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孟侯
“大師”虛擬得很
文/童孟侯
我讀文章就像我購買油畫一樣,不大看重這個畫家是什么大學畢業(yè)的,是什么家的協(xié)會會員,是國內(nèi)的還是國外的,更對他的“人肉”不感興趣。我看到我中意的油畫,只要囊中不太羞澀,就買下;我發(fā)現(xiàn)喜歡的文章就讀。
大約40 年前,我在舊書店淘到一本文懷沙寫的《屈原離騷今譯》。這個名字聽起來像老頭子的作者,是在1953年譯的屈原《離騷》。那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沒幾年,那時,他肯定是個小青年。可是《離騷》是偉大的古典名著,輪得到這么個小青年來譯嗎?于是,小文同志老老實實在后記里寫道:“本書原稿曾請郭沫若師及游國恩先生代為校閱,得到幫助不少,特此志謝”。
當初,我的古典基礎(chǔ)甚差,直接讀《離騷》有困難,我是仗著這個文懷沙讀懂《離騷》的。我一直以為這個姓文的人很了不起,竟然是中國用大白話來譯《離騷》的第一人!
我從《離騷》里讀到了無窮的詩韻和悲愴,估計文懷沙也從屈原身上學到不少東西,他在后記里是這么說的:“這詩篇中似乎有太多的有關(guān)詩人自我的表現(xiàn)。但是由于他的所謂自我植根于災(zāi)難重重的人民的靈魂深處,因而它所宣泄的便不能被理解為只是局限于個人而已。”
請注意“自我的表現(xiàn)”這五個字。
后來我真正見到文懷沙這個“翻譯家”已是粉碎“四人幫”以后,他已經(jīng)是個老人,到上海來作一場報告,很是轟動。他提到一件事:說他蹲監(jiān)獄的時候和一個指揮家同屋,指揮家實在沒事干就叫家人送總譜來給他,《紅燈記》的、《紅色娘子軍》的。管監(jiān)獄的人沒話可說,要看“樣板戲”嘛。不久,指揮家就讓家人帶貝多芬的、施特勞斯的、柴可夫斯基的……總譜。管監(jiān)獄的人看見那上面沒有文字,只有一些“蝌蚪”,估計反動不到哪里去,于是遞給了他。
從此,指揮家就在牢里讀譜、背譜,天天在鐵窗里揮舞著雙臂,讀到柴可夫斯基的《悲愴》熱淚盈眶??!管監(jiān)獄的人想,這家伙一準是瘋了。
指揮家在外面的時候應(yīng)酬不少,讀譜的時間不多。如今關(guān)在牢里,他背下多少古典交響曲的總譜啊!據(jù)說粉碎“四人幫”之后,指揮家出獄了,非但身體倍兒棒,指揮上的造詣比以前深厚多了。
文懷沙說的故事一直激勵著我:逆境中也可以做到不荒廢。
三四年前,有人突然很認真地查了查文懷沙老先生的來龍去脈,查一查他大師的稱號,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疑點多多,于是責備他算個什么“大師”?!
我感到在這個大師滿天飛年代,要當大師是比較隨意的,當個“國際大師”又有何難?無需上報無需審批,有人在媒體喊上這么一聲,被喊的就定為大師了。
痞子作家王朔說得很逗:“每天睡覺前對自己默念三遍,起床后輕輕喊三聲,在人堆里悄悄嘀咕三聲,對著鏡子端詳自己,越看越像……果斷地走出門去,一個真正的大師就這樣誕生了!”
前不久我受邀到上海郊區(qū)出席一個桃花節(jié),一進門,只見桃花園擺著好幾個攤子,一個女士專門用粽葉和草編織小青蛙、蟈蟈和蜻蜓什么的,哄孩子的,她的臺子上標明:“編織大師某某某”。另一個攤子是個先生,他說只要游客說出自己的名字,他立馬就可以用這名字作詩一首,并寫成毛筆字送給游客(當然是要收錢的),他的攤位上也標明他是個“書法大師”。
我想,靠小手藝賺點辛苦錢的都可以當“大師”,能翻譯古典名著《離騷》的文懷沙,稱他一聲大師還是可以的吧?再說了,不管文懷沙80歲還是90歲,肯定算是高齡了,有人給這么老的關(guān)過牢的吃過苦的老大爺戴一頂“大師”的帽子,也是逗老頭開心。要是文老大爺義正詞嚴地拒絕,是否有些不禮貌?再說了,大師又不是職稱,不是職務(wù),虛擬得很。喜歡不喜歡這稱呼取決于個人所好。比如人家要稱京劇名家裴艷玲為大師,她立刻打斷:梨園行,只有梅蘭芳大師,我都成大師了,底下就沒有唱戲的了……
這話很謙虛,也很實在,大師太多,辦事的人就沒處找了。就像“文革”的時候,兩三個人就可以成立一個造反司令部,就可以當總司令。結(jié)果,搞得朱德反而不像總司令了……
我覺得我們要較真,最好不要找這么老的老頭,可以去找口齒伶俐的年輕點的大師嘛,我看有些喜歡拋頭露面的人,好像也不是真正做學問的人呢。
童孟侯 中國作協(xié)會員,擅長幽默文學,出版幽默隨筆散文集《你有權(quán)選擇幽默》等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