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加瑜
內容摘要:《長恨歌》是王安憶小說創(chuàng)作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其具有強烈的悲劇性。王琦瑤的人生悲劇是由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包括以男權為中心的社會文化意識和其所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王琦瑤個人的價值觀等因素。
關鍵詞:王琦瑤 悲劇意識 擠壓 誘惑 選擇
王安憶小說《長恨歌》為我們展示的是四十年代的舊上海弄堂里走出來的王琦瑤的人生悲劇歷程。不過,王琦瑤的悲劇不是為賺得一掬淚水而簡單地煽情,而是深刻地指向人類存在的本真,指向歷史和文化的合力作用,指向城市和物質的誘惑,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本文擬以《長恨歌》的悲劇意識為突破口,對這部小說做一番粗略的探討。
一.男權中心擠壓造成的悲劇
林丹婭說:“女人從一落地,便注定了她的一生,她是也只能是男人從精神到肉體的天然奴役對象?!遍L期以來,相夫教子、操持家政以及廚房之間的種種手藝被視為“女性的本能”。其實,“女性的本能”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訓練出來的。女性喪失了參與主流歷史的權力,她們的智慧和精力只能集中地轉向持家。相應地,“家”就成了女性的社會位置。王琦瑤在小時候,就已作了母親的知己,和母親套裁衣料,陪伴走親訪友;到了成年的時候,她更是對旗袍的樣式、點心的花樣、咖啡的香味等等津津樂道。像王琦瑤這樣的女性總是處于生活中的配角位置,對自己都談不上什么看法,更何況是對國家、對政治,這些女性未曾到主流歷史的花名冊上報到。
王琦瑤的上海,說到底還是男權主宰的社會,在男權中心的社會里,女性是男性的附庸,美色是達官貴人的玩物,女性注定是處于從屬和受傷害的地位。對此,沒有人質疑它的不合理性,就連女性自己也都認可。這樣的社會既縱容男性對王琦瑤的玩弄,又壓抑王琦瑤,使她不能名正言順地組建家庭,過上幸福的生活。同時還腐蝕她的心靈,使她所做的一切都順應男權社會的心理需求,認為命當如此。雖然以王琦瑤為代表的女性們?yōu)榱俗约旱纳婵臻g努力過,掙扎過,但是這種努力和掙扎是那樣地弱不禁風,很自然就會導致女性角逐男權主流傳統(tǒng)的失敗。
小說中塑造的幾個男性身份、地位、性格都不完全相同。他們有各自的欲望、情感和苦衷,他們對王琦瑤是有感情的,于是他們也都不自覺地做了男權社會的代表,接受了以男權為中心的文化意識,共同將王琦瑤推向了悲劇的深淵。例如王琦瑤之所以能成為李主任的外室,是因為王琦瑤競選“上海小姐”并獲得“三小姐”的桂冠。在李主任的眼里,“女人是那么不重要,給人以輕松的心情,與生死沉浮無關,是人生的風景”,稚氣未脫的王琦瑤在他眼里是“世外人間”,他甚至未曾想過要征得王琦瑤的同意,就決定了她的命運。王琦瑤和康明遜之間不乏同情和吸引,但“寡婦”身份的王琦瑤和家庭正宗代表的康明遜之間有著難以跨越的鴻溝,結果他們的關系只能以茍且的偷情來維持。可見,女性的幸福是維系在男性和以男性為中心的整個男權社會上的。對此,王琦瑤體會很深,當程先生提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時,她說希望是個男的,理由是女人太不由己了。
王琦瑤是王安憶感傷青春的代言人,她十八歲就決定了“不做女博士”,做純粹的女人;二十五歲時,感到時光流水般淌遠。正如王琦瑤自己感嘆,“女人呀,就那么一會兒工夫”。王琦瑤的感嘆是有根據(jù)的,那就是從古及今對女人面顏的強調。中國有句古話叫“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斛粟,書中自有顏如玉”,這是訓誡男子勤奮讀書的名句。這個“顏如玉”是指美女,美貌和黃金、粟一樣對男子有極大的吸引力,可以使他們“頭懸梁錐刺股”,至于女子是否情愿則是無關緊要的。在男權社會里,女子只能被動地等待。
事實上,只有得到了男性欣賞的女性才可免除生活的壓力。美貌就是男權用來衡量女性的標準,因而他們就制造出選美的游戲。成為“上海小姐”是許多上海女性的夢想,這夢想?yún)s是依照男人的理想描畫的,評委是李主任這樣的男性。導演勸說王琦瑤的話最是一針見血:“競選‘上海小姐其實不過是達官貴人玩弄女性”,又說“‘上海小姐是大亨送給他們女兒和情人的生日禮物,別人都是作陪襯的,是玩弄里的玩弄”。在男權中心的社會里,女人注定要處于從屬和受傷害的地位。
《長恨歌》使我們看到,一旦形成傳統(tǒng),成為文化,就絕沒有輕易改動的可能。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都要流血;而且即使流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p>
二.生活環(huán)境誘惑造成的悲劇
主人公王琦瑤的悲劇是以上海這個被稱為“東方巴黎”的大都會作為舞臺而完成的。海上都市它更多地代表著“現(xiàn)代”、“時尚”、“繁華”等等讓人的眼球容易受誘惑并為之心動的東西,雖然其背后也不乏“渾濁”與“骯臟”。并且,上海的這種角色性就像一塊大磁石有著無限的引力,吸引著眾多對繁華大都市充滿了向往和渴望的人們,特別是女性,她們似乎與城市之間有著一種本能的親近性。她們?yōu)榱说匠鞘兄腥崿F(xiàn)自已的野心和夢想,同時又由于她們自身既是知識的貧乏者又是技藝的貧乏者,所以她們只能出賣身體,出賣親情、友情、愛情,甚至出賣自己的人格和尊嚴。
這個雜糅了東西方文化的城市,對王琦瑤的命運起著至關重要的影響。閨閣生活是王琦瑤人生的起點,上海的閨閣八面來風,多種價值觀影響和種種的誘惑為其中小姐的人生選擇提供了多種可能性,也令上海的閨閣充滿了悲劇氣氛:“午后是閨閣的多事之秋,這帶有饑不擇食的慌亂勁,還帶有不顧一切的魯莽勁,什么都不計較了,釀成大禍,貽誤終身都無悔了,有點像飛蛾撲燈?!边@是個造夢的工廠,是華麗的夢、迷亂的夢。然則,“說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樓,流比溢彩的天上人間,卻轉瞬即逝”。現(xiàn)代都市是被充分物質化了的,它以色彩斑斕、應接不暇的物質誘惑著人,并且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任何身處其中的人都被無可奈何地卷入其中。由此可見,上海在小說中不再僅僅是一個上演各種人間劇目的舞臺,它更是一種作用于人和事之間的潛在力量,沒有這種力量,人物的命運很可能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endprint
王琦瑤的外婆說得好:“長的好,要自己不知道還好,幾年一過就蒙混過去了??善窃谏虾D堑胤?,都是爭著搶著告訴你,唯恐你不知道的。所以不僅是自己騙自己,還是齊打火的騙你,你以為花好月好,常聚不散。幫著你一起做夢,人事皆非了,夢還做不醒?!蓖蹒幾鳛榕源_實非常美,但是卻也使她卷入了無力抗拒的繁華與時尚、性感與風情的誘惑之中。她從被硬邀去片場參觀,到偶然成為“上海淑媛”,再到策劃中的“上海小姐”,王琦瑤漸漸由被動轉為主動,由次要角色轉為主要角色。尤其是披上“上海淑媛”與“上海小姐”虛榮的外衣后,她更被那奢靡浮躁的生活所征服。就是這一個繁華的都市,埋下了王琦瑤悲劇的最初根源,而王琦瑤們的蒼涼人生則將這個都市的可悲面演繹得真真切切。
王琦瑤的悲劇尤其在于她與這個充滿誘惑的城市有一種無法割舍的血肉關系,在她的骨子里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刻進了這種“上海情結”。因此,隨后而來的李主任,要把她帶到上流社會的繁華頂峰時,王琦瑤其實是盲目而又清醒地小心翼翼地接受了那種生活。相互的需要和相互的利用,使他們走到了一起。直到李主任遇難,王琦瑤也變成了歷史,這時,她的“嬌艷風情做到了頭,女人也做到了頭”。作者為執(zhí)迷的王琦瑤們安排了“鄔橋”試圖引渡這些執(zhí)迷不悟的靈魂,正可謂佛家所說的“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王琦瑤從上海的繁華場上跌落下來,失魂落魄地來到鄔橋,這里樸素的生活使她的靈魂似乎獲得了寧靜,但她驚魂初定就毅然回到上海尋夢,又主動投身苦海之中。因為和許多外鄉(xiāng)人一樣,她的病是“不斷根的病,入了膏肓的,無論怎么,都是治表不治里”。所以,在鄔橋的歲月,本是為避難而去,但終究是經(jīng)不起上海的撩拔。王琦瑤對此的深切體驗是:她這顆上海心是有仇有怨的,受了傷的,“可那仇和怨是有光有色,痛也是甘愿的”。就這樣,這個女人和這座城市如此地相互依存,共生共息,結成一對宿命般的死結。
三.個人價值選擇造成的悲劇
進一步探究王琦瑤的人生悲劇原因,我們發(fā)現(xiàn)這與其個人的主動選擇有很大的關系。確實,小說里面王琦瑤人生道路的每一步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選擇,并沒有任何人逼迫。由于受到小資產(chǎn)階級新文化思想的熏陶,她開始不安于自己應有的女性命運與生活現(xiàn)狀,積極地為自己的前途設計了一個夢幻般的角色,并且自欺欺人地為自己制造了一個又一個非分的夢境。人畢竟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不能一味生活在虛幻世界,脫離常規(guī)。王琦瑤不僅沒有把握好這個度,甚而強化了它。她長期受到上海市民商業(yè)文化影響,從小追慕上海繁華;雖然出身卑微,卻向往高貴。王琦瑤這種毫無節(jié)制的過度追求,帶來的必然是人生的悲劇。
王琦瑤出身于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也可以說是城市進程初期小市民的家庭,一個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兒。她和許多出身中等之家又不安于命運的女性一樣,對自己的前途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對上海繁華生活的追慕就是其中之一?!吧虾J珂隆?、“上海小姐”夢的實現(xiàn),使她有機會踏入上流社會,目睹了真正的奢華,也激起了她向上爬的野心?!堕L恨歌》非常明確地指出:“這樣出身的女孩子,不見世面還好,見過世面的就只有走這條路了?!蓖蹒幘褪钦J識到了這條路的便捷與快速,才拿出自己的美色和青春賭一把命運的。她與程先生本來是天生的一對,但她卻將追求她的程先生看作是退一萬步的底。她對婚紗都可以不穿的決絕念度,強烈證明她對李主任那份“責任”的重視。而那“責任”,說到底不過就是一個永久性的物質保證,她卻居然視為生命。在她看來,李主任是大世界的人,“那大世界是王琦瑤不可了解的,但她知道這小世界是由大世界主宰的,那大世界是基礎一樣,是立足之本”??上У氖?,李主任的遇難使她的“海上繁華夢”成了泡影,她無力正視現(xiàn)實,便采用看舊電影、擺上牌局、喝喝下午茶、圍爐夜話等退守的生活方式。她就這樣自欺欺人地為自己制造著一個又一個夢境。
其實,在她人生選擇的關鍵時刻,不是沒人提醒過她:“瑤瑤,你是受過教育的,應當懂得女性解放的道理,抱有理想,竟選“上海小姐”其實不過是達官貴人玩弄女性,怎能順水推舟?”王琦瑤并沒聽進此話。在欲望的指使下,她對自己的人生有了不切實際的幻想?;蛟S她認為,做達官貴人的玩物也認了,即便是輸,也要輸?shù)玫男母是樵?。所以說,“她們是徹底的女人,不為妻不為母,她們是美了還要美,說她們是花一點不為過……她們漫長的一生都只為了一個短促的花季,百年一次的盛開。她們是美的使者,這美真是光榮,這光榮再是浮云,也是五彩的云霞,籠罩了天地。那天地不是她們的,她們寧愿作浮云,雖然一轉眼,也是騰起在高處,有過一時的俯瞰。虛浮就虛浮,短暫就短暫,哪怕過后作它百年的爬墻虎”。這便是王琦瑤們的人生觀,是一種“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jīng)擁有”的上海小姐悲劇文化心態(tài)。
王琦瑤沒有想到女性應該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多次遭到愛情的幻滅后,她仍然把自己的生活重心寄托在感情上,把感情看成生命的全部,在年老色衰后還在不合時宜的追求虛幻的感情。她在夢境中選擇男人,導致每一次都致自身于尷尬之中。她無視自己的年齡,參加各種舞會并出盡風頭,還對年輕人的生活表現(xiàn)出不合時宜的關心和投入,以過去的標準衡量現(xiàn)在的一切。作者將她比喻成一幅古畫,把她的家稱為青春樂園,是有著一定諷刺意味的。王琦瑤從未真正愛過誰,走近過誰;也從未真正得過和諧與安寧。她也曾多次意識到她追求的一切,如“上海小姐”的桂冠、愛麗絲公寓的生活都是虛幻的,但情感上又抵不住各種誘惑。這使她總是既清醒又迷惘,處于一種矛盾之中。正如她陪薇薇照相時所想到:“今天她真不該跟著來,來了也是做看客的,看的又是不想看的,她明知道照相館這地方是騙人,卻還是要上這騙局的當,幾十年也不覺悟?!彼囊簧驮谶@種感性與理性的矛盾中徘徊前行,在夢幻與清醒中掙扎著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作家在《長恨歌》中不厭其煩地深入到上海日常生活的種種瑣細中,透視了王琦瑤的生命始終被流離的生存和情感的饑渴牽引和擺布這一生活歷程。這種人生的遭遇引起的正是一種感傷和嘆息的情感的流露,作者要表現(xiàn)的就是這強烈的生命意識和價值關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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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溫儒敏、趙祖謨主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題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③于青、王芳著:《黑夜的潛流——女性文學新論》,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④張法著:《中國文化與悲劇意識》,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
⑤王安憶著:《長恨歌》,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
⑥林丹婭著:《當代中國女性文學史論》,廈門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單位:湖北省黃梅縣第五高級中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