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拿這篇跟戴望舒的《雨巷》作比較。雨巷》是男詩人到一個陌生地的經(jīng)典境遇,我也想創(chuàng)造出一個女詩人的經(jīng)典境遇,那就是:去年的……
轟鳴,懸掛在半空。說著話,走也走不近。我還不想快快走,如果那是雄性的,你是急不得的。你這個小伙子倒是舒朗的,眉目很開,說著《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你說你去年見過我,我驀然聞到來年的野丁香。
轟鳴響了一里半路。看不見。瀑布雄性的存在突然賦予了濕柔,巨響,凹在一個窩處,有一團一團的小闊葉林團扇一樣擋著,但是一鋪一鋪的潮氣網(wǎng)一樣飛過來,半個天兒涼快了。沒有了燥熱,你的臉安靜如荷,圍在水里一般,沉靜于并非眼前的事物:去年的穿過愛琴海岸白房頂?shù)年柟?,手風琴聲在上坡的石巷和嵯峨的街轉(zhuǎn)彎處繚繞,放在籃子里的椒鹽面包腌橄欖和紅酒,郁金香泡泡裙下的蜜色跳舞的雙腿,還有,還有我去年的杏核圓眼……蘭香從你嘴唇間花開般地吐露,我向你投去嘆息般的目光。
瀑布驀地就舉在香樟樹兩團濃綠之間,就像是推開窗,水龍兀自掛在窗前景。細如粉的水珠像春天順風飛舞的花粉,粘在我們額頭,又穿過你我,撲向山壁上掛著的植物。草,像笑著的貓咪的胡須;你笑得像熱帶的彩色植物。下行的樓梯像魚兒走錯了方向;水,從天上掉下來。
一大束的水,一條河的水,突然地就沒了去路,收束在一個較窄的豁口,跳崖的勇士般,吼著,跌了下來。如果返道爬上崖頂,你能看到,是水在奔跑,水在河床上向前向下盛怒地狂突,跑著跑著就沒了河床,奔跑的河水在脫離崖口之后還在向前怒奔,只是不敵地球重力,在半空,畫著拋物線,摔進下河床。這雄性的存在像劍,咆哮著,一插到底部,激起幽潭激越的歡笑,噴起水柱熱烈地回應。也有一些輕薄的,珠粒細小的水滴,掉下崖口時跑的不是拋物線,它們乘著大束水流跌落的反力,橫著飛出去,被陽光譜出七彩,薄薄地橫飄在瀑布的半腰。
你輕快地跑著去抓飄移的光譜,那就像飄過手指的一縷香,誰聽說有人抓住過?你笑著,一跳一跳就倏忽隱身水霧里。環(huán)瀑布棧道仿的是星球運行軌跡,也就是,瀑布是中心,攬腰的棧道一頭拋得遠,一頭彎得近。這時是下午四點,遠的一頭瀑霧飄出彩虹,近的一側(cè),則像昏黃的雨天。你隱進去,就不見了蹤影。形而上的消失。仿佛遍地存在著沒有由頭的出現(xiàn)和消失。我即刻也把自己投進水霧,你,就在水中央。你殘留著絨毛的臉上掛著水,就像白楊樹葉的毛面兒掛著水。你驀地看到迎著水幕的我,下意識地,用肩膀擋一擋;但立馬又想到什么,讓開肩膀,跟我一起,站在硝煙般的霧立方中。
去年的黃果樹瀑布可以走到瀑的背面,十五年前并不是。走進水簾洞,瀑布就突然地,仿佛長在了自家的屋檐上,就像自己栽的一棵樹,不停不歇地在自家窗外生長。瀑布一下子就變成了他者,第三者,由著它去奔流和轟鳴。巨響大到無聲,寂靜??吹靡姷氖潜砬椋愕谋砬椋路鹞丛溉?;或者是你在我周圍盤桓,一會兒遠,一會兒近,粘著,又走開,一種天倫之樂般的歡娛;再或者是跳舞,“不如現(xiàn)在就跳舞?!比ツ甑拇骷t細帶涼鞋的舞蹈,今年的、圍繞天眼里掉下來的一線水流的舞蹈。披崖的草天天承著水擊依然長得油綠;天眼里,能看見云飄過。你圍著我轉(zhuǎn)。我們攬著瀑布的腰,也在轉(zhuǎn)。去年的手風琴愛琴海是哪一年?去年的黃果樹瀑布是哪一年?來年的野丁香花盛又是哪一年?洞壁上,水滴叮咚。
又見陽光就像經(jīng)過黑夜又到了白天。瀑聲背在了后頭??諝庖矝]了多少涼氣。陽光是干的、收緊的。再看你,整個人兒曬皺了般起皮。疲憊的真實。竟是看見了瀑布落下的潭,潭里涌出來的水,很是浩蕩,但不奇妙了。你伏在欄桿上看水,我從側(cè)后再看你黑的睫毛,黑的發(fā)鬢,轉(zhuǎn)身走了。彎曲的木棧道突然就沒了,成水泥路了,通向各個岔路。我用手機短信告訴你:我去年沒去愛琴海。來年,我倒是要到開滿野丁香的紅山跳舞,我的姿影,也許會投到藏紅的砂巖壁上。
選自《太湖》2010年10期
原刊責編 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