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玲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 100875)
鏡中晚清
——《老殘游記》中的晚清中國形象
王芳玲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 100875)
晚清以降,中國形象成為一個重要話題。隨著中國門戶被打開,人們的現(xiàn)代意識慢慢產生,中國形象也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其意義更為突出。而在劉鶚的《老殘游記》中,晚清中國形象主要是在他者之鏡下形成,充當鏡子的則是西方和日本,當鏡子變化時,其形象也隨之發(fā)生變化。
老殘游記;現(xiàn)代意識;鏡中我;中國形象
劉鶚的《老殘游記》是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自問世之日起就引起了很多研究者的注意,其“清官可恨”思想更被一再提及,但是對于劉鶚為什么要揭露清官之惡,以及與此相連的晚清中國形象問題卻很少有人注意。王一川在《中國現(xiàn)代性體驗的發(fā)生》中雖有所提及,但其重心主要放在劉鶚對“古典型中國形象”的回瞥上,有關晚清中國形象的生成和變遷問題則略而為論。
中國形象是中國近代以來一個極其重要的話題。本文試圖結合社會學家?guī)炖摹扮R中我”理論來考察已經產生了現(xiàn)代意識的劉鶚在《老殘游記》中對晚清中國形象的認識,并把它置于中國由古典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嬗變,中國知識分子由古典性體驗向現(xiàn)代性體驗的轉變的大背景下來探討其生成與變化問題。
中國形象并不是一個本體論概念。雖然人們心目中的中國或許有著具體的地域分界,但是它主要是通過想象來完成的一種認識。而從認識主體上來說,它一般包含兩個層面:一個是他者眼中的中國形象,一個是中國人自己眼中的中國形象。本文主要從第二層含義上來進行探討。
中國人自我眼中的中國形象實際上是中國人對自我的認知。自我是一個很難把握的問題,而庫利的“鏡中我”理論則為我們解決這個問題提供了一條捷徑。庫利把“自我”比成“鏡中自我”,他認為一個人的自我觀念是在與他人的交往中形成的,人們是在想象別人對自己的評價中形成了自我的觀念。這樣每個人都是對方的一面鏡子,反映出對方的情況。[1]也就是說人們對自己的認識主要是從鏡子中獲得的鏡像,這種鏡像可能是真實的,也可能是虛假的,而充當鏡子的則是他人,人們是通過與他人的互動,通過他人的眼睛來看自己,最終形成自我。當鏡子變化時,我們對于自我的認識也會隨之改變。
同樣,對于一個國家來說也是如此。中國形象從古至今不斷地變化,其主要原因是我們用以反觀自身的鏡子不同。晚清以前,中國人認為自己是天朝大國,在地理位置上,是世界的中心,而在文化上,也是無可匹敵。因為與其他周邊國家比起來,中國遙遙領先。這時候,落后的周邊國家好比一面鏡子,從這面鏡子中,我們反觀到的是一個泱泱大國的形象。但是鴉片戰(zhàn)爭驚醒了中國人的迷夢。西方人用他們的洋槍洋炮敲開了中國的大門,隨之而來也給中國人審視自身帶來了另外一面鏡子。在鴉片戰(zhàn)爭以后的短短幾年中,中國人經歷了“幾千年未有之變局”,割地、賠款,簽訂了一個又一個的喪權辱國條約,甚至有淪為殖民地的危險,這都證明了中國在與西方交往中的不斷矮化。隨著鏡子的變化,中國人從這面鏡子中反觀到的自我形象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不再是曾經的“萬方之主”,而變成了晚清的“老大帝國”。以鴉片戰(zhàn)爭為分界點,中國人的現(xiàn)代意識漸漸產生,古典性中國形象終于成為一個需要重新追問的空前急迫的重大問題。[2]
在西方這面鏡子面前,人們攬鏡自照不僅得出了與古代中國人不同的現(xiàn)代中國形象,而且每個人所看到的也不盡相同,這在當時的文學作品中就有顯著體現(xiàn)。在李伯元的《文明小史》中,當時的中國就像日出前的晨曦和風雨欲來的天空,而在劉鶚的《老殘游記》中,現(xiàn)代中國形象則具有自己獨特的美學內涵。
在《老殘游記》中,劉鶚主要用一則大船寓言來說明其眼中的晚清中國形象。在小說的第一回中,老殘等曾借西方的望遠鏡看到一艘處于洪波巨浪中的危船。這艘船主要有以下幾個特點:
首先,在地理位置上它是從長山島往這邊來:“你望正東北的地方瞧,那一片雪白的浪花,不是長山島嗎,在長山島的這邊,漸漸來得近了?!?/p>
第二,這艘船的整體狀況是大而破?!按黹L有二十三四丈,原是只很大的船。船主坐在舵樓之上,樓下四人專管轉舵的事。前后六只桅桿,掛著六扇舊帆,又有兩只新桅,掛著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舊的帆,算來這船便有八只桅了?!边@艘船雖大卻很破舊:“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卻是破壞的地方不少:東邊有一塊,約有三丈長短,已經破壞,浪花直灌進去;那旁,仍在東邊,又有一塊,約長一丈,水波亦漸漸浸入;其余的地方無一處沒有傷痕?!?/p>
第三,船上的人飽受風雨的摧殘:“船面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計其數(shù),卻無蓬窗等件遮蓋風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車的三等客位一樣,面上有北風吹著,身上有浪花濺著,又濕又寒,又饑又怕??催@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氣象?!?/p>
很明顯,這是一艘危機四伏、前途難測的危船,船上不但裝了很多貨物和乘客,而且本身也破爛不堪。這則深刻的大船寓言其實是劉鶚對晚清中國形象的想象,這種想象和古典型中國形象不同,它是劉鶚在現(xiàn)代意識產生以后借西方之鏡的一種自我審視。在小說中,危船形象的捕捉靠的是西方的器具——望遠鏡,它代表的是西方的先進技術,沒有望遠鏡,他們也就看不到處于危機中的大船,這也寓意著沒有西方物質文明的沖擊,劉鶚就不會得到與古代中國形象不同的現(xiàn)代中國形象。
這艘象征著晚清中國的大船在遭受了西方物質文明的沖擊以后已經破敗不堪,如何使它轉危為安,重樹大國之威是當時最緊要的問題。而解決問題的前提則要找到其癥結在何處,這也是從近代以來的仁人志士最為關切的話題之一。劉鶚對此的看法在當時非常典型。在他看來,掌船的人并沒有錯:“依我看來,駕駛的人并未曾錯,”而是另有其因:“一則他們是走‘太平洋’的,只會過太平日子,若遇風平浪靜的時候,他駕駛的情狀亦有操縱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見這么大的風浪,所以都毛手毛腳。二則他們未曾預備方針。平常晴天的時候,照著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東西尚還不大很錯,這就叫做‘靠天吃飯’。哪知遇了這陰天,日月星辰都被云氣遮了,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了。心里不是不想往好處去做,只是不知東西南北,所以越走越挫?!眲Ⅸ樥J為中國落后的癥結并不在政體制度,而是遇到了新的狀況,所以照著老方法來應對新危機已經行不通了。這新的危機自然是指西方先進的物質文明對中國的沖擊。
正是因為劉鶚認識到中國落后的原因是因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西方物質文明的沖擊,而不是皇權制度的缺陷,所以他一方面對管帆的人墨守陳規(guī)不知變動略有微詞:“那八個管帆的卻是認真在那里管,只是個人管個人的帆,仿佛在八只船上,彼此互不相觀照?!绷硪环矫嬗謱δ切┰噲D推翻皇權制度的革命人士嚴厲抨擊,認為他們是“只管自己斂錢,叫別人流血的”“英雄”,而“倘若這樣做去,勝負未分,船先覆了!萬萬沒有這個辦法!”
自認為找到問題癥結的劉鶚,為危難中的中國開出的藥方就是學習西方的先進技術,利用器物文明來達到自強制強的目的。在小說中,老殘等人代表的就是先進的器物文明,所以他們才說:“實在危險得極!幸而是向這邊來了,不過二三十里就可以泊岸了?!痹诳吹酱蟠蛳萑牖靵y而不能靠岸時他們又主動送上代表西方器物文明的羅盤,希冀以此幫助大船轉危為安,使中國擺脫危機。
由此可見,劉鶚認為中國之所以陷入困境并不是中國文化和制度的問題,而是器物層面的落后,只要將西方先進的器物文明嫁接到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上,就可以化解這場危機了。透過西方這面鏡子劉鶚所看到的晚清中國形象只是一個技術上落后的大國,因此文化和制度上無需變革。
劉鶚的看法其實和洋務派的主張不謀而合。他所秉持的是中國傳統(tǒng)的道器觀念,認為器物只是奇技淫巧,不能和傳統(tǒng)的道相匹敵,雖然可以利用,但是只能落實在技術層面,根本的價值觀念無需改變,但是這種基于對中西文明的優(yōu)劣理解所形成的晚清中國形象只是一種主觀認識,它的正確與否還有待于實踐的檢驗。
劉鶚通過西方之鏡,看到的晚清中國只是一個在技術層面上落后的衰敗國家,因此只要采用西方的先進技術,就能轉危為安,重振大國之威。但是這只是很多包括劉鶚在內的晚清知識分子的片面想法,一旦新的鏡子擺在劉鶚面前,他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認識和實際并不相符。而這新的鏡子就是小說中大船正在遭遇的洪波巨浪,從現(xiàn)實角度來看,很可能是當時的日本。
其實在小說中,劉鶚已經多次暗示了日本對中國的威脅。在小說開始,老殘等在發(fā)現(xiàn)危船之前,先看到的是另外一艘船:“你們看!東邊有一絲黑影,隨波出沒,定是一只輪船由此經過。”“有極細一絲黑線,在那天水交接的地方,那不就是船身么”,有研究者認為,從地理位置上來判斷,它應該是日本。[3]在小說的外編集中,劉鶚又借徳慧生之口表現(xiàn)了日本對中國的虎視眈眈和中國對日本的疏于防范。而在現(xiàn)實中,鴉片戰(zhàn)爭以后,西方列強的入侵雖然讓很多人產生了亡國的危機,可是他們認為只要采用西方的器物即可化解,但是甲午一戰(zhàn),中國慘敗,器物救國的理想破滅了。小說中眾人對老殘等送來解救危機的羅盤的拒絕其實影射的就是劉鶚曾經秉持的器物救國理想的破滅。
面對亡國滅種的危機,有識之士終于從文化大國的迷夢中醒悟過來,梁啟超等紛紛走上了政體改革之路,實行戊戌變法。而在劉鶚看來,器物救國這一方案之所以失敗,是某種因素阻礙了它在中國的實施,只要消除這些阻礙因素即可。這一阻礙因素并不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相反只有以傳統(tǒng)文化為根本,中國才能成為有根之木。所以,在小說接下來的情節(jié)發(fā)展中,劉鶚屢次提及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性。在小說中,治愈象征著黃河的黃大戶的病,用的是大禹傳下來的方子;自己隨身攜帶的是諸如莊子之類的典籍;游覽各種名勝古跡,鑒賞王小玉說書之美,并借黃龍子之口表達了自己對儒釋道三家的看法。如此種種,都表現(xiàn)了劉鶚對古典文化的眷戀與服膺。另一方面,現(xiàn)有的皇權制度也不是阻礙因素。在劉鶚看來,“駕駛的人并不曾錯”,那些把矛頭對準君權制度的人只能使“這船覆的更快”,而不會對其有任何幫助,所以劉鶚后來借黃龍子之口表達的對“北拳南革”的批評也是這種思想觀念的體現(xiàn)。
劉鶚認為真正的阻礙因素是當時的下層官僚,即小說中的水手,他們不但直接殘害人民,也是阻礙器物救國方案實施的元兇。在小說中,正是那些下等水手煽動群眾,引起眾怒,趕走了老殘一行人。對此劉鶚深有體會,他曾多次建議利用外資、技術興辦實業(yè),但是都被官府拒絕,最終沒有被統(tǒng)治者采納。[4]“國家之敗,由官邪也?!眲Ⅸ樌^承了《左傳》的春秋精義,認為只有將這些邪官掃除,國家才可以毫無阻礙地采用西方的先進技術,以此達到強盛的目的。因此,劉鶚接下來將小說的筆觸主要放在了抨擊當時的官僚制度上。
在晚清時期,猛烈抨擊黑暗官場的并不止于劉鶚一人,李伯元的《官場現(xiàn)形記》對贓官的描寫惟妙惟肖,已經引起很大反響。劉鶚的特殊之處在于他將矛頭對準在當時一些所謂的清官上,這是眾人都沒有注意到的:“贓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而“清官之可恨,或尤甚于贓官”,所以小說力揭清官之惡,塑造了玉賢、剛弼的形象。在小說中,玉賢和剛弼在處理案件時,只是主觀主義,剛愎自用,由此造成了無數(shù)冤案,很多人因此無辜喪命。而玉賢和剛弼顯然只是當時黑暗官場的代表人物而已。
但是以玉賢和剛弼為代表的官僚體制其實本身就是中國封建官僚文化的一部分,這與劉鶚所贊同的封建政體制度是矛盾的。不過劉鶚在小說中借黃龍子之口表達了自己對這種矛盾的看法。他認為現(xiàn)在官風只是一種虛幻的天理國法人情,所以需要革命黨來破除它,以把真的天理國法人情呼喚出來,屆時天下就會太平了??梢妱Ⅸ樥J為現(xiàn)在的官場只是虛幻的文化制度,只要將這種虛幻的東西打破,代以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制度即可。在《老殘游記外編》中,他再次重申了自己的看法:“此吾中國之所以日弱也!中國有四長皆甲于全球:二十三行省全在溫帶,是天時第一;山川之孕育,田園之腴厚,各省皆然,是地理第一;野人之勤勞耐苦,君子之聰明穎異,是人質第一;文、周、孔、孟之書,圣祖、世宗之訓,是政教第一;理應執(zhí)全球的牛耳才是。然而國日以削,民日以困,骎骎然將至于危者。其故安在?風俗為之也。”對于劉鶚來說,中國天時、地利、人質、政教都是世界第一,使中國日益衰敗的是惡劣的風俗,在此處風俗主要指腐敗的官場。
劉鶚一方面抨擊官場制度,認為其是虛幻的天理國法,一方面又執(zhí)意維護當時的政體制度,因此如何遏制黑暗的官場風氣就成為無法解決的問題。在小說中,劉鶚主要采用了三種辦法:首先是通過一己之力來救助能夠救助的人,他自己也說這并不是長策:“天下事冤枉的多著呢,但是碰在我輩眼目中,盡心力替他做一下罷了?!边@其實是在安慰自己,使自己不受良心的譴責而已。其次,求救于高官莊宮保,但是很顯然,莊宮保雖然不像玉賢、剛弼那樣剛愎自用,卻因為自己的主觀主義造成了更大的損失,他在得知玉賢、剛弼的惡劣事跡后并沒有罷了他們的官,因為怕有損自己的聲名。在治理黃河的過程中,他聽信一面之詞,廢堤制河,葬送了十幾萬百姓的性命。因此老殘的解決辦法也就成了無根之木了。絕望中的老殘只有將目光投向地獄,試圖用這種極其虛幻的辦法來達到警示人心的目的,但是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劉鶚根本就沒有找到切實可行的辦法。
劉鶚之所以意識到實物救國方案的不可行主要是面對的鏡子發(fā)生了變化,所看到的中國形象隨之改變,雖然劉鶚一方面堅持自己的實業(yè)救國理想,秉承洋務派的思想觀念,排斥康梁的變法主張,但他的實業(yè)救國理想在當時的政體制度下根本無法完成,而他對皇權制度的支持和官場制度的排斥,和變法派表面殊異,實質相同,這其實是是社會環(huán)境的束縛所致,劉鶚的思想雖然特殊,但是也無法擺脫時代的影響。
劉鶚《老殘游記》中的“晚清中國形象”是一種在外來文化之鏡觀照下的鏡像,它的生成和歷史場域中的中西關系的演變有關。當鏡子變化時,這一形象也隨之會發(fā)生變化。
當然,限于時代的限制,劉鶚對他深愛的祖國,不可能全面而徹底地挖出舊病根、指出新方向,他也不可能真正地了解西方文化。但是《老殘游記》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晚清中國的文學鏡像,這個鏡像是否符合客觀歷史已不重要,它至少留下了中國知識分子在與西方文化互動過程中反觀自身的一個斷片,正是依賴于一個個這樣的斷片,中國人的現(xiàn)代意識才得以產生。
[1]賈春增主編.外國社會學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2]王一川.中國形象詩學[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
[3]王一川.中國現(xiàn)代性體驗的發(fā)生[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4]劉厚澤.劉鶚與《老殘游記》[A].劉德隆等編.劉鶚及老殘游記資料[C].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THE LATE QING IN MIRROR——THE IMAGE OF CHINA IN LAOCAN YOUJI
WANG Fang-ling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The image of China became an important problem since the late Qing.With the door opened,the modern concept of people began to come forth slowly and the image of China changed radically. The image of China in Liu e’s Laocan youji mainly formed in the mirrors,and the mirrors are the West and Japan.When the mirror changed,the image changed with it too.
Laocan youji; modern concept; “l(fā)ooking-glass self”; Image of China
I207.4
A
1672-2868(2010)05-0060-04
2010-06-13
王芳玲(1987-),女,安徽淮南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陳 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