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禎(復旦大學中文系, 上海 200433)
劉淵先生曾在論文《同主題變奏——“嫦娥奔月”和“美狄亞出逃”的比較研究》中指出:“嫦娥奔月”和“美狄亞出逃”作為中西不同文化體系中的兩則神話,“它們都是由男性負心所引起的女性強烈反抗男性的敘事文體”,“正是女性不甘于自己的不幸命運,發(fā)出的反男權、求平等的吶喊。它們開啟了女性尋求自身解放的道路”①。
在劉淵的表述中,女性反抗運動一路高歌,最終走向光明的未來。但現實也許并非那樣簡單,女性運動的行進與徘徊也無法簡單地用“反抗”二字來總結概括。劉淵的文章發(fā)表于上世紀90年代中期,那時,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中國女性的自我意識有了較為深刻的覺醒;伴隨這場覺醒,確實需要一種積極樂觀的聲音在一旁加油助威。但在十幾年后的今天,我們需要另一種冷靜的聲音來重述女性覺醒的神話,以防止矯枉過正而讓女性再次身陷囹圄。我們認為,嫦娥和美狄亞文本的中西比較中,體現出的不是“性別反抗”、“意識覺醒”這類簡明單一的字眼,而恰恰是女性運動中一個斷裂的片段。從這些殘損的膠片中,我們可以還原女性運動充滿困惑與遲疑的過程。
在古希臘神話中,美狄亞為了幫助愛人伊阿宋盜取金羊毛,背叛父親,殺死兄弟,與伊阿宋私奔到希臘。但伊阿宋日后卻違背誓言,另結新歡,美狄亞一怒之下殺死了新娘和自己的兩個兒子,最后乘龍車出逃。
劉淵在他的文章中,對有關嫦娥奔月的各種民間傳說進行整理,最終也發(fā)現了一個“美狄亞”式的“嫦娥復仇”的故事:“荒淫無度的后羿,射殺了河伯,強占了河伯之妻雒嬪,最后卻遭到了報復——妻子嫦娥偷走了他的不老之藥,奔向了月宮,永遠離開了他?!雹?/p>
嫦娥和美狄亞作為中西神話中的兩位典型女性,她們都與月亮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嫦娥奔月的神話中,“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羿妻嫦娥竊之奔月,托身于月,是為蟾蜍,而為月精”③,由此可見,嫦娥奔向月亮,居住在月宮中,她漸漸成長為月亮的守護神,是凡人心目中月亮的象征。
希臘神話中,美狄亞以一個兼具智慧和神力的形象出場,在遇到伊阿宋之前,她是冥世神赫卡忒的女祭司,長年居住在赫卡忒神廟里。古希臘人認為,天界三位月神福碧(Phoebe)、塞勒涅(Selene)和阿耳忒彌斯(Artemis)分別代表新月、滿月和彎月,當夜晚看不見月亮——即出現月食的時候,赫卡忒便出現了。因此,赫卡忒代表了冥月。
與男性所代表的太陽神形象不同,在歷史的長河中,女性形象的定義往往與月亮影影相重。因為在人們的潛意識里,月亮符合女性優(yōu)雅溫柔、矜持嬌羞的特質,符合男性對女性占有式的想象和要求。
首先,在中國古人的陰陽觀念里,月亮是“陰”的象征。與太陽的熱情奔放不同,月亮以其恬淡內斂的形象反映了中國古人對“大家閨秀”的極力推崇,“弱”、“美”、“靜”是這類女性最顯著的三個特征。
而在古希臘人的觀念里,月神是一位處女神,她純真恬淡,閃爍著雕塑般冷艷的氣質,單純的外表下潛藏著一絲嫵媚的誘惑。這種稚嫩與成熟的雜糅體帶著些許日后“洛麗塔”的影子,符合西方文學“天使”與“妖婦”二位一體的女性形象。
其次,月亮的圓缺盈虧帶有一定的周期性,反映了生命的內在韻動,這與少女的初潮、女性的經期都有一定聯系。
再次,月亮豐圓的外形容易讓人聯想到女性豐滿的身體和強大的生育能力。中國古人認為,蟾蜍是月亮的象征,而《淮南子》中亦有嫦娥“托身于月,是為蟾蜍”的記載。人們之所以會把蟾蜍和月亮聯系在一起,原因大致有二:其一,蟾蜍的肚子碩大滾圓,顯示了強大的生殖能力;其二,蟾蜍周期性的冬眠與月滿月蝕的現象交相輝映。
而在古希臘神話中,赫卡忒作為冥月神,同樣也干預嬰兒的降生、兒童的教育,與生命的繁衍緊密相連。由此可見,古今中外的人們不約而同地編織了月亮強大繁殖能力的幻象,也就強加于女性天然的生育使命,向她們灌輸“多子多孫便是福”的傳統(tǒng)思想。
最后,現代科學認為,月亮本身并不發(fā)光,它的光芒實際上是對太陽光的反射。聯想到女性和男性相對應的月亮和太陽的角色,這一隱喻旨在告訴人們:女性永遠是男性的附屬品,她只能躲在男性光芒的庇護下存活;女性存在的意義也只不過是為男性的光輝形象添磚加瓦而已。
我們既可以將上述分析看作女性和月亮被相互聯系的原因,也可以將其視為人們(以男性為代表)對女性偏見性的幻想和期待——男性通過對月亮形象的塑造來操縱女性,迫使她們做出改變,最終達到男性的審美標準;“月亮”形象的內涵越豐富,表明男性對女性的要求越苛刻,越是帶有強大的男權意志。
在神話傳說中,后羿和伊阿宋均以半人半神的英雄形象出場。一方面,他們是英雄,肩負著拯救民生的崇高使命;另一方面,他們都受到了神的祝福和庇佑,具有神化的特質,富有神賜的巨大能量。這一事實旨在表明:男性力量的強大是上天的意愿、神靈的安排,具有不可抗拒的必然合理性。
相對于嫦娥和美狄亞所表現出來的月亮特征,后羿和伊阿宋則呈現出太陽化的男性形象,他們是剛性、陽性的代表。
首先,他們都顯現出太陽的熱度和力量,有攻擊性、好戰(zhàn)且富有激情。后羿力大無窮,可以一口氣射下九個太陽;伊阿宋同樣驍勇善戰(zhàn),對榮譽和理想有著狂熱的追求。
其次,他們在百姓心中都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二人在獲取個人榮譽的同時,還惠澤民眾。后羿射下九個太陽,為民除害,得到了人民的無限愛戴;伊阿宋在獲取金羊毛的征途中也屢屢除惡,他的英雄主義氣概具有不可抗拒的威懾力。因此,后羿和伊阿宋都顯現出絕對的權威性,他們像太陽一樣高高在上,光芒四射,給世界萬物以生命,在無形之中控制人們的飲食起居、生老病死。
而父權的威嚴就如同無處不在的太陽光,它建立起倫理道德、法律制度和社會秩序。男性總是刻意表現出自己“人民公仆”的形象,強調他們?yōu)檗r田的耕作、城邦的建設付出的巨大心血,然而“人民公仆”的背后往往站著絕對的獨裁者和控制者。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了解到,千百年來,女性形象和男性形象具有各自較為穩(wěn)定的意蘊內涵,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共識。這種現象在社會心理學中被稱為“刻板印象”,指“在性別角色形成的過程中,人們對兩性應具備的心理特征和所從事活動的相對固定的看法,是對兩性的一種信念和態(tài)度”④。對此,西蒙·德·波伏娃認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后天形成的。”⑤原因在于人們往往已經接受了兩性之間的既定關系和各自形象,“把它看成是基本的和自然的,以至于最后再也無法意識到這一點?!雹抻纱擞^之,女性形象并非自然天成而是人工所為,反映了以男性為代表的社會群體對女性的觀照和要求;所謂“女性特征”,實際上是男性標尺所裁剪出來的女性理想、帶有男性偏見的“芭比娃娃”。
對比“嫦娥奔月”和“美狄亞出逃”,我們可以發(fā)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嫦娥起初只是一位普通的凡間女子,嫁給后羿后依然不改平凡肉身,直到她偷吃靈藥奔入月宮,才成了無情無欲的神仙。美狄亞是太陽神赫利奧斯的孫女,具有超凡的神力,然而當她背叛父親,追隨伊阿宋來到希臘,便逐步走上了“人化”的道路,從一個蠻荒的原始神的形象屈格為一個有血有肉、恪守婦德的家妻。最后伊阿宋背叛了婚姻,美狄亞選擇殺死新娘和自己的兩個孩子進行報復,這一舉動從根本上割裂了她的母性和人性,是對神性的復歸。
因此,嫦娥的變化經歷了“人→人→神”的演變過程;美狄亞的經歷則曲折表現為“神→人→神”的發(fā)展過程。
嫦娥從“人”到“人”,實質為“少女→人妻”的轉變,這符合中國古人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澳凶痈铩⑴涌棽?;男主外、女主內”,在這種既定模式的操控下,女性始終扮演一個錦上添花的裝飾角色,她捻線穿針,操持家務,照顧丈夫,是男人的陪襯和男人事業(yè)的輔助者。
與嫦娥“人→人”不同,美狄亞從“神”屈格為“人”。西方文化并不排斥女性的智慧與強大,古希臘神話體系中諸多女神的形象也可證明這一點。不管是天堂女神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還是月神阿耳忒彌斯、愛神阿佛洛狄忒,她們都富有一定的智慧和力量,人格獨立,享有參與社會事務的權利。但美狄亞因為愛情從“神”降格為“人”的經歷無不向世人預示了這樣的信息:再強大的女人也必將被男性的魅力所俘虜。西方文化可以容忍女性的精明和智慧,但它的寬容建立在這樣一種前提之上,即女性即便在智慧上高于男性,也必將在情感上向男性繳械投降——因為男性的智慧恰恰表現在對強大者的不斷征服上?;诖?,女性在古希臘往往被作為榮譽的象征,斯巴達和特洛伊為爭奪海倫的十年爭戰(zhàn),實質就是對榮譽的捍衛(wèi)。美狄亞幫助伊阿宋馴牛犁地,殺死由龍牙長成的大群武士;幫助他盜取金羊毛,設計殺死佩利阿斯,報殺父之仇。她在協(xié)助伊阿宋實現愿望的同時,也逐漸被工具化,成為男性自我成長、謀取功名的利器。
在嫦娥和美狄亞的身上為何會產生“人→人”和“神→人”的區(qū)別呢?我們以為,這與古代中國和古希臘兩種不同的文化形態(tài)有關。
古代中國由于特殊的自然環(huán)境和歷史背景形成了鄉(xiāng)村文化,鄉(xiāng)村文化主要以農業(yè)生產為主。在“男耕女織”的要求下,女性必須操持家務,任勞任怨,從而為在外奔波的男性分擔憂愁?!芭訜o才便是德”,女性只有“無才”才能一心一意地呆在家中,一心一意地扶持丈夫。鄉(xiāng)村文化要求女性做一個賢惠能干的主婦,而不是一個神人。
然而古希臘由于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形成了城邦文化,城邦文化與鄉(xiāng)村文化相比,組織結構更加復雜,生活節(jié)奏更加快速。充滿變數和挑戰(zhàn)的城市文明要求女性善于外交、富有策略——“持家有方”,這里的“方”指“計策”、“智謀”和“法術”。只有這樣,女性才能運用智慧和才干,協(xié)助丈夫獲取功名;她們是一群“成功男人背后的聰明女人”。
美狄亞起初從“神”走向“人”,選擇走下神壇,放棄自己的事業(yè),用智慧來成就男性的夢想。她通過對女性自身的背叛,實現了男性對女性形象的強制定義,這顯然是不可取的。
但嫦娥最終選擇服下靈藥,奔月成仙,選擇“神化”是不是也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中國文化中的神大多具有道教氣質,清淡寡欲,不茍言笑。嫦娥成仙實質是同女性基礎和母性身份的徹底決裂。這讓我們想起上世紀60年代怒火中燒的美國激進女權主義者們,她們?yōu)榱朔纯鼓袡啵闪⒘嗣麨椤凹t襪子”的激進女權組織,在外形和行為上模仿男性,成為名副其實的“中性人”。樂評家楊波曾對此評價道:“若將女權運動視為一場復仇,那復仇者的目的竟然要成為仇敵那樣的人,其中蘊含著怎樣的愛恨糾纏,令人思量費盡。”⑦因此,我們認為,女性對女性基礎的放棄并不是女性意志的真正反抗,相反,它恰恰證實了女性在男權漩渦中的屈服。為了回避男性的威權,女性盲目地出逃,但這種出逃反而讓女性喪失了自我,喪失了女人之為女人的那種純美品質。對女性基礎的全盤否定在證明女性內心惶恐的同時,還抹煞了潛藏在女性形象之下的可能的真實面目。她們從最初的“找不到出路”,淪陷為現在的“找不到自我”。
選擇“人化”還是“神化”,這似乎是女性運動中一個搖擺不定的永恒話題,如果說“人化”是對女性自身的背叛,那么“神化”便是女性自做的蠶繭,讓女性在保護自我的同時也實現了自我封閉。
如果說“嫦娥奔月”的故事體現了古代中國的鄉(xiāng)村文化,美狄亞的故事體現了古希臘的城邦文化,那么,當我們把“嫦娥奔月”和“美狄亞出逃”首尾相接地放進中國歷史文化這一背景中時,會驚喜地發(fā)現,一場“鄉(xiāng)村→城市”城市化進程中女性地位的演變線索便栩栩如生地展現在我們面前。這種演變如下圖所示:
上圖表明,在中國早期的鄉(xiāng)村文化中,女人起初都是嫦娥,她們嫁做人妻后便成為丈夫得力的“賢內助”。隨著城邦文化的來臨,女性逐漸顯現出美狄亞的特質,聰明能干、獨立自主??梢坏┧齻兩钕萸楦械匿鰷u,便會向男性繳械投降。假若她們的感情遭受了欺騙,便會以“割裂女性基礎”的極端方式來報復男性。如當下社會中的一些女性精英往往選擇不結婚,做所謂的“單身貴族”;寧愿飼養(yǎng)小寵物,也不要孩子。
在這種歷史的縱深探究中,我們以為,有兩個問題值得深思:
其一,當中國女性從嫦娥轉變?yōu)槊赖襾?,依然擺脫不了被征服的命運。
毫無疑問,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寄托非常必要——然而首先,寄托并不等同于歸屬,寄托雙方應該人格獨立、地位平等;其次,寄托是一種雙向互動的對話行為,并非單方面的“訴說—傾聽”,對話雙方都應該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因此,女性可以選擇真摯的愛情,但絕不能喪失獨立的人格,更不能以犧牲自己的事業(yè)為代價,成為男性的附庸。
其二,美狄亞選擇否定女性基礎來反抗男權,是自我的迷失和對自我的懷疑。我們認為,女性和男性之間確實存在差異,但絕不存在差距??蓡栴}在于,千百年來,在父權社會的籠罩下,大部分男性偏偏把男女之間的差異說成差距,把女性的特點歪曲為缺點,力求讓女性承認自己由于生理上的缺陷而遜色于男性,這是對女性的嚴重誤讀。因而如何為女性“正名”,如何正確地解讀女性便成為了擺在我們面前的全新課題。被稱為本質主義者的法國著名女權主義者伊麗加萊提出了“什么時候我們才能變成女人”的問題,呼吁母性的回歸,她認為:“作為一個女人,最要緊的是應當承認:我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員;作為女人,我為子女賦予了性別;作為女人,我被限制在一些不適合于我們的形式中,我們應當打破這些形式,重新發(fā)現自己的性質;男人文化剝奪了我們形象的表達,限制了女性和母性的天才?!雹嘁聋惣尤R批評某些女權主義者為了尋求男女平等,主張女人的中性化,她認為,中性化是身份的喪失,而且這種中性化如果有可能普遍實行的話,將意味著人類的滅亡。
因此,女性要自我解放,必須進行反抗,但女性要反抗的是別有用心的男人強加給女性的錯誤的形式,而不是女性基礎本身。這種反抗需要女性進行自我定義,即從自己的本體出發(fā),安靜地傾聽自己的內心,愛其所愛,想其所想,獨立地做出自己的選擇。唯有如此,她們才能解除男性設下的古老詛咒,真正化為夏日開在枝頭的燦爛玫瑰。
①② 劉淵.同主題變奏——“嫦娥奔月”和“美狄亞出逃”的比較研究[J].外國文學研究,1995(4).
③ 轉引自丁道生選譯.中國神話及志怪小說一百篇[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2.
④ 王政.社會性別研究選擇[M].北京:三聯書店,1998.
⑤⑥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全譯本)[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
⑦ 楊波.自得其樂并樂此不?!湲斈鹊呐畽嘀髁x與宗教觀[A].赤潮編.流火:1979—2005最有價值樂評[C].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06.
⑧ 阜新球等主編.女性學[Z].安徽師范大學科類基礎課程系列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