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慈瑾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5)
《歐也妮·葛朗臺》的人性寓言
柴慈瑾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5)
《歐也妮·葛朗臺》所隱含的人性寓言,打破了評論界歷來僅把葛朗臺視為資產階級金錢原則之符號的狹見。葛朗臺對于金錢的特殊愛戀,象征著人類共有的偏執(zhí)情緒。小說折射了人類的生存狀況:我們的生命注定要在無序的忙碌中顧此失彼。
《歐也妮·葛朗臺》;巴爾扎克;人性寓言
我們一向把巴爾扎克的小說《歐也妮·葛朗臺》當成一幅漫畫,在事不關己的玩賞中快意地嘲謔著葛朗臺的吝嗇。事實上,權威的意見積聚的效果,使得《歐也妮·葛朗臺》成為一個衰老的文本,對于它的解讀想象,似乎也已經被榨干?!稓W也妮·葛朗臺》仿佛就是在“入木三分地暴露了金錢的罪惡,抨擊了資本主義社會人與人之間冷酷無情的金錢關系”[1](P122)?;蛘哒f,它描寫“金錢拜物教如何在葛朗臺身上把對親人的感情都剝得一干二凈”[2](P141),“表現(xiàn)‘金錢’導致人性的淪喪和扭曲”[3](P384)。這樣的解釋是合理的,但是,巴爾扎克描寫的用力,絕不停留在此。在他敘述的安排上,在他議論的字句中,想要給予我們更多的啟發(fā)。葛朗臺就像一扇內心之窗,如果我們的觀察僅僅停留在這扇窗的框飾與加工上,那我們將如井底之蛙;如果可以透過這扇窗,向更深處張望,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這不僅是葛朗臺的窗,也是我們自己的內心之窗。
葛朗臺家族存在著一個吝嗇譜系,而葛朗臺扮演著承上啟下的角色。在作者的筆墨下,葛朗臺的巨大的財富連帶吝嗇的脾氣,來源于上一代的遺傳。1806年,葛朗臺接連得到三筆遺產,分別來源于他的丈母、他的太太的外公和他的外婆。而這些老人們“愛錢如命,一生一世都在積聚金錢,以便私下里摩挲把玩”[4]。葛朗臺家族的下一代——侄子查理——也沒有辜負家族的基因:偷稅走私,貪婪狠心,為自己的經濟利益而不顧他人的死活。同時,令讀者感到驚愕的是,純潔善良的歐也妮,也繼承了祖輩的習性。雖然她的吝嗇是為了慈善的目的,但是她那種理財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刻板,還是讓人感到不寒而栗:“雖然富有八十萬法郎的歲收,她依舊過著當年歐也妮·葛朗臺的生活,非到了父親從前允許堂屋里生火的日子,她的臥房決不生火……她的衣著永遠跟當年的母親一樣。索漠的屋子,沒有陽光,沒有暖氣,老是陰森森的,凄涼的屋子,便是她一生的小影?!盵4]此外,她沿襲著父親的老例來管理田產,以至于使那些莊稼人“簡直不覺得老主人已經去世”了。
如果說巴爾扎克對于索漠城民眾的刻畫表現(xiàn)了葛朗臺精神在空間中的傳染,那么這種家族的遺傳則訴說著葛朗臺性情在時間中的延伸。巴爾扎克幫助葛朗臺,在時間和空間的向度上都擴張著自己的勢力范圍,這是葛朗臺的神話與勝利,而葛朗臺的神話和勝利,是一個關于人性的符號與寓言。
對于葛朗臺以及與其臭味相投的人們,巴爾扎克在作品中毫不隱瞞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和批評:“金錢控制法律,控制政治,控制風俗,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真不知我們的國家要變成什么模樣?!边@種義憤的腔調,在原著是如此地顯見,后來的研究者也大多被這種道德批判的光芒所折服,從而義無反顧地繼承了巴爾扎克的鋒芒,將葛朗臺作為批判的箭垛,并將其典型化和符號化。
但如果我們對文本進行細致的閱讀,就不會忽略這樣的事實:巴爾扎克對于葛朗臺的態(tài)度,并非全盤的敵視與挖苦。事實上,他會關注葛朗臺言行的細部:“葛朗臺坐在一邊把大拇指繞動了四小時,想著明天會教索漠全城吃驚的計算,出神了?!彼麜ゾ捉栏鹄逝_的智慧:葛朗臺要求傭人打幾只烏鴉來吃,傭人說烏鴉是吃死人的,人吃了烏鴉恐怕不好,葛朗臺反問道:“它(烏鴉)還不是跟大家一樣有什么吃什么。難道我們就不吃死人了嗎?什么叫做遺產呢?”巴爾扎克也會偶爾讓板著面孔的葛朗臺禁不住笑出聲來:“她動也不動!眉頭也不皺一皺!比我葛朗臺還要葛朗臺!”巴爾扎克有時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獨獨對葛朗臺寄與一份憐憫的關注:當女兒和公證人克羅旭對他關于金錢的戀愛表示不滿和反對時,老頭兒感到了對話的無望,“做了一個悲壯的姿勢,把手臂掉了下去”。有時巴爾扎克還會刻意地保護這個偏執(zhí)的“老頑童”,并且將諷刺的矛頭,突然指向正在訕笑的讀者:“凡是守財奴都特別耐人尋味……這種人物涉及所有的情感,可以說集情感之大成,而我們個個都跟他們一脈相通。哪里有什么全無欲望的人?”
巴爾扎克從未對葛朗臺失去寬容的耐心與傾聽的愿望,在對其批評的同時,又盡量維護他作為一個人的完整與尊嚴,因為作家在葛朗臺的吝嗇與偏執(zhí)中,發(fā)見了人類的眼睛。
葛朗臺并非單純是一種守財癖習的集中概括,也并非文學博物館的靜態(tài)陳列。他的性格基因經過歷史的遺留與地域的傳染,至今活躍在人類的細胞之中?;蛘哒f,葛朗臺作為一個鉤連古今的中間角色,是人類精神的一個取樣。他對于金錢懷著獨特的愛戀,忽視了對生活其它部分的投入和充盈,而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曾像葛朗臺一樣,為生命中遇到的某物、某人或某事而執(zhí)著一念,計較不清并且糾纏不息呢?偏執(zhí)的情緒,使我們?yōu)榱苏鞣钪兄欢?而透支著其他的情感和時光。生命的天平傾向一端,另一端卻高高翹起。其實葛朗臺所癡情的金錢可以視為一個象征,葛朗臺的吝嗇也只是個寓言,它戲諷著人間,揶揄了你我,然而我們似乎卻無從逃避,因為這是生存的法則與生動的現(xiàn)實:我們的生命,注定要在無序的忙碌中顧此失彼。
對于巴爾扎克這位“作品比歲月多”(雨果語)的作家,他的經驗與才華讓我有理由相信,這位作家所描寫的現(xiàn)實并非是對外部世界的刻舟求劍,他的現(xiàn)實是一種藝術的和內心的現(xiàn)實。葛朗臺的形象,在作家的內心,恰恰很可能與俗世的解讀大異其趣,因為“眾人看來是紅的東西,他卻看出是青的。他是那樣深知事物內在的原因,這就使他詛咒美景而為厄運歡呼;他贊揚缺點并為罪行辯護。他具有瘋病的各種跡象,因為正是他所采用的手段愈能擊中目標時,看去卻像離目標愈遠”[5](P303)。我相信巴爾扎克對于葛朗臺抱有最深的悲憫與同情,并對此堅信不疑,雖然這聽上去有些“瘋病”并且“離目標愈遠”。
巴爾扎克在小說的初版跋中有這樣一句話:“每省都有自己的葛朗臺?!盵6](P11)對于葛朗臺的觀照,仿佛也是對自我的一次檢閱。我們不必通過指責葛朗臺而撇清自己,因為葛朗臺的形象中有我們的投影。巴爾扎克對于葛朗臺病態(tài)行為的描寫,事實上蘊含了作家對人類生存問題的焦灼考慮。對于葛朗臺,是我們寬恕和包容他的時候了,因為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住著一個葛朗臺,住著這樣一個吝嗇鬼、野心家與偏執(zhí)狂。
[1]鄭克魯.法國文學縱橫談[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
[2]柳鳴九.法蘭西文學大師十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 [3]蔣芳.巴爾扎克在中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4](法)巴爾扎克.歐也妮·葛朗臺[M].傅雷,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
[5](法)菲利普·貝爾捷.巴爾扎克《人間喜劇》中的生活[M].章暉,周凡,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6](法)巴爾扎克.巴爾扎克論文學[M].程代熙,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
責任編輯 韓璽吾 E2mail:shekeb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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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6.4
A
1673-1395(2010)03-0139-02
20100411
柴慈瑾(1988—),女,天津人,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