性自信心,阿公仍展示出了不起的男性氣概。在堅硬的花崗巖中開隧道時,面對著這有幾百年山齡,像是一道銅墻鐵壁,打不通,也砸不開的山峰,阿公說道:“一個男人應該用更加堅硬的材料制成,而不是用血和肉……皮膚太輕,我們的骨頭應該注滿鐵質(zhì)。”“灰色的花崗巖沒有任何反應,阿公認為,他只得堅定意志,用足力量猛擊……他學會了手往錘末和上方滑動,舉起,滑動并且提動,使鐵錘作圓弧運動,錘擊、錘擊、錘擊?!庇行┰u論家把阿公的的這一形象解讀為一個力量非凡的西方神話人物,而作者認為湯亭亭的這一段描述包含著性的暗示。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凹陷的物體,如杯子、山洞、花瓶等象征著女性,而長度超過其直徑的物體,如塔、劍、刀子、筆等,可以看作是男性的象征。把上述理論應用到阿公身上,可以把錘子看作是一個男性符號,隧道看作是一個女性符號,阿公在隧道內(nèi)揮舞著錘子象征著性行為。通過錘子,阿公將腳下的大地母性化,征服并占有之。
如同唐敖一踏上女兒國就被威脅縫上嘴巴,被迫保持沉默一樣,華裔移民從到達美國起,他們就須面對各種各樣的歧視和經(jīng)濟盤剝,其目的是將華裔邊緣化,從美國文化生活中消音、抹去。為了在充滿敵意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華裔謹小慎微,保持沉默,以防白人種族主義者抓住把柄。因此,沉默成了華裔在異邦的生存策略和代價。長期生活在沉默中的華裔,失去了表征自己的語言,成了語言上的孤兒。然而,沉默意味著被歷史湮沒、抹殺,失去了語言就意味著消極和弱勢。馬克思說:“不能表達自己,就只有被別人來表述?!眲儕Z話語權是霸權話語用來排斥和邊緣化少數(shù)族裔的慣用伎倆。所以,對于像湯亭亭這樣的少數(shù)族裔作家,打破沉默,恢復言說能力是為其族裔爭取權力和地位,確立文化身份的根本策略?!吨袊小分校幸庾R地彰顯華裔先輩的言語能力,每一個中國佬都努力尋找自己的語言,打破沉默、發(fā)出聲音。伯公便是一個典型的代表。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更是身份、權力和自我的體現(xiàn)?!吨袊小分?,湯亭亭以詩性的語言張揚先輩們的言說能力,使他們走出歷史的湮沒。她去夏威夷甘蔗園聆聽曾祖父的聲音,乘火車去內(nèi)華達山脈尋覓祖父的足跡,走親訪友解讀父親的沉默。“承繼父親的詩情,湯亭亭成了懂兩種語言的蔡琰和以筆代劍的花木蘭,用激進的歷史書寫撕破了美國官方宏大敘事,賦予其靜默的先輩以聲音、歷史、屬性和自我?!?/p>
新歷史主義認為,歷史不是既往完成的,而是一個開放的對話過程,今天的研究者轉(zhuǎn)向歷史的目的,不是一味進行事實認同,而是在表述中與“大歷史”對話?!吨袊小芬浴奥牎眮斫Y(jié)束。在這個楔子中,湯亭亭提到了多個版本的金山勇士的故事,背景分別置于墨西哥、菲律賓、西班牙。湯亭亭并不強調(diào)哪一個是真實的,而是讓不同版本的金山故事并置,形成多重聲音的“雜化”,其目的在于揭示她講述的歷史就是一種對話。在對話過程中,達到消解權威敘事,觸摸和回歸歷史的真實。
講述過去不僅僅是再現(xiàn)歷史,更是為了更好地把握現(xiàn)在和將來。以“聽”作為楔子的標題,湯亭亭寄予年輕一代的華裔,只有了解華裔歷史才不會在多元文化社會中失去自我和發(fā)展的根基,保持與主流不同的歷史和民族個性,建立起自己作為華裔美國人的文化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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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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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0)09-0118-03
張明蘭(1967-),女,山東蒙陰人,碩士,淮陰工學院(江蘇淮安223001)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2010-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