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許是為了一個并不遙遠的約會,也許是為了一個曾經的命定,草原上預示春天的十九種季節(jié)之鳥,一只一只飛臨。
生命的春天與愛情的痛苦結伴而來,那只剛剛脫去污血斑斑胎衣的羔羊,在茫茫的喬科草原睜開一雙茫然的眼睛,看著頭頂因饑鋨不住盤旋啼鳴的禿鷹,“咩—咩—咩”焦急、恐懼的呼叫著,母羊則不住轉著方向保護它,卻不失時機舔著它濕淋淋的軀體,羔羊懵懵懂懂地發(fā)出一聲聲饑餓、無力,但卻急促、迫切、期冀吃奶的啼叫。
大隊羊群追逐著水草漸漸走遠,空曠遼闊,一攬無余的草原上,只留下饑餓無比的鷹和無比饑餓的羔羊,還有產后孤單虛弱、舍命護羔的母羊。
二
聽著少女卓瑪悄悄吟唱的情歌,剛剛成熟的黑兒馬,追逐著豐腴嫵媚的紅騍馬深入原野,深入一條承載生命的河,深入所有生命的原初。
河首喬科古老而嶄新的黃昏,殘陽夭夭若桃,彩霞淋淋似血,遠山氤嵐如黛,河水清明似鏡……這一切忽然映照在長年閉關入定的高僧心間。一時雪山草地,藍天白云浮入夢里;隨一只青鹿、一只白鹿蹦出心靈的枯井,咴兒、咴兒鳴叫著闖入茵茵的山野和涌動著的韻華歲月。
春天,一年一年潮水般滾滾涌來;生命,一天一天煙霧樣淡淡散盡。
三
從這里兀然向西奔流的黃河,給人a98ffef7302da10c3e301b23dd80b3a4某些不安的思想,一種異樣的沖動。
哪些順應節(jié)氣掙扎著爬上地面又橫遭霜打的草族,在乍暖還寒的春天里暗暗吟泣。我的馬啊,我瘦弱的河曲馬,靠啃食水草的河曲馬,昔日風吹草地的圖畫,滑落幼駒青鬃衰老的悲鳴。
春乏關又到了,一場紛紛揚揚的春雪覆蓋了喬科一個名叫尕甲的村莊,還有那位年過古稀、蒼老瘦弱的老阿媽與她相依為命的三個幼小的孫子,以及他們賴以生存的命根子——兩頭羸弱的奶牛,還有那一窩窩剛剛從驚蟄中蘇醒過來的草原上的紅螞蟻、黑螞蟻,不知怎樣地面對遙遙可期的春天。
拿起河首這襲不住被風沙蝕穿的老皮襖,輕輕披在一個孤獨的心靈身上,人性的光輝依舊在生命的邊緣,燦爛如初。
四
黑帳篷,白帳篷追逐著競相拔高的水草,從一片草原流向另一片草原。那個年輕的僧人,那群年輕的僧人,在一所依山傍巔而建名叫扎西奇的寺院金頂,想象著用鷹的眼睛,探尋著草原上那只歌喉婉轉的百靈鳥飛落的方向。
寺鈴悠悠響起,莊嚴的頌經聲從二十四柱大經堂、從無數(shù)慈悲的心靈緩緩流出。那只每天徘徊在經堂之外聽經的麻雀,在一個藍天白云相映,碧水雪山相輝,牛哞羊咩,馬嘶犬吠,黑頸鶴與梅花鹿相鳴的清新早晨,與我一起站在肅穆的經堂之外,沐浴著佛光梵雨,靜靜地聆聽著生命之輪轉過和生命之諦開花、結果的聲音。
獨自站在歲月的莽原上,我心里明白,我善良溫柔的妻子和一對天真可愛的兒女,在我身后名叫瑪曲草原的一所簡陋的小屋中,平靜地面對著屬于自己的光景。
五
爾堅恰銳:天邊藍色的沼澤水滸,黑頸鶴夢幻的家園,一個純情的女孩這樣敘說著……我狐疑地伸長目光的雙臂,撫摸著候鳥們喃喃的囈語,撫摸著她豐腴的上部,一種草原上原始的芬芳撲面而來。
那是一個美麗的黃昏,河首最大的名叫參智合的寺院,遠遠的蒙著一層神秘而淡淡光暈。在這空曠寂寥的大草原上,猛然間,我感覺我就是他那個最忠實的信徒,我就是他曾經、現(xiàn)在和未來存在的形式的一部分,我真想心甘情愿的就此將一副丑陋的軀體,一副萬靈能動的軀體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任他蟻食鷲吞。
為什么這樣絕情而去,卻曾那樣深情偎依?多少次夢醒,藍藍茵茵的星星與綠森森的狼眼,朗映高原河流、雪山草地,朗映往事記憶,朗映一種生命的背景和過程。
六
今夜還想起一個名叫青南的地方嗎?當用一堆堆虔誠的嘛呢石和祈愿的詩歌,還有五顏六色的真情,無法打通封閉雪山和通向你靈魂的山口通道,信仰的佛塔,善良的經卷,無法消彌不斷涌來的歲月中裹挾的災難和人禍。
那是怎樣的一個夜晚啊,我的青南,血肉靈魂與文章織成的青南。那時,年經、美麗與高貴、純真,那時冰清玉潔與堅貞不渝烙印在愛情的心靈,果洛女王,你還記得雪山下,黃河邊捐盡家財?shù)哪寥?,賣絕牛羊的部落,仍然無法營救你,使正義與美麗淪落的那個傷心春天嗎?
情不自禁地唱起一首久遠的牧歌,滿山遍野蓬勃生長的草,一歲一枯榮的草,野火燒不盡的草,在微微的春風里,像一股無法抗拒的潮水漫上草原、山坡,漫上春天所有面臨與消逝的瞬間。
選自《甘南發(fā)展》2010年9期
扎西才讓(甘南州)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