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隔了夜,濕了雨,洛水之畔訪牡丹。
脈脈的洛水,悄無聲息地淌。歷史煙塵,翰墨史冊,連同帝王清夢、漁樵耕讀,都寂寂于河底,一任流波,緩緩地匯集于黃河,以一脈清流的方式默默地注入到大海。黃河的淵藪,鑄就了一個民族的性格和所有生命的底色。執(zhí)著,信念,一切美好如初?;蛘?,不該讓一條河來承載什么,無論是歷史還是光陰。它只是一脈地流罷了。流淌,該是它的本色。當(dāng)年,老子在這里尋到了上善之水,而我,除了茫然,還是茫然。不過,順著洛水行走,卻也總是意味深長,腳步總不能那么潦草,那么輕慢。晨曦里的洛水。如緞素錦般。尋訪牡丹而來嗎?是呵,眨眨眼。這光滑的綢面上,分明鐫繡著立體的牡丹。大朵大朵,隆重而熱烈。一萼一萼,都是精美大繡。這莫不是幻覺?
呵,不。洛陽一夜,花重滿城。
這里是牡丹的天下,不,天下都是牡丹的。不是嗎?牡丹正以一種奪人的氣勢,搶占了滿目的春色。大塊大塊的色彩,懸爍于枝頭,傲美逼人。姚黃魏紫,胭脂鶴翎,飛燕走雪,瓔珞粉香,撐破了四角的圍墻,滿町滿園滿城地香。這樣傾其所有,不留余地,把整個春天開怒的架勢,是怎樣的灼人,如何的震撼呵!梅花水仙細細裊裊地開過,輕輕地把春開了個頭,迎春、玉蘭、桃、杏、梨,漸次入境,花事也繁??蛇@些仿佛都是為了牡丹的隆重登場做準(zhǔn)備,無論如何的香,淡抹濃妝,都是略顯單薄。惟有牡丹,開得這么自信,這么旁若無人。是呵,當(dāng)年的洛陽,正是它名動京城,老幼為之若狂,婦孺因之皆醉,插花而歸,傾國傾城兩相歡。牡丹,真是盛世之花呵。
三國時,曹植夜過洛水,一夜迷夢,不期然得遇洛水女神宓妃。她踏水而行,踩花而歌,“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好一派儀靜嫻雅、姿態(tài)萬千呵。夢醒,揮筆一就,千古名篇《洛神賦》便燁燁于文學(xué)史。從此洛神之容,之態(tài),之姿,被輾轉(zhuǎn)于各路名家之詩詞。人們吟哦、嘆息,延伸出一個又一個美來。牡丹。一直那么靜靜地守望在洛水邊上,用溫柔的視線和安詳?shù)男?,掬一河的深情,年年歲歲,生生不息。如約般鋪展一場毫無節(jié)制的心靈盛宴。得洛水之神韻的,能不是牡丹?花開這般極致,這般飽滿。概是洛水之神幻化了牡丹?或是這牡丹即是前世的洛神?都未可知。
以貶黜之身到洛陽的牡丹,絲毫沒有“夕貶潮陽路八千”的尷尬和寂寥。當(dāng)年武一紙皇諭,命百花齊發(fā),惟有牡丹不為所動,該開才開,當(dāng)落則落?;暑伌笈?,貶它于洛陽。牡丹反而更得地氣,如干將莫邪淬火般,調(diào)動自己所有的精華,轟轟烈烈。生之壯觀一覽無余。
這是一種凌厲之勢的美,這種掠獲,既有快感又極易疲憊。強烈的視覺沖擊后,便是一種深深的落寞。當(dāng)你擁有了逼人的霸氣,一定會少了恬淡的柔和。盡管都是以美為前提。于是,莫名地抗拒。把心收了收,不為它完全打開,不為它沉溺,似乎這樣才可以保留自己。
然而,“砰”的一聲,隨著一朵花沉沉地墜落,擊碎了自己所有的矜持。那該是如何的沉落!剛剛還是爍然于枝頭,一層包裹著一層,完滿、熱情、驕傲、碩大,可此刻,我分明聽到生命碎裂的一聲巨響,散落一地,猝不及防。整朵整朵地落呵,就如它曾整朵整朵地怒放。依舊那么義無反顧,它把難言的疼和不知所措全都留給了你。牡丹的選擇,生命的兩極都是絕美。它拒絕妥協(xié),拒絕妥協(xié)它所有的不屑。它超越了衰老,忽視了死亡,拒絕了萎頓。留下的,永遠都是最美。它以決絕的方式保留了自己的自尊和驕傲。
我再也不能不為之動容。偉岸絕不在于骨骼和力氣的大小,而在于自身的格局和境界。細小也有招搖,龐大也非無格。生命的尊貴,不在于形,而在于氣。這是牡丹與人之憬悟嗎?
牡丹,常常因為李白賦在金花箋上的詩。便以為它是富貴的,因為富貴而拒絕它,因為眾愛而排斥它,這種偏狹,該是多么荒謬和自以為是呵。
閑日里,曾消遣看《閑情偶寄》,再次讀到了牡丹,“是花皆有正面,有反面,有側(cè)面。正面宜向陽。此種花通義也。然他種猶能委曲,獨牡丹不肯通融,處以南面則生,俾之他向則死”,藹然一笑,好一個“俾之他向則死”!牡丹的格,原是早有知音。士為知己者死,花為知己者生,牡丹其實一直不寂寞。
上古時代,牡丹還是野花,百姓家的水際竹間多有叢生。這樣想來,那時的大自然該是多么瑰麗而清新,鮮花如織,綠草若茵,還有歡蹦亂跳的小獸,知名的和不知名的都無關(guān)緊要,它們,都在自由地生活……這不是人們最初和最終的夢想嗎?有時,老百姓也會把牡丹當(dāng)柴燒。想那花柴燒出來的米粟定是也飄著牡丹的香氣吧?
洛水之畔的找尋,不知道所得有幾,卻總是仿若見到仙子,幽然凝眸,嫣然一笑,隨后便披了紗隱去……是從馬逸的《國色天香圖》里枝蔓出來的嗎?
選自《牡丹》2010年8期
原刊責(zé)編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