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長明
唐太宗立李治為太子是“懵懂一時”嗎
■胡長明
毛澤東對唐太宗李世民的政治、軍事才能有過很高的評價,如指出“自古能軍無出李世民之右者”。但他惟獨對李世民立李治為太子一事大不以為然。在讀《新唐書·李恪傳》時,毛澤東批道:“李恪英物,李治朽物,知子莫若父。然卒聽長孫無忌之言,可謂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保ā睹珴蓶|讀文史古籍批語集》,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我以為,雖然毛澤東的讀史批語中有許多真知灼見,但也未見得每一條都是確評。比如上述有關唐太宗立太子一事的批語,便屬于一家之言,可以進一步討論和反思。
貞觀十七年(643年),生性頑劣而又跛足的太子李承乾因謀反罪被廢為庶人。唐太宗只得在剩下的兩位嫡子李泰和李治中確定新的皇太子。魏王(后來稱濮王)李泰多藝能,唐太宗一度很欣賞其才干,李泰也曾想利用這一優(yōu)勢取李承乾而代之。事實證明,正是李泰的結(jié)黨營私、不甘其位引發(fā)了李承乾的鋌而走險。等到李承乾被廢,唐太宗舍棄才能出眾而野心勃勃的李泰,最終將性格相對懦弱仁孝的晉王李治立為太子,這便是后來的唐高宗。
眾所周知,唐太宗自己是通過“玄武門之變”而登上帝位的,兄弟相殘的悲劇給他留下了終生揮之不去的陰影。令他倍感痛心的是,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報應,政變具有傳染性,往日的悲劇險些又在李承乾、李泰兄弟身上重演。所以當李承乾被廢后,唐太宗在選擇接班人問題上,便把如何避免兄弟相殘的悲劇重演放在突出的位置來考慮。長子李承乾、四子李泰和九子李治均為長孫皇后所生,也就是正統(tǒng)觀念所講的三位嫡子。在為什么要立李治為太子的問題上,唐太宗曾對大臣們說:“我若立泰,便是儲君之位可經(jīng)求而得耳。泰立,承乾、晉王皆不存;晉王立,泰共承乾可無恙也。”又表示:“自今太子不道,藩王窺嗣者,兩棄之。傳之子孫,以為永制?!保ā杜f唐書》列傳第二十六《太宗諸子·濮王泰》,岳麓出版社1997年版)李世民正是看中了李治的寬仁孝友,才決定將他立為太子。因為爭當太子失敗,李泰被徙居均州鄖鄉(xiāng)縣。后唐太宗曾拿著李泰所上表對近臣說:“泰文辭美麗,豈非才士。我中心念泰,卿等共知。但社稷之計,斷割恩寵,責其居外者,亦是兩相全也?!?/p>
然而,局面并未就止塵埃落定。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考察,唐太宗發(fā)現(xiàn)李治不僅性格相對懦弱,而且過于循規(guī)蹈矩,很難培養(yǎng)成為一個精明強干的帝王?;实蹅兞r的基本心態(tài)是“生子如狼,猶恐如羊”,況且李治生性缺乏狼性,這讓唐太宗始終放不下心來。他開始猶豫了,并將目光投向第三子即吳王李恪。李恪的母親是隋煬帝的女兒,加之李恪“善騎射,有文武才”,因此“名望素高,甚為物情所向”,唐太宗非常喜愛他,確信此兒“英果類我”,有意將其立為太子以取代李治。過去毛澤東和其他許多人都認為,唐太宗再換太子的計劃之所以最終擱淺,主要是因為李治舅舅長孫無忌的堅決反對。然而,事實的真相并非完全如此。因為在立太子這樣關鍵的問題上,憑唐太宗的性格,他會聽取大臣們的意見,但絕對不會被大臣們所左右。如果大臣和他的所思所想差別很大,他斷難降心相從。唐太宗的深層顧慮是,如果真的立李恪為太子,那么長孫皇后所生的三個兒子可能都不得善終。再者,過去那些擁立李治的大臣如長孫無忌、褚遂良、李勣等面對李恪又將何以自處?所以,唐太宗最終放棄廢立之舉,恐怕仍是擔心兄弟相殘的悲劇再度上演。
唐太宗在立李治為太子的過程中可謂煞費苦心。為了李治安全地坐穩(wěn)皇位,唐太宗還為李治精心搭建了未來的輔政班子,長孫無忌、褚遂良、李勣等代表不同的勢力集團,三方互相牽制,免使一方坐大,其平衡術可謂老謀深算。更有趣的是,為使李勣將來對李治忠心耿耿,唐太宗還故意將李勣貶謫出宮,再囑咐李治即位后將其招回。其帝王術于此也可見一斑。
以上是從唐太宗的心態(tài)所做出的一點分析。接下來我們再重新認識一下李治的素質(zhì)和表現(xiàn)。李治的性格雖然比較懦弱,但秉性仁孝寬厚的他卻適合做守成之主,延承平之世。從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來看,性格大刀闊斧的皇帝如秦始皇、漢武帝等雖長于建樹,但也往往流于折騰。漢武帝劉徹是一代雄主,但在其治下卻是“海內(nèi)虛耗,戶口減半”,晚年不得不下罪己詔。底層社會的老百姓大多并不喜歡這樣的皇帝,反倒是樂于生活在像“文景之治”那樣的守成時代。
李治統(tǒng)治時期,國家基本上沒有太大的動蕩,這難道不是當時的老百姓之福?而且,李治也絕非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樣缺乏政治才能和帝王謀略。據(jù)《舊唐書·太宗本紀》記載,唐太宗在世時每視朝,常令太子李治在側(cè)“觀決庶政,或令參議,太宗數(shù)稱其善”。可見李治是具備做帝王的基本條件的。李治當政初期基本延續(xù)太宗路線,他禮敬大臣,勤于政事,堅持一日或兩日上朝。全國經(jīng)濟繁榮,戶口數(shù)量在永徽年間增至380萬戶。他規(guī)范了科舉考試制度,以孔穎達《五經(jīng)正義》作為明經(jīng)科的考試范本,還親自策試舉人,選拔人才。永徽至龍朔年間,大臣宗室贊翊教化,著書蔚為風氣。如永徽七年(656年)《五代史志》(梁、陳、北周、北齊、隋)編成;龍朔三年(663年),太子李弘撰成《瑤山玉彩》500卷。彬彬文治,粲然可觀。文治之外,李治在武功方面也有可圈可點之處,他任用薛仁貴征伐高麗,派遣蘇定方進討賀魯、百濟,皆大獲全勝,威震殊俗。這不僅促進了邊疆的進一步穩(wěn)定,而且延續(xù)并增強了大唐作為天朝上國的莊嚴氣象。自古帝王與宰相之間的關系微妙而復雜。為防止宰相專權(quán),李治在其統(tǒng)治時期增加了宰相人數(shù),分割和削弱了宰相之權(quán),如元徽、顯慶年間,李治任命的宰相便有李勣、于志寧、張行成、高季輔、韓璦、來濟、許敬宗、李義府、杜正倫等。這也反映了李治仁孝背后精明的一面。
李治最受人詬病的舉措是立武則天為皇后,以至于后來女主擅權(quán),還一度使大唐江山改變了顏色。其實,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廢立皇后的帝王多得很,如西漢武帝劉徹、東漢光武帝劉秀、宋仁宗趙禎、明憲宗朱見深等,為何后人專責李治一人呢?再者,武則天也算是一位有作為的女皇帝,至少比她的兩個兒子唐中宗和唐睿宗要強得多。她在許多方面發(fā)展了貞觀之治,又為后來的開元盛世奠定了基礎。毛澤東對武則天的評價并不低,曾說武則天“不簡單,簡直是了不起”,“確實是個治國之才,她既有容人之量,又有識人之智,還有用人之術?!保ā睹珴蓶|的讀書生活》,知識出版社1993年版)這就給后人留了一個疑問,即李治一手造就了武則天這么一位有作為的女皇帝,為何毛澤東又稱李治為“朽物”呢?還有,我們不能忽視的一個事實是,李治自顯慶年間之后便身體不適,“多苦風疾”,嚴重時以致“目不能視”。這點似乎可以證明,李治并非是無緣無故怠政荒政,并甘于大權(quán)旁落的。有個時期他還想廢掉武則天,只是那時武則天已羽翼豐滿,廢掉已不太容易罷了。
所以,從唐太宗立太子時的心態(tài)來看,他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反復比較的,很難說是“懵懂一時”;而從李治的素質(zhì)和表現(xiàn)來看,他當皇帝三十多年中固然缺乏大的作為,但也并非一無是處,起碼是延續(xù)了承平之世。武則天的上臺,如果不囿于傳統(tǒng)的觀念,那么李治不但沒有過錯,反而與有榮焉。還有一點不能不談一下,即通觀中國歷史上皇帝立儲的情形,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在“家天下”的皇權(quán)專制制度下,皇太子的選擇是在封閉的圈子中進行的,何人做皇太子決定于父皇之喜好,而父皇又常常陷入立長、立嫡、立功、立賢、立愛等諸多的矛盾困擾之中。這種將天下安危系于一人、將接班人選囿于血統(tǒng)的痼疾困擾了中國幾千年。體制的重大缺陷,導致不論怎樣英明的君主,差不多都會被接班人問題弄得焦頭爛額甚至痛哭流涕。唐太宗如此,后來清朝的康熙大帝不也如此嗎?皇帝對太子的期望值甚高,稍有不滿便想廢立,但事到臨頭又顧慮重重,最后大多只好委曲求全。因此,與其說唐太宗立李治為太子是“懵懂一時”,還不如說他擺脫不了體制的魔咒更為準確。唐太宗為立太子之事絞盡腦汁,但終究仍帶有賭博的性質(zhì),機關算盡式的聰明也難免漏洞百出。“慮切于此而禍生于彼”,乃是帝王們考慮后事時的常態(tài)。從體制的角度來看,我們只能原諒唐太宗沒有想到一切,沒有看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