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在《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中說到:正始名士服藥,竹林名士飲酒。作為魏晉風(fēng)度的代表人物,阮籍的逸事流傳頗多,千載之下,其昂然不群的形象與超俗通脫的人格魅力依舊令人仰止。而阮籍所有的逸事幾乎都與酒有不解之緣?!妒勒f新語》關(guān)于阮籍的記載共有31則,其中12則在《世說新語?任誕》篇中,而《任誕》篇共只有54則,在此12篇中,涉及酒的有7則。由此可以看出,一方面其任誕不羈的程度在魏晉之交無人能及;另一方面,酒在阮籍的生活中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與此不相對應(yīng)的是他的八十二首詠懷詩中,涉及到酒的卻僅僅只有兩篇而已,本文試剖析阮籍的詩作與相關(guān)記載,以期探究他詩中無酒的幾點原因。
阮籍內(nèi)心的苦悶是他人難以想象的?!拔簳x時代,崇奉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1]阮籍實質(zhì)深信名教,內(nèi)心以一個名教的真正、堅定的維護者和踐行者自居,而現(xiàn)實卻摧毀了他的信仰,迫使他成為名教的破壞者、毀滅者。他心向曹魏,一心維持傳統(tǒng)的君臣綱紀(jì),然而在強權(quán)面前又不得不違心為之犬馬。只因與曹魏有牽連,何晏、夏侯玄先后被殺,阮籍摯友嵇康亦被屠戮,而借曹魏之力得以顯達的阮氏處境也就岌岌可危。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與社會氛圍讓阮籍惶恐難以自安,不敢亂說也不敢說,但內(nèi)心被壓抑的憤懣與悲哀卻不是沉默可以消除的。有苦難言,有感難發(fā),,身心壓抑必然會尋找一個可以宣泄痛苦的手段,詩與酒,這時成了阮籍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情感載體。《文選》李善注曰:“嗣宗身仕亂朝,??诸局r遇禍。因茲發(fā)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也。”阮籍為人極為謹慎,沒有嵇康那樣發(fā)揚蹈勵與慷慨不羈的個人性情,這雖讓其可以保全自己的生命于亂世之中,然而因此內(nèi)心所不得不承受的折磨也是他人難以想象的。
詩歌是阮籍隱晦曲折尋求精神上自我解脫的重要途徑。八十二首詠懷詩中與酒有關(guān)的詩僅有兩首,這與生活中阮籍和酒的親密程度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追其原因,大概可從以下幾個方面探求。其一,詠懷詩,目的不言而喻,即為抒發(fā)感慨、歌詠胸中懷抱。所以,無論清風(fēng)孤雁,無論明月落日,都只是表現(xiàn)這種懷抱與感慨的意象而已,即使是酒,也同樣只是一種手段,一種點綴。且看阮籍的部分詠懷詩。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徘徊何所見,憂思獨傷心?!对亼言姟菲湟?/p>
人情有感慨,蕩漾焉可能?揮涕懷哀傷,辛酸誰語哉?——《詠懷詩》其三
鳴雁飛南征,鶗鴂發(fā)哀音。素質(zhì)游商聲,凄愴傷我心。——《詠懷詩》其十二
感物懷殷憂,悄悄令心悲。多言焉所告,繁辭將訴誰?——《詠懷詩》其十八
詩中的大量出現(xiàn)諸如彷徨、凄愴、惆悵、哀傷等失路迷茫的詞語,凝霜、寒鳥、離獸、秋風(fēng)等蕭索的意象,還有憂戚、咨嗟、殷憂、泣悲等無奈傷心之語。仿佛茫茫天地都是他不盡的悲哀。因為望之切,所以悲之深。阮籍心中強烈悲憤的情感不能自由抒發(fā),迫于時勢,只能以謹慎間接的方式深沉婉轉(zhuǎn)的闡述。他的著重點不在這些紛多的詞語,而在他的憔悴憤懣的心?!妒勒f新語?任誕》第五十一則載:王孝伯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塊壘,故須酒澆之?!皦K壘”注曰:“塊壘,猶磈磊,喻胸次不平也?!本剖窍馊罴刂杏舴e的憤懣之良藥,其目的不在良藥而在愈心疾,因而,他的詩中無酒也就不足為奇了。
其二,酒,對阮籍而言是一種麻醉痛苦神經(jīng)的工具,是一種反抗現(xiàn)實的武器,而不是愉悅身心、陶醉情操的審美對象。王瑤先生在《中古文學(xué)史論集》中說到:“照老莊哲學(xué)的說法,形神相親則神全,因而可求得一物我兩冥的自然境界?!本普亲非笪镂覂哨さ囊环N手段。竹林諸人皆好老莊,飲酒正是他們求得一種超越境界的實踐。更重要的理由,還是實際的社會情勢逼得他們不得不飲酒;為了逃避現(xiàn)實保全生命,他們不得不韜晦沉緬?!帮嬀?有時是為了逃避,有時反而是為了反抗?!盵2]既然是為了超越現(xiàn)實,忘懷形神之間的差距,實現(xiàn)物我兩冥的統(tǒng)一,飲酒就不得不醉,否則,這樣的境界就難以達到并享受其中一時之快樂。然而這樣忘情的境界終為短暫,人大多的時候仍以清醒為主,痛苦仍是情感思緒的主調(diào),于是所飲之酒就成了苦酒,于是飲酒成了苦悶的象征。此外,既然是反抗,酒就成為了一種武器?!对亼言姟肥逯性?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修容耀姿美,順風(fēng)振微芳。表面上阮籍放達任誕,而實際上他對高潔人格的追求深入骨髓。魏晉信仰名教講究正統(tǒng),而司馬氏以卑劣手段牟取政權(quán),殘酷打壓魏室殘余勢力,這樣的情況下他自身所信仰的高潔人格使他備感痛苦。積極出仕則心相違,消極對待則有性命之憂,不管積極與消極對阮籍都是無法選擇也無法行走的道路。那么剩下的只有逃避,而逃避即是不合作的一種態(tài)度,是一種消極的反抗。而他藉以逃避的途徑正是飲酒。
其三,阮籍深受老莊思想影響,著有《通易論》、《通老論》和《達莊論》,日常就“發(fā)言玄遠”又“尤好莊老”,加之后來政治環(huán)境的惡化與社會玄學(xué)思潮的興盛,他詩作中的隱逸思想和求仙傾向占了相當(dāng)大的分量,道家所描述與創(chuàng)造的逍遙自然,瀟灑不羈,任誕無我的境界成為他得以暫時棲息的精神家園。典例就是他所創(chuàng)造的理想人物大人先生。大人先生是阮籍的理想人格的代表,在其所著《大人先生傳》中他如是描寫到: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并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相同于莊子《逍遙游》中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阮籍幻想自己也可以與“無己至人,無功神人,無名圣人”的真人一樣,遨游太極,無所羈絆。在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中,表達玄思的詩作為數(shù)眾多,如下:
鷽鳩飛桑榆,海鳥運天池。豈不識宏大,羽翼不相宜?!对亼言姟菲涠?/p>
翩翩從風(fēng)飛,悠悠去故居。離麾玉山下,遺棄毀與譽?!对亼言姟菲渌氖?/p>
河上有丈人,緯蕭棄明珠。甘彼藜藿食,樂是蓬蒿廬。——《詠懷詩》其四十四
愿登太華山,上與松子游。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詠懷詩》其六十二
詩作中多次出現(xiàn)神仙、松子、喬、太華山等道家代表人物與景觀的名字,玄思、隱逸、求仙的思想也隨處可見。阮籍試圖寄情蓬蒿與仙山之間,忘懷自己的一己情思,借不為世事羈絆的道家思想,以及道家所擁有的達觀空明的世界來超脫俗世的煩惱。
阮籍的內(nèi)心是極度寂寞孤獨的,沒有人可以理解他,只有酒可以暫時充滿其孤獨寂寞的心靈,使其獲取一時內(nèi)心的坦蕩與精神的解脫。因之,阮籍生活中處處有酒,酒痕貫穿了一生。但當(dāng)飲酒不能給他徹底解脫時,他在老莊思想中找到了可以解脫的精神家園,泛舟遠游的幻夢代替了以酒超脫的遐想。借助蘊含玄思的詩歌,阮籍從心靈的困境中完成了突圍,最終使酒遠離了他的詩篇。
注釋
[1]魯迅《漢文學(xué)史綱要?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65頁.
[2]孫明君《漢魏文學(xué)與政治?酒與魏晉詠懷詩》,197,198頁.
[1][三國魏]阮籍.阮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南朝]劉義慶撰.劉孝標(biāo)注.世說新語.上海占籍出版社,1982.
[3]王瑤.中古文學(xué)史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唐]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
[5]魯迅.漢文學(xué)史綱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6]孫明君.漢魏文學(xué)與政治.商務(wù)印書館,2004.
[7]羅宗強.玄學(xué)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
[8][南朝宋]劉義慶撰.劉孝標(biāo)注.楊勇校箋,中華書局,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