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末,學者劉擎在《東方早報書評周刊》發(fā)表文章,回顧2009年度西方知識界的幾個熱點論題。劉擎重點梳理了西方學者就柏林墻倒塌二十年后的歷史變化所進行的思考。
以研究東歐巨變著稱的牛津大學歐洲史家阿什認為,1989年巨變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其突發(fā)性,當時幾乎無人預料,但事后卻有不少“后知之明”的判斷,認為這是注定要發(fā)生的革命。阿什反對這種決定論式的解釋,指出當時的局勢存在多種可能的走向,而各種力量的交匯互動以及某些偶然性的因素(甚至包括媒體的錯誤報道),促成了形勢急轉直下,直到不可逆轉的時刻。在對巨變之成因的探究中,阿什堅持主張,各地的集體行動是主導力量,西方勢力在當地的抗議運動中沒有決定性的作用。他認為將運動歸結為“西方陰謀”的說法“本身就是當地政治斗爭的組成部分,力圖在反西方的輿論中剝奪反對派領袖的資格,以叛國的理由封鎖他們”。實際上,美蘇兩國領導人對時局的反應是消極被動的,他們的謹慎克制主要是出于對形勢的誤判——他們不相信會有重大的變局,他們“低估了小國寡民之作為的意義”。在阿什看來,這場巨變的第二個特征是非暴力性質,即所謂“天鵝絨革命”?!叭绻?789年式的革命圖騰是斷頭臺,那么1989年革命的標志是圓桌?!彼男袆又黧w不是階級聯(lián)盟,而是廣泛的社會大聯(lián)合;運動的高潮不是恐怖暴力,而是妥協(xié)談判;抗議運動所追求的目標不是全新的烏托邦,而是在世界其他地方已經存在的政治法律制度和社會經濟安排。阿什相信,“天鵝絨革命”作為一種范式并不普遍適用,其有效性取決于具體的國情和國際關系的形態(tài)。
左翼明星學者齊澤克關切的問題是巨變之后的政治文化。他撰文指出:“當天鵝絨革命的崇高迷霧被民主資本主義的現(xiàn)實所驅散,人們陷入了不可避免的失望。”當抗議運動的英雄還沉浸在對一個正義、誠實和團結的新社會的夢想之中,前政府官員早就急迫地投身于新資本主義的市場游戲之中,無所顧忌地玩弄骯臟腐敗的伎倆,遠比那些異議人士更適合經營新的資本主義經濟。于是,那個“新社會的夢想”化為泡影。人們不禁要問:“如果資本主義確實比社會主義要好得多,那為什么我們的生活仍然如此悲慘?”齊澤克的回答是,許多人以為資本主義必定會帶來正義和民主,但這是一種幻覺。他分析指出,某些威權國家實施的資本主義比起西方自由資本主義還“更加資本主義”、更為有效、更有利可圖。因此我們應該放棄對資本主義的幻想,它與當初對新社會的夢想無關。他相信,在二十年前東歐的抗議者當中,大多數人實際上并不渴望資本主義,而是尋求一種生活的自由——“不在國家的控制之下,隨心所欲地相聚交談;過一種簡單而真誠的生活,擺脫粗糙的意識形態(tài)灌輸和普遍的犬儒虛偽?!边@種理想可以被最恰當地界定為“具有人性面目的社會主義”。而在今天,這種理想和態(tài)度應當被賦予第二次機會。
距離“天鵝絨革命”不到二十年,世界經濟出現(xiàn)了嚴重的危機。反諷的是,1989年的幻滅感似乎在二十年后再度出現(xiàn),卻是以“命運逆轉”的方式指向“資本主義”。在雙重幻滅之后,既有對“社會主義復興”的呼吁,也有對“改造資本主義”的訴求。左翼(托派)理論家伍茲認為,當前的危機顯示,人民需要的不是資本主義而是社會主義,但不是過去那種官僚極權式的社會主義——這種歪曲版的社會主義導致了1989年的巨變,最后演變?yōu)橐粓觥胺锤锩\動”。我們需要返回“真正的民主社會主義——馬克思、恩格斯、李卜克內西和盧森堡的社會主義”。同樣,許多資本主義的辯護者,也訴諸“理想的”而非“現(xiàn)實存在的”資本主義。在新的思想辯論中,每一方都將現(xiàn)實中的失敗歸咎于(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的)不良“變種”,而其“純正的”版本似乎永遠立于不敗之地?!袄鋺?zhàn)思維”,作為一種認知模式與政治想象,并沒有隨著柏林墻的崩塌而消失,甚至深藏在許多冷戰(zhàn)思維指控者自身的批判意識中。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所謂中國模式備受矚目。對冷戰(zhàn)后的西方思想界來說,當下的中國崛起也許是最出乎預料的一個現(xiàn)象。中國似乎擺脫非此即彼的選擇:它是社會主義的,又是市場經濟的,它是全球化的,又是中國特色的,超出了二元對立的視野。在2009年,西方知識界對中國模式的討論更趨熱烈。
《國家利益》雜志2009年兩次刊登有關中國崛起的辯論。在題為“中國的顏色”的討論中,裴敏欣和安德森就中國經濟的前景展開激烈辯論。裴敏欣持較為悲觀的態(tài)度,他認為環(huán)境的惡化、民眾的難以掌控、大規(guī)模基礎建設的隱患、發(fā)展的社會成本過高以及發(fā)展失衡等等因素,會造成嚴重的負面效應,對此不可低估。他的基本判斷是,“如果中國不做必要的變革,將會面對遠比低速增長要嚴重得多的后果——統(tǒng)治精英的脆弱聯(lián)盟將會分化,執(zhí)政黨的合法性會被銷蝕,社會動蕩將會激化。”而安德森則相信,中國GDP勢不可擋的增長力量會繼續(xù)走強,甚至會打破世界紀錄。在未來十到二十年內,中國出現(xiàn)經濟滑坡的可能性要比大多數人的預計低得多。他在回應中寫道:“要想證明中國的崛起終將失敗,僅僅含糊地指出發(fā)展的失衡或斷言其經濟不能完全維持原先的增長是遠遠不夠的。這需要發(fā)生一場能將中國推出發(fā)展軌道很長時間的全面危機,而且危機還要來得及時,最好在五到十年之內?!卑驳律_信,雖然裴敏欣指出了中國在長程發(fā)展中面臨的種種挑戰(zhàn),但完全沒能證明存在那個正在迫近的危機。
馬丁·雅克斯2009年的新著《當中國統(tǒng)治世界》格外引人注目。雅克斯在書名中使用“當”而非“如果”,意味著“中國統(tǒng)治世界”已經不是“會不會”的問題,而是遲早要來臨的現(xiàn)實,其結果將是(如副標題所言)“西方世界的終結”。作者之所以使用有些“聳動”的書名,意在針對西方流行觀念發(fā)出告誡與警醒之聲:西方人久已習慣用自己的認知框架來理解中國,而且想當然地將自身的歷史發(fā)展看作普遍必然的現(xiàn)代性模式,但這完全是誤解和幻覺。中國不是西方所熟悉的“民族國家”,而是一個“文明國家”。中國獨特的傳統(tǒng)歷久彌新,隨著目前難以阻擋的迅猛發(fā)展態(tài)勢,將在2050年成為主導世界的最強大的國家。他預言,如果說英國曾是海上霸主,美國是空中和經濟霸主,那么中國將成為文化霸主,會開創(chuàng)一種不同于西方的現(xiàn)代性模式,并根本地改變目前的世界格局。到那個時候,人民幣將取代美元成為世界的儲備貨幣;上海作為金融中心的光彩將會使紐約和倫敦黯然失色;歐洲國家成為昔日輝煌的遺跡,類似于今天的雅典和羅馬;全球公民使用普通話會多于(至少等于)使用英語;孔子的思想將變得和柏拉圖思想一樣為人熟知。
雅克斯的著作也遭到許多尖銳的批評。美國政治學家黎安友在評論中指出,雅克斯的著作是一部危言聳聽之作,其中充滿猶豫不定的論述。作者說“中國最終注定要成為首要的全球性強國”,又說“在未來二十年中,中國實質上仍然是維持現(xiàn)狀的力量”。但最終,“中國將以它自己的形象重新塑造世界”,“迫使其余世界默許它的行事方式”。而對于中國的民主化前景,雅克斯告訴我們可以“合理地期望”這種可能,又說“儒家正統(tǒng)學說的力量會使民主化更為困難”,但“從長遠來看,中國似乎不太可能阻止民主化的過程”。黎安友認為,雅克斯論述混亂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企圖傳達某種實際上不存在的東西——中國所特有的“中國性”。而中國傳統(tǒng)并非鐵板一塊,中國人彼此之間對根本價值也存在分歧和爭議。在另一篇題為《當中國成為第一》的文章中,黎安友指出,“就歷史意義而言,中國將成為一種新類型的首領(第一)。中國的支配地位既不是基于技術優(yōu)勢,也不是殖民其他國家的能力,而主要是基于其人口狀況:中國成為最大的經濟體只是因為它有最多的人口。就人均水平而言,中國在可預知的未來仍然是相對貧窮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