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晁
一起床,山南就覺得今天不同尋常,但具體有什么變化他還揣摩不出。比如此刻,窗外傳來麻雀和布谷的聲響,細聽之下,才能發(fā)現(xiàn)其中竟還夾雜著一陣陌生的咕咕聲。究竟是什么鳥,山南卻不知道。
這是一個禮拜六的早晨。
山南照常下到一樓,悄無聲息,這幾乎是他的一項絕技,像貓。家人對此事常不滿,尤其姐姐山北。她常用教訓(xùn)的口吻對弟弟說,你弄出點聲音行不行,做賊一樣。
山南總是不理她,對他來說,這不是刻意為之的事情,幾乎是本能。山南醒得早,是家里唯一不為睡眠發(fā)愁的人,在所有人起床好半天還哈欠連天時,他就已經(jīng)清醒得仿佛從未入睡。
他站在大廳,掃了眼母親的房間,門閉著,紅色的油漆看上去還未干,一些顆粒狀的珠子仿佛隨時會墜下來。整棟房子散發(fā)一股嶄新的味道,一種木料混合著油漆磁粉的香味。
這棟房子是父親外出打工五年后的成果。兩層,火紅色的磚樓在山腰間極其醒目,遠看酷似一個方方正正的鞋盒子,要近瞧才能發(fā)現(xiàn)它其實是呈凹形的。這是父親從外地帶來的一種建筑風(fēng)格,他說這樣的房子更美觀也更結(jié)實。
山南、山北就分別住在樓上突出的兩端,一左一右,像城堡的前沿。山南時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守城的士卒。他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站在窗前,遠眺山腳下的小鎮(zhèn)。那里的民居鱗次櫛比,沿河而立,整體呈一道月牙兒形,但沒有一所房子像山南家這樣。那都是些四四方方的盒子,毫無特色,只不過有錢人家的房子被貼上了一層閃亮的白色瓷磚罷了。即便如此,山南還是看不起,他知道遲早一天,父親也會將房子貼上一層光潔的瓷磚,等到那時,他就擁有鎮(zhèn)上最漂亮的房子了。
不管什么時候,每當山南在窗前發(fā)呆時,母親便會沖他喊,又發(fā)什么呆,下來,我們上街去。
除了站在窗前神游,山南最喜歡的事情就是上街,這意味著他又可以吃到一張油光閃閃的千層餅了。然而這天,山南卻破天荒地沒有站在窗前,只往窗外覷了一眼,就知道今天是不宜觀賞風(fēng)景。平時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眺望這個被群山包圍的鎮(zhèn)子,眺望那些如云般層層疊疊的山巒。有時望著望著會有一陣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覺得大山的重量都一股腦兒朝他壓來,令人窒息。
■美術(shù)作品:夏加爾
他從未向人透露這秘密,哪怕是亦敵亦友的姐姐。他喜歡看山,但從未問過山的那一邊是什么?可以想象,人們的回答總是這樣,傻瓜,山的那一邊當然還是山。
他知道父親就在山的那一邊,他無法想象那是一座靠海的城市。海是不是像包圍鎮(zhèn)子的山那樣無邊無際呢?山南不知道,他只知道父親要坐很長時間的火車回家,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時,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怪味。到后來,當山南第一次乘人不備,跳上一列停在小鎮(zhèn)的慢車時,才知道,原來父親身上的就是火車的味道。
列車巨大的汽笛聲時常鉆進山南的夢里,怎么也擺脫不掉。他一次次回想起火車從他身旁飛馳而過的情景,那些鋒利的線條使人們的臉一晃而逝,紅色或草綠色的車廂代表著或快或慢的列車,然而不管哪種列車飛馳過后,當山南把手靠近鐵軌時,都會被一種無形的東西電到,手臂一陣酸麻。他曉得那是電,因為早已有觸電的經(jīng)歷。如果是夢里,他的手會不自覺地抖動起來,仿佛被蛇咬了一口。
今天妨礙山南在窗前眺望的是霧,這是個霧靄濃重的地方,如果恰逢大壩開閘放水,那么整整一天,潮濕的霧氣就會沿著山腰爬上山南的窗戶,像敷一層白紙,什么也看不見。
下樓時,山南還側(cè)耳傾聽了一會兒,確認了這霧是群山本身制造出來的,不是從左側(cè)百米左右的大壩上飄來的人造水汽。通常一放閘,水聲總是洪亮的,連綿不絕的聲響便會貫穿整個白天,有時還日以繼夜。但那要等暴雨時節(jié)才會趕上,眼下梅雨季節(jié)已過,正是晴好的天氣,暫時不用擔(dān)心那令人煩躁的聲響會擾亂山南的一天。
山南敲了敲母親的房門,輕輕地,用小雞啄米的力度,果然,沒有任何回應(yīng)傳來。他又推了推,發(fā)現(xiàn)房門打里被鎖上了,這讓山南不滿。從前可不是這樣,當然從前的房子也不能和如今的相提并論。那是簡陋的平房,雖也是磚瓦結(jié)構(gòu),但狹窄逼仄得多,母親的房門從來不關(guān),據(jù)說是為了防賊。為此母親還特意在大門口放了一個搪瓷臉盆,里面盛了一些水,開始山南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要把盆放在那里?到后來,山南半夜起床解手,路過時不小心一腳踩進臉盤,盆嘩的一聲發(fā)出警報,一旁洞開的門內(nèi)立即傳來母親驚醒的聲音,誰?山南才知道原來這是一個機關(guān)。
記憶中母親的門從未關(guān)過,除非父親回來時才會象征性地闔一下。這引發(fā)了山南的好奇,他曾偷偷摸摸趴在門口,通過木門的縫隙偷看屋內(nèi)的父母。那是怎樣一幅光景啊,昏黃的白熾燈下,一只澡盆里赤裸地擠著父親和母親……
山南不敢把此事告訴姐姐,在此后的歲月里,山南對這一幕的記憶愈發(fā)深刻,一旦母親的門出于什么原因又關(guān)上時,父親和母親在澡盆里的形象便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有時山南會覺得好笑,暗自傻笑一陣。
新房建成后,母親的門卻永遠關(guān)上了,他再也不能深夜噩夢之后直奔母親的房間,躺到那溫暖含香的床鋪上了。而且有了鐵門以后,母親再不用提防賊的輕易闖入,搪瓷臉盆就這樣悄然退伍了,結(jié)束了長達數(shù)年的警戒工作。
山南在門前摩挲了一陣,證實了這扇門的天衣無縫,它再也不是原來那扇漏洞百出泄露機密的門了,它換了一副面孔,怒火般紅,像關(guān)公一樣威嚴。
就在山南準備轉(zhuǎn)身時,又聽見屋外傳來的一陣咕咕聲,像人肚子餓時發(fā)出的抱怨。他急忙把大門打開,讓晨曦的光和霧流竄進來,又是一個普通冷清的早晨,但山南覺得薄霧中好像隱藏著什么,亟待他去發(fā)現(xiàn)。他踏出大門,腳被金屬門檻絆了一下,沒有摔倒,但這聲響足夠驚嚇霧里發(fā)出咕咕聲的動物。它撲閃著翅膀準備逃離,可無奈有傷在身,幾乎只是原地打了一個滾,便又落定了。
山南來到壩子里,霧氣在這里變得稀薄,不足以給那只受傷的鴿子以任何遮擋。誰叫它是一只灰鴿呢,如果它有著白色的羽毛,或許山南會認為那只是一團比較濃郁的霧氣罷了,可惜。
山南從沒有如此近距離觀察過一只鴿子。這里的人們不大養(yǎng)鴿,天空中飛來飛去的只是一些平凡的鳥,偶爾一只山鷹在山南家的上空盤旋,但礙于人們的防范,鷹始終不敢俯沖下來。
觀察了一會兒,山南發(fā)現(xiàn)那是只折翅的鴿子,左翅有明顯的傷痕。此刻它正蹲在地上,頭耷拉著,細小的眼珠不安地轉(zhuǎn)動,警惕著來自周邊的威脅。即便如此,山南還是輕而易舉將它捕獲了,鴿子還沒做出反抗動作就被山南捧在了手心。不過后來,山南手中還是留下了一道利爪劃傷后的痕跡,很久才消失。
山南端詳著這只鴿子,它的咕咕聲消失了。為了不進一步擴大它的傷口,山南轉(zhuǎn)眼踅進屋里翻出一只紙箱將它放進去,用小碟盛了些水,并順手在米缸中抓了一把米。
過了幾天,姐弟倆才細心發(fā)現(xiàn)原來灰鴿腳上還套著一個環(huán),上面標有一串號碼,SH1022。
起初,沒人能看懂這串字母加數(shù)字的組合。母親說,這是人家為鴿子做的記號,可能是從養(yǎng)鴿場里跑出來的。
在此之前,山南從未聽說有養(yǎng)鴿場。據(jù)他所知,鎮(zhèn)上有黃磷廠、鐵廠、養(yǎng)豬場、養(yǎng)雞場,就是沒有養(yǎng)鴿場。養(yǎng)鴿子干嗎呢?吃嗎?山南猜不透。
山南不管那么多,既然鴿子飛到了他家,那么這東西就像戰(zhàn)利品一樣歸他所有了。他寶貝似的給它準備了一只鐵籠子,每日精心飼養(yǎng),只有姐姐給它包扎傷口并檢查傷勢時,山南才讓她靠近。他甚至小氣得只讓兩三個死黨來家里觀摩了一番,并讓他們死守消息,不得散布。
即便如此,關(guān)于鴿子的來源還是引起了不小的爭論,一開始是山南和姐姐爭執(zhí),后來成了三四個人討論的熱點話題了。山北依仗著成績不錯知識面廣,一口斷定這鴿子是從上海飛來的。山南那群朋友聽了無不驚嘆,因為山北雄辯地問,什么是SH?
山南沒給她好臉色,置之不理。山北又問那幾個同樣顯得無知的小孩,不出所料的,他們撓破了腦袋瓜也沒能解密這兩個字母的意思,對他們來說這無疑是一種高級密碼。他們搖頭晃腦,扯著嗓子喊,不知道。
一群笨蛋,SH就是上海的簡寫,你們拼一拼就知道了,Shang Hai。
Shang上,Hai海,SH,真的是上海?;锇閭儦g呼起來。
哼,我早就猜到啦。山南這才不滿地指出,一副先知的模樣。
上海離這里有多遠?一個小孩問。
山北思考了一會兒得出了一個模糊的概念,好幾千里吧,反正隔著好多省呢。
鴿子能飛那么遠嗎?不會餓死嗎?一個小孩又發(fā)問了。
山北這次輕蔑地說,怎么不能飛,它可能是賽鴿,能從上海飛到烏魯木齊呢,還能飛回去。
所有小孩都不知道烏魯木齊在哪里,聽上去這像個外國城市,但他們不讓這種襯托自己無知的疑惑困擾自己,不再發(fā)問了,只是驚嘆,鴿子真是能飛啊。
后來話題就轉(zhuǎn)了一個風(fēng)向,孩子們開始猜測起這只鴿子的主人來。如山北指出的那樣,這是一只來自上海且是比賽用的鴿子,那么他的主人該多有身份啊。他會不會也是一個小孩呢?孩子們不知道,但他們樂于猜測各種鴿子主人的形象。在眾說紛紜中,唯獨山南堅信那灰鴿的主人肯定和他們一樣念小學(xué)三年級,并且還是個女的。具體說來,在山南心里,那一定是個扎著兩條馬尾辮的女生,穿一條乳白色的健美褲,一雙雪白的跑鞋,頭上扎有好看的蝴蝶結(jié),一笑有兩個酒窩,就像班上的學(xué)習(xí)委員韻。
韻是山南暗戀的對象,這是誰也不知道的事情。他暗自發(fā)誓此生絕不把這個秘密透露給任何人,就像他嚴格把守父親母親的秘密一樣。他覺得有些秘密就應(yīng)該爛在肚子里,流露出來則是禍害。連他母親也常說山南是個小老頭,看上去令人捉摸不透,脾氣古怪。她的證據(jù)是,山南這么小就有抬頭紋了,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只要一皺眉,額頭上的數(shù)根皺紋便頓時現(xiàn)形。這曾讓山南苦惱過好一陣,他還對比了其他幾位伙伴的額頭,可他們玲瓏光潔的額頭上沒有那些令人恐懼的紋路。
山南的噩夢連綿不絕或許和這些皺紋有關(guān),他看上去總是一臉苦相,陰鷙而又憂傷,但鴿子的到來暫時緩解了他對自身的憂慮。一次喂食之后,他問山北,它是累了飛不動了,才被人打下來的嗎?
山北正卷著書背單詞,不想理會山南的問題。但她也知道,不回答山南的后果,于是用道聽途說的口吻說,也許是它自己摔下來的,電站周圍的磁場很亂,很容易就讓鴿子迷失方向,它們找不到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沒力氣就掉下來啦。
山南破天荒地沒有質(zhì)疑姐姐的釋疑,他被這種說法征服了,因為此前他也耳聞過類似的傳說。這么一想,一切似乎都通了,只有一點還困擾著山南,如果說這鴿子是從上海飛來的,那么哪里才是它的終點,它究竟要飛往哪里?
山南越發(fā)覺得鴿子的可愛了,尤其那身光潔的羽毛,雖是只灰鴿,但背上乃至尾部都有白色及彩色的羽毛點綴。在陽光普照的四月,鴿子渾身散發(fā)一道奇異的光芒。
山南舍不得把它放走,雖然誰也沒有向他提及此事,就連抱怨鴿子浪費糧食的母親也沒有提,是她們忘了嗎?山南不知道。但他寧愿她們什么也別說,這只鴿子是屬于他的,他想怎么處置都可以。
在太陽快要隱沒在背后的大山時,山南才依依不舍地把鴿籠從樓頂取回,放進臥室,他不想讓它露宿野外。只有下雨時,山南才整天把灰鴿放在房間里,有時托在手上,二者的目光都盯著窗外。在那條距山南家不足十米的盤山公路上,始終有運鐵礦石的重型卡車駛過,當它們像馬一樣嘶鳴著爬上“之”字形山道時,鐵廠才會向它們敞開懷抱。山南不明白為何這里的工廠都要建在山巔上,比如對岸的黃磷廠。
山南很是反感那些大車,上坡時慢吞吞,而空車下山時則變得瘋狂,一路狂飆。山南曾多次被這些放空的車輛驚嚇過,所以他對灰鴿說,你可不能亂跑,車子會把你碾死的。你也不能飛得太高,比如不能飛到黃磷廠去,它們是會噴火的,一噴火,你就要成烤鴿了。
說到這里山南癡癡地笑起來,好像自己真的會把它放了一樣。山南總是找些話和鴿子說,有時鴿子也咕咕地叫兩聲,像是回應(yīng)他的苦口婆心,那時山南就歡呼雀躍了,認為灰鴿是通人性的。既然如此,它應(yīng)當有自己的名字。
山南想了一晚上,決定叫它“考哥兒”,取“烤鴿”的意思。這是對它的一種警示,也是山南自己的念想。
他喋喋不休地對它講話。別看山南平時話少,出語犀利,但面對考哥兒時,卻變得像個少女,深情款款,和風(fēng)細雨。
考哥兒總體來說是只安分的鴿子,可能它也知道自己被這位亦男亦女的新主人判了一個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長短的徒刑。
什么時候才能重回藍天?
那個老頭又來了,那是母親在電廠做臨時工時認識的一個退了休的老家伙。母親讓山南叫他羅叔叔,可山南偏不叫,他私下對山北說,什么叔叔,我看他就是個老頭,頭發(fā)都白了。
山北輕蔑地說,白頭發(fā)算什么,我們班有的男生也有白頭發(fā)。
山南見找不到知音,只好跟考哥兒說,你瞧,那個老頭又來了,他怎么老是來我家,我家很好玩嗎?
山南口中的老頭實際只有五十七歲,由于保養(yǎng)得當,單看外表其實難以看出他的準確年齡來。電廠是個肥得流油的單位,所以老人總顯得紅光滿面,神采奕奕,除了那青年時代就開始白的頭發(fā)外,一切都顯示出一種中年的巔峰狀態(tài)來。
母親對他說過,羅叔叔可是個好人,在她接下廠里籃球館的清潔工作時幫了她大忙,不然肯定拿不到那微薄的幾十塊錢。
山南也說不清是什么時候,老頭頻繁出沒他家的,只知道他一來總不會空著手,要么包一塊鹵牛肉,要么拎一袋炸甜甜圈,或者直接抱一箱餅干過來,有時連成條的衛(wèi)生紙也往家里送。
山南弄不懂老頭為何總是給他家送這送那,是為了討好母親嗎?后來他才從山北口中得知,電廠常發(fā)東西,老頭用不了那么多,就送來,不用自己花錢的。
即便有如此好的福利,但山南對電廠仍是沒有好感,總覺得里面的人不把別人放在眼里。就拿學(xué)校來說,電廠的孩子也總受到老師的青睞,老師總夸他們衣著整潔、行為得體,不像當?shù)氐暮⒆幽敲匆啊?/p>
山南警告考哥兒說,電廠的人都不是好人,你要記住。但是除了韻,韻你沒見過吧,我有她的照片,上次秋游的時候照的……
山南對考哥兒追憶往事的時候,老頭已進入壩子了,母親也感應(yīng)似的迎出去,倆人站著說了一會兒話,隨后進了門。
夜幕降臨,山南待在昏黃的白熾燈下逗考哥兒,并豎著耳朵聽樓下的動靜,要知道母親就住在山南腳下的房間。可這再也不是從前的房子了,水泥預(yù)制板阻擋了所有過于微弱的聲響,如果細聽,才能聽到母親屋內(nèi)傳來的“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響,那熟悉的旋律響起時,就是山南該做作業(yè)的時候了。
山南極不情愿地掏出皺巴巴的作業(yè)本,翻開幾頁,很快就寫不下去了。那老頭又來家里做什么,手上又拎著什么好吃的呢?這讓山南一陣糾結(jié),他既討厭老頭,卻又盼著他手中的物品。有時趕上節(jié)日,老頭還會塞給他十塊錢,讓他好一陣欣喜若狂。
在浮想聯(lián)翩中,山南知道今天的作業(yè)是寫不下去了,無法得知老頭手中的東西讓他感覺癢癢的,生怕母親會獨吞或收藏那些也許是給他帶來的禮物,諸如一部四驅(qū)車或一套他夢寐以求的兒童百科全書。為了那套書,他曾寫紙條給父親,夾在母親寄出去的信里,可父親回來總是忘記。山南不敢多問,但失望溢于言表,他不好意思重復(fù)自己的愿望,倒是母親還記得,一問起,父親總是拍著腦袋,做出一副懺悔的樣子,然后信誓旦旦保證,下次我一定去書店。
山南想著想著不免悲傷起來,覺得自己的愿望是那么難以實現(xiàn)。電廠的同學(xué)都有那套兒童百科全書,可沒人愿意借給他,哪怕?lián)碛羞@些書的人從來不看,因為怕他把書弄臟或弄壞了。他們說,你看看你的課本,都變成什么樣了,卷成一個望遠鏡啦。
這是事實,山南的書永遠皺皺巴巴。其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不愛惜書,而是如果他不這么做的話,他就要遭到其他同學(xué)的嘲笑了,甚至有失去這個集體的危險,他們會嘲笑他想學(xué)電廠同學(xué),成為一個文縐縐受老師寵愛的人。
山南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他看不慣電廠同學(xué)的盛氣凌人,但在其他方面,則很是吸引他。他也想擁有那些漂亮的書皮,精致的鋼筆等。他還想像他們那樣加入鼓號隊,做一個小號手,在每年運動會或六一兒童節(jié)就可以穿上雪白的制服吹奏樂曲了。
可惜這些他都無法做到,更沒有條件讓他做到。母親在花銷方面嚴格控制,她總是抱怨家里沒錢,連蓋房子也是借的外債,還有兩三萬沒有還清呢。
兩三萬對山南來說可是個天文數(shù)字,他擔(dān)心如果家里還不起這筆錢會怎么辦,他是不是需要退學(xué)來幫家里節(jié)省一點開支。不過母親并沒這么說過,可山南卻這么想,他認真思索自己能干些什么,可思來想去,一無所獲。
就像此刻,山南腦子里揮之不去的是老頭手中的東西。最終,他還是沒能抵制誘惑,然后一聲不響地來到樓下。
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只有母親房里亮著燈,燈光從門和地面的縫隙爬出來,微弱的一線,仿佛更大的身軀被卡在了那里,動彈不得。山南的耳朵貼在木門上,想聽聽里面的動靜,可除了新聞播報聲外,沒有什么特別的聲響傳來。聽了一會兒,山南就不免狐疑起來,難道他們不說話嗎?平時當著姐姐和自己的面,老頭的話可是沒完沒了的。這讓山南不解。
就在他松開耳朵準備離開時,忽然聽到東西被撞倒的聲響。接著傳來母親的聲音,我不會,真的不會。
不會我可以教你嘛,對了,應(yīng)該有音樂的,放首歌吧。
不能放歌,他們還在學(xué)習(xí)呢。
那算了,就這樣,慢慢地找感覺吧。
聲音又沒了,山南變得警惕,他們說的是什么意思?山南決定要親眼見到他們在干什么才能罷休。
他又縮了回去,來到樓梯間,那里有一扇通往屋背的門,他打算從這里出去,然后偷偷摸到前門從窗外看。沿著側(cè)墻及排水溝,山南悄悄摸到了那扇窗下,縮頭縮腦地蹲伏著,好在夜色已經(jīng)降臨,給了他天然的保護。他稍稍穩(wěn)定一下情緒,不讓心跳過快,接著緩緩升起了腦袋,目光與窗臺平行且略高了,可惜窗內(nèi)一道簾子將山南的目光遮了個嚴嚴實實,除了窗簾難看的圖案外,一無所獲。
山南不甘心地左右逡巡,身子緊貼著墻,想找到窗簾的一絲縫隙,還真被他找到了,在窗戶右側(cè)靠近大門的地方,窗簾與窗框竟還有一指寬的隙縫。山南輕盈地閃身過去,后腦勺貼在磚墻上的感覺暖融融的,曬了一天日光浴的墻體此刻正徐徐散發(fā)熱氣,山南感覺一股熱量傳遍全身,他開始側(cè)身,與窗戶呈L形的掃描屋內(nèi)活動了。
縫隙把屋內(nèi)的一切都暴露無遺,山南不敢置信地看著整個過程,一種莫名其妙地屈辱捏緊了他的心,那老頭怎么敢……
山南的眼淚流了下來,他無可遏止地想起了遠在他鄉(xiāng)的父親。山南又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他了,他的相貌又一次在腦海里飄搖起來。他傷心沉默地往回走,如果父親再不回來看他,自己就要把他忘記了。
這一夜極不平靜,許多往事紛紛涌現(xiàn),一些細節(jié)開始貫穿山南的記憶。難道一切都悄然發(fā)生了改變?那些夜晚的所見所聞竟都不是夢?
那曾是多么激動人心的夜晚啊,山南睡眼微餳,下樓解手,靠近母親房門時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好像在和母親說話。他聽不清談話內(nèi)容,但這足以使他心潮澎湃了,他欣喜地認為是爸爸回來了,不然這么晚了誰還能待在母親的房里呢?他不敢貿(mào)然去敲門,生怕打擾了父親母親的相聚。他捂著怦怦直跳的心上樓,想敲開姐姐的房門告訴她這個重大消息,可一來到那扇緊閉的門前時,他就猶豫了,最終默默回到房間,獨自懷著一個愿望即將實現(xiàn)的美夢悄然入睡。可第二天一早,當他急沖沖下樓敲開母親的房門時,一個多余的身影也見不到。山南的臉立即像被誰摑了一巴掌似的,完全不知所措。母親盯著他,不滿地問,大清早的,又發(fā)什么呆。
山南搖搖頭走了,嘴里不自覺地念道,我以為爸爸回來了。
不知母親是否多次聽見山南口中的念念之詞,但她從未問過他為什么會以為爸爸回來了。這對山南來說成了一個謎。
然而今晚,當他親眼目睹母親和老頭扭在一起時,一些情節(jié)便自動串聯(lián)起來。
山南感覺惴惴不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涌上心頭,連考哥兒在桌上呼喚他的聲音也沒聽見。
雖然莫名其妙的憂傷攫住了山南,但他沒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任何人,他覺得隨著長大,自己的秘密也一天天多起來,竟也成了一種無法言說的苦惱。
從那天起,老頭竟一連多日沒有出現(xiàn),倒是母親外出更加頻繁了。有時天一擦黑就出門,她對山北交代說,我去你姨家給你爸打電話,你們守屋,別亂跑。說著摸了摸蹲在壩子里的山南的大腦袋,轉(zhuǎn)身走了。
山南望著她的背影發(fā)起了愣,一股說不出的香味還殘留在空氣中,山南像狗一樣嗅了嗅。印象中,母親從來不用香水的,出門辦事頂多打點花露水,但這次竟連姐姐也覺出了異常,你聞到?jīng)]有,香水味,媽有香水了?
山南搖搖頭,表示不知情。山北說,你聞到?jīng)]有啊!
好像有一點,山南說。很快他就不理睬姐姐了,獨自站到壩子邊,望著那條白帶子般往山腳旖旎而去的公路,母親的身影消失其中。山南暗自神傷,每次去小姨家給爸打電話,媽都會帶上他的,偶爾也帶姐姐。媽最怕走夜路了,去哪兒都要叫上山南給她做伴,怎么這段時間突然就不需要他了?山南有種被母親拋棄的感覺,一種小男人的低落像夜色迅速吞沒了他,直到山北打屋內(nèi)爆發(fā)出一陣叫喊。
快來看,香水,是媽的香水,肯定是爸寄回來的。山北手中捏著一只粉色的造型獨特的小玻璃瓶,對著燈光。
你怎么知道是爸寄回來的?也許是那個老頭送給她的。山南嘀咕了這么一句。
胡說,羅叔叔怎么會——這種事你不要亂說,香水肯定是爸送的,不信等爸回來你問他。山北小心翼翼地聞了聞瓶口的香味,并往脖子上噴了一下,隨即笑著對弟弟說,你要不要來一點,蠻好聞的。
我才不要呢,我又不是女的。
山南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在母親的床上睡過去的,電視還開著,一看鐘,十二點半了。他關(guān)掉電視便上了樓,剛回到房間,察看一番考哥兒后,就聽見屋外的動靜。媽回來了,好像不是一個人,因為她在對誰說,你回去吧,不早了。
門打開又被關(guān)上,聲音消失了,可山南的目光一直盯著屋外,直到樓下亮起了燈,借著房間瀉出去的光,山南才看清正在遠去的老頭的身影。
又是他。山南在心里抱怨。
山南心事重重地回到床上,為了不去想那老頭,他強迫自己去想韻。明天是他和韻共同值日的日子,一個千載難逢倆人獨處的機會,他決定告訴韻考哥兒的事。他該怎么對她開口呢,我有一只上海來的鴿子,是賽鴿,名叫考哥兒,你要不要去我家看看……
一切就像昨夜排練的那樣,第二天,山南在值日快結(jié)束時,對女孩韻說出了那番話。果然,韻問他,你怎么知道它是上海來的,也許它就是鎮(zhèn)上的呢。
山南收斂了原本打算亮相的笑容,陰沉地說,它肯定是從上海來的,它的腳上有編號呢,S和H,我姐姐說,這是上海的縮寫,你不信去我家看看。
說完這話山南心都快炸了,結(jié)果換來一個輕描淡寫地回答,好吧。
一路上,韻都跟著山南,甚至在路過電廠大門時,頭也沒有回一下。山南曾想,她肯定沒耐心,如果她說她要回家,自己是不可能攔的。然而山南想錯了,韻一直跟著他,他一回頭,她就沖他微笑,并善解人意地說,我知道你家在哪里,你不用每次都回頭的,我曉得路。
山南心里淌過一陣暖意,多么體貼的女孩兒啊,怪不得這么多人喜歡她。在沾沾自喜一番后一絲疑慮卻泛上心頭,她知道我家?怎么會知道呢,她從沒去過啊。山南有點想不明白。
直到那棟堡壘似的屋子出現(xiàn)在眼前,山南還在琢磨韻的那番話。他邀她上樓,可韻卻打量了一下房子,然后表示,真的不一樣,鎮(zhèn)上還沒有這樣的。
韻的表揚讓山南心里一陣自豪,這時母親從門口走了出來,她發(fā)現(xiàn)了屋外的女生,并熱切地說,是韻啊,來,屋里坐。
阿姨好。韻有禮貌地打著招呼,但隨即就被山南拉上了樓。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
你媽媽告訴我的。
我媽和你說過話嗎?什么時候?開家長會?
不是,是在廠里,你媽媽去過我家隔壁。
你家隔壁?山南聽不明白了。
就是羅爺爺家。
羅爺爺?山南在心里打起了鼓,又是那個老頭。
這最終影響了山南在介紹考哥兒時的狀態(tài),他興奮不起來。好在韻并沒有察覺山南的心不在焉,她立即被考哥兒所吸引,在仔細察看了考哥兒腳上的編號后,說,也許真是從上海飛來的,來了有多久了?
山南無精打采地回答,一個月了。
真漂亮,我還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鴿子呢。
賽鴿都這么大吧,不然也不能飛這么遠來我們這里了。
■美術(shù)作品:加山又造
你打算什么時候放它呢,這么久了,它的主人會多著急呀。韻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他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不知道,等它的傷好了吧。山南撒謊道。
它有傷嗎?我怎么看不出來。
它來的時候翅膀斷了,現(xiàn)在才剛剛好,還不能飛很遠,等它完全好了,我就放它。山南胡謅道。
真的嗎?你放它的時候叫上我吧,我也想?yún)⒓?。韻興奮地說。
好吧。
我真的會放了它嗎?山南在心里自問。他和韻走在回電廠的大路上,是母親讓他送韻回家的。原本山南打算一到廠區(qū)門口就與韻告別,可真到了有保安守衛(wèi)的大門口,山南就舍不得走了,一是他很珍惜和韻獨處的機會,二是他小小的陰暗心理起了作用。既然韻和那老頭是鄰居,那么找到韻家就自然找到他家了。于是幾乎出于懇求的,山南求韻讓他把她送到她家樓下。
韻答應(yīng)了,還說,下次請你來家里玩吧。
他們踏過一個荷花池,走水中間隔均勻的石墩,然后穿過一個有著黃色琉璃瓦的長廊,再踏上一條復(fù)古的上坡石階,在一間高處的涼亭后,一棟七層的公寓樓就矗立在眼前。韻遙指著五樓的位置說,我家就在那里。
山南點點頭,透過高大的梧桐枝葉,那個窗口暴露無遺,百葉窗被拉闔著,沒有光透出來。當韻和他揮手告別時,山南的目光卻對準了她家一旁,那里的窗口沒裝百葉窗,普通的窗簾一動不動,縷縷燈光卻被源源不斷濾出來。
直到韻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樓道中,山南才往回走。望著眼前樹蔭密布的道路,山南想,這也是母親走過的路吧。
一個月的時間過得飛快,山南和韻的關(guān)系隨考哥兒的出現(xiàn)而出現(xiàn)了令人欣喜的局面。有事沒事韻總是問他,考哥兒怎么樣了,傷恢復(fù)了嗎?你什么時候放它呢?
面對韻的詢問,山南盡可能出于誠懇地撒謊,他說得那么自然,以至于韻對他深信不疑。這讓山南也覺得不可思議,他情不自禁佩服了自己,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是有某種天賦的,說起謊來,面不改色心不跳。
韻在一個禮拜五的黃昏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她邀請山南去她家玩,就像一個月前山南突然向她提到考哥兒時那樣,山南一點準備也沒有,他還沒去過哪個女同學(xué)家呢。他開始懊惱自己今天穿得如此潦草了,這讓他很不好意思,擔(dān)心韻的父母會用怎樣的眼光看待自己。山南為自己的著裝感到羞愧。
然而,他還是硬著頭皮去了。一路上山南都在祈禱,祈禱著哪個伙伴或者山北會出現(xiàn),從而拯救他??山裉欤@條路上一個熟悉的人影也見不到,太陽嘲笑般打在山南憂郁的臉上,一股灰塵被他踢踢踏踏。韻察覺到了什么,憂慮地問,怎么了,你有事嗎?
沒什么。他總能在關(guān)鍵時刻營造一種假象,讓別人看不出此刻他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可進入廠區(qū),離韻家越近,山南的思想包袱反而越輕,有些豁出去了。
來到韻家門前時,山南的注意力已經(jīng)完全不在自己身上了,他無可遏止地想起了羅老頭,還朝對面望了一眼,可立即縮回了目光。在上樓時山南曾問韻,你家對面的爺爺是一個人住,沒有親人嗎?
有啊,不過這段時間他都是一個人,他老婆回老家去了。
他有老婆?山南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再把話題往老頭身上扯了,怕韻察覺出什么。直到來到五樓,當韻慢吞吞地掏出掛在胸前的鑰匙時,山南才祈禱開來,快點,快點,別讓那老頭發(fā)現(xiàn)。
韻很快打開了門。換拖鞋吧,我給你拿,我爸媽不在家。
聽了這話,山南心中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虛驚一場。沒有大人,山南就自在多了。
隨后的時光,山南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韻對他的殷勤招待。那些五花八門的零食,還有那套嶄新的《少年兒童大百科全書》,韻見山南喜歡,居然答應(yīng)都借給他,可他只挑選了一本有關(guān)軍事的。
山南在韻家足足待了一個半小時,當他提出該回家了時,韻顯得意猶未盡的樣子。山南有些奇怪,她一個人在家,怎么不叫些班上的同學(xué)來陪她呢。當他這么表示時,韻卻說,她們都不和我玩。
這讓山南十分驚訝,他琢磨不透。原來孤獨竟是公平的,連韻這樣的人也沒有朋友。想到這里,山南竟有些不愿離去了??伤€是走了,抱著那本書,腳步遲疑不決,好半天才下到樓下,然后沿著那條風(fēng)光帶似的道路出廠??伤f萬沒有想到,在他還沒有踏出廠區(qū)大門時,竟會迎面撞上那老頭,老頭身旁還跟著一個丑八怪似的老太婆。
山南不想理他,埋頭往路邊縮。老頭見到他,愣了愣,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他,想喊又喊不出口,只是怪怪地盯著他。直到一旁的老太婆有所察覺,看什么,你認識那娃娃?
誰說我認識,沒見過。老頭矢口否認。
那你看什么看?
隨便看一看嘛,這小孩哪里來的,不像我們廠里的孩子。
你瞧他那樣兒,怎么可能是我們廠里的。
老頭老太婆離山南近在咫尺,他們的對話山南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尤其是老頭裝傻充愣的樣子更是記在了心里。此刻,山南反而無所畏懼了,在與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偏著腦袋狠狠地回敬了老頭一眼,蔑視的神情溢于言表。那老頭越發(fā)慌亂了,假裝沒瞧見,倒是一旁的老太婆覺出異常,不對,他怎么瞪你一眼?
老頭急忙將她拉走,嘴里說,現(xiàn)在的娃娃都這樣,一個個都是小皇帝,惹不起的。
山南在回家的路上無比憂傷,甚至在離開電廠大門時,還沖著門內(nèi)呸了幾聲,他沒想到大人居然睜眼說瞎話。他開始為母親感到不值,回想起老頭對他的神態(tài)不難得知,他老婆回來了,那么在他眼里母親和自己一樣一錢不值了。
山南一度覺得他們?nèi)叶急蝗怂A耍K于路上的行人,他一直壓制著眼淚,直到路過鎮(zhèn)上最大的廢品回收站為止。在那條人跡稀少的道路上,各色垃圾堆積在道路兩旁,分別由兩座破院子圍著,里面的垃圾千奇百怪,報廢的轎車,摩托車的殘骸,冰箱洗衣機之類,它們在兩盞白熾燈下顯得無比落魄,像極了此刻的山南。而當他的目光與它們殘破陳舊的身軀相逢時,眼淚再也抑制不住了,山南知道這眼淚不是替自己流的,因而流得愈加兇猛了。
回到家,山南一語不發(fā),面色陰沉,母親的嘮叨也裝作沒聽見,眼淚早在進門前就收了起來,只有潮濕的眼睛和泛紅的眼眶顯得可疑,但由于屋內(nèi)光線昏暗,一時也無人察覺。飯菜都是剩下來的,母親舀來半碗飯,山南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胃口,韻的零食和自己的哭泣早已聯(lián)合起來把他填飽了。
你死哪兒去了,也不打聲招呼。母親質(zhì)問。
我去韻家了。
韻家?你去她家做什么?母親注意到了他的臉,像是哭過。
說,到底去哪里了,和人打架了?你看看你,眼睛都哭腫了,還想騙我,誰又欺負你了?母親喝道。
到此,山南就再也忍不住了,委屈和沖動像潮水般涌來,瞬間吞沒了他。不過他總算頂住了第一輪攻勢,極力解釋,我是去了韻家,這本書就是她借給我的。山南指著那本放在板凳上的書說。
母親的目光轉(zhuǎn)向了書,這就更加讓她疑惑了,那你為什么哭,誰給你委屈了?
山南不準備回答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被自己的思緒攪亂了,他覺得是自己在承受本該由母親承受的悲傷。他什么也說不出口,抓過書包便往樓上去,走到一半,卻被情感的第二輪攻勢所擊潰。他奮力沖樓下吼道,那老頭的老婆回來啦,他還說不認識我,他也會不認識你的!
山南永遠也不知道樓下的母親聽了這話會做何感想,不過她仿佛明白了山南哭泣的原因。她默默收拾著碗筷,直到眼下沒什么活可干,才又想起山南口中的話,這么說,他老婆回來啦,怪不得……
過了幾天,山南也不知道事情是怎樣爆發(fā),那老太婆又是如何找上門來的。
他是下午放學(xué)后知道一切的,那時母親待在屋內(nèi)哭泣,親戚鄰人圍著她,一截麻繩被扔在了客廳中央,誰也沒有去碰一下。見山南回來,人們自然噤了口,并由一個鄰居領(lǐng)著去吃飯。飯間,鄰居一五一十把事情透露了出來,當時山北也在。姐弟倆聽著鄰居幾乎是幸災(zāi)樂禍的敘述,埋頭吃飯卻味同嚼蠟。
鄰居說,你媽媽和電廠那老頭是什么關(guān)系?人家老婆都吵上門來了,你媽媽急得都要自殺。
山北沒有理睬鄰居的探尋,倒是山南首先忍不住了,他不是好人。
誰不是好人?鄰居有所警覺地問。
那老頭。山南斬釘截鐵地回答。
鄰居的想法落了空,還想問什么時,山北卻發(fā)話了,警告山南,吃你的飯,不知道的事不要亂說。說完,還沒等他扒完那碗飯,山北就拉過他的手,打算回去,可山南死活賴在那里,非要再吃半碗。山北氣不過,丟下他獨自走了,走時還說,有本事你在這里待一輩子,別回來。
山南不服氣地往嘴里扒著飯,鄰居卻笑了,還是山南最耿直,比你姐姐強多了。我聽說那老頭常來你家,還是晚上,是不是這樣?
是。山南說。
鄰居越發(fā)得意了,仿佛一切真相的突破口就在接下來的對話中,她急不可耐地追問道,那他來你家做什么?
給我媽介紹工作,媽不愿意去,他就走了。山南快速回答,不給人懷疑的機會。
介紹工作?沒有其他事情?女鄰居不敢置信。
沒有,每次他來,我們都在看電視。山南一臉誠懇的樣子,看上去還有些傻,這就更讓人捉摸不透了。山南走時,女鄰居還在獨自嘀咕。
回到家,母親的房間依然亮著燈,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陸續(xù)走了,只有三兩個親戚還在那里。小姨和嬸嬸陪著母親,還在勸她,你這是何苦呢,娃娃還這么小,你就想不開,你讓國杰怎么想,他一個人在外面辛辛苦苦不容易。
那我也不能讓人這么白白糟蹋,讓人家說閑話,我成什么人了?見我孤兒寡母,好欺負?那姓羅的老婆憑什么誣陷我,我做人清清白白,由她來嚼舌頭。我雖然沒什么條件,但也看不上他家男人……
母親的聲音義正詞嚴,這激起了山南對那老頭及老太婆的憎惡,雖然他知道母親說的并非事實,但眼下他卻顧不了那么多,他的心本就是和母親連在一起的,此刻也不能容忍任何人對她的侵犯。
見山南待在門口,母親噤了聲,也不理他,只有嬸嬸出來,一把拉過他,領(lǐng)到樓上。
在山南屋里,嬸嬸莫名其妙把門帶上,還神秘兮兮地問,你也看見了,你媽被別人欺負。我們住得遠,也幫不上忙,那老頭真的晚上來過?待多久?你媽有沒有和他出去?
聽到這里,山南就知道嬸嬸和鄰居是一路貨色了,她們都想從他嘴里套出對母親的不利之詞??缮侥显趺纯赡茏寗e人得逞呢。
那老頭來過,但媽沒和他出去,晚上我們都在看電視,他來說兩句工作的事就走啦。
真的,你沒騙嬸嬸?
見山南露出憤怒的目光,嬸嬸不再多問了,只說,難怪老實人都遭人欺負,那老太婆一看就知道是個厲害角色,陷害你媽呢。
小姨和嬸嬸很晚才離去,山南在窗口見她們結(jié)伴而行的身影消失在公路上。倆人一路走一路交談著,是對母親的懷疑還是對外人的痛恨呢?山南不知道,反正他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接下來事情會如何發(fā)展他也無從把握了。他只知道要不顧一切地維護母親。
這么一想,山南頓時覺得自己肩上的擔(dān)子很重。當晚,在他翻看那本百科全書時,突如其來地對一無所知的考哥兒說,這是一場戰(zhàn)爭呢。
山南也知道戰(zhàn)爭總會持續(xù)那么一段時間,不會輕易結(jié)束。所以第二天,當那老太婆又上門挑釁時,母親也忍不住了和她對罵起來。山南極其反感這些沒羞沒臊的言辭。母親站在自家壩子里,而那干瘦如柴的老太婆就站在公路上,雙手叉腰,一副當仁不讓的樣子。難聽的語言很快散播開來,鄰居們又圍攏過來,一些勸住母親,把她往家里拉,一些圍住了老太婆,乘機向她打聽內(nèi)幕。可由于這段時間老太婆并不在鎮(zhèn)上,所以她對山南母親的控訴也只是道聽途說,沒什么確鑿證據(jù),再加上自家男人死活不承認,說來說去就那么幾句捕風(fēng)捉影的話。鄰居們聽了也覺得說不過去了,紛紛離開老太婆往山南家來。
這次,輿論的導(dǎo)向紛紛朝山南的母親傾斜,她的委屈和凜然之氣讓大伙感受到這是一件無中生有的冤案。電廠的人太不是東西了。有人說。就是,狗眼看人低,去告他們誹謗,如今亂嚼舌頭也是要吃官司的。
母親一面應(yīng)承著鄰居,一面開始了對丈夫的埋怨。男人一不在家,什么污水都往身上潑,我怎么跟他解釋,離婚算了,他也得要個好名聲。
聽母親這么一說,鄰人們又七嘴八舌勸開來。
人們紛紛附和,清者自清,難道還怕了那些造謠的小人?
快把山南爸叫回來吧。鄰居走時仍這么說。
第三天,老太婆沒有上門,那條公路被太陽曬得委靡不堪,像條癱軟的蛇。母親強打起精神,她有兩天沒好好吃過飯了,又趕上禮拜天,便打算去小姨家給父親打電話,她問山南山北,誰跟我去。
山南躍躍欲試,首先站了出來。山北仍一言不發(fā)地盯著他們,一臉冷漠,好像他們給她丟了臉。母親交代道,把門關(guān)好,別亂跑,要是那殺千刀的又來,你別理她。
母親和山南出了門,山北轉(zhuǎn)身把大門鎖了,上樓去看書。期間只有路過的三兩個鄰居朝這里張望,口中念念有詞??粗麄冎钢复链恋臉幼樱奖毙那楹艿吐?,仿佛她成了事件的主人公,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彌漫全身。母親是有罪的嗎?她不敢確定,但從她和山南的表現(xiàn)來看,她是清白無辜的,可為什么對方說起來卻振振有詞,那些骯臟的話語真的是栽贓陷害嗎?如果這不是事實,那么母親承受著多大的不白之冤啊,而如果一切是真的呢?
山北矛盾極了,一方面她相信事情并非空穴來風(fēng),那老頭出入這所房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不是鄰居們隔得遠,肯定會發(fā)現(xiàn)事情沒這么簡單。另一方面山北不相信母親會委身于那老頭,老頭怎么能和父親相提并論呢,母親難道不喜歡父親嗎?
山北想不下去了。
另外幾個人沿著盤山公路進入了電廠的地盤,招搖的廠門很快出現(xiàn)。山南和母親走在公路右側(cè),遠離廠門的一邊,行走速度明顯加快,母親在前,山南跟在身后,不時拿目光瞟著廠區(qū)門口,生怕那老太婆會鉆出來給他們難堪。山南望著母親的背影,不知道她的表情,反正自己已經(jīng)心虛起來。就在他提心吊膽經(jīng)過廠門時,一個坐在保安遮陽傘下的身影箭一般沖了出來,顯示她已經(jīng)恭候多時了。
于是又一場把山南拖入痛苦之境的對罵開始了。老太婆顯得不依不饒,仗著單位地盤,什么難聽的詞都冒了出來。有些山南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些卻朦朦朧朧懂得。老太婆沒有罷休,母親也沒有退縮,看著兩個年紀不小的女人沒羞沒臊、張牙舞爪的樣子,山南恨不得鉆到地下去,等她們罵完再出來。
好半天,跋扈的老太婆才被圍觀的人群拖進了廠區(qū),但零星的咒罵仍從那里冒出來。山南看見幾張熟悉的面孔,那都是一些同學(xué)的家長,他十分不好意思。
山南有些后悔跟母親出來了,不過看到她憔悴的樣子,山南也為自己不能幫忙而自慚。哪怕自己再大六七歲,是可以挺身而出保護母親的。自己會揍那個老太婆嗎?山南拿不準。
后來,他們是怎樣走到小姨家,又怎樣撥通了父親單位的電話,母親又是如何對父親哭訴的,山南都顯得迷迷糊糊,大腦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工作,任何信息都被阻隔在外。他能想起來的只有剛剛老太婆一句句惡意的言辭,像粒粒子彈射進了山南幼小的心靈。山南不知道老太婆是否發(fā)現(xiàn)了他,就是幾天前那個朝她丈夫瞪了一眼的小男孩。山南清楚地記得,事情的爆發(fā)好像就在那一眼之后,來得那么迅速,像報復(fù)一般。他永遠也無法得知秘密是被誰揭開的,就像人們永遠也無法追尋到流言蜚語的罪魁禍首一樣。
在電話中痛哭一場之后,母親和小姨又傾訴了一番。好心的小姨替母親買了菜,并提出送他們回去,可母親拒絕了,她挎過籃子,示意山南走。她前腳剛出門,山南后腳就跟了上來,連小姨特意囑咐他的話也沒聽見。
由于上學(xué),之后幾天發(fā)生的事,山南并不知情,只隱約曉得那老太婆又找母親吵了兩次,好像同樣是在母親路過電廠時發(fā)生的。現(xiàn)在那老太婆學(xué)聰明了,不再來山南家吵鬧,因為沒有一個鄰居站在她這邊。由于她像保安一樣時不時守在廠區(qū)門口,母親一路過,必會招致一番糾纏,于是就有鄰居提出,如果母親需要,他可以騎車帶母親上街。母親謝絕了這樣的好意,坦然道,這不是長久之計,還是等山南他爸回來商量吧,我不想再在這個家待了。
父親是兩天之后到家的,趕上禮拜五的下午,在山南、山北放學(xué)之前,他就風(fēng)塵仆仆回到了家里。這次他沒有帶任何多余的東西,只有一套書靜靜地躺在山南的桌子上,與考哥兒做伴。
等山南回到家時,家里再次圍了一圈圈的人。山南不禁心一沉,以為又發(fā)生了什么重大沖突,可一見到父親的身影,才頓悟過來。
在此之前,親友們已經(jīng)義憤填膺七嘴八舌地向父親傾述了母親所受的不白之冤及遭遇的凌辱,聽得父親臉色泛白。一些好事者提議讓父親上門好好教訓(xùn)那老頭老太婆,可父親沒有表態(tài)。母親哭泣著提出了兩個要求,要么離婚,要么離開這里,她讓父親選。父親一直沒有吭聲,仿佛還沉浸在對事件的思索中,可當時那種場面如何能讓他冷靜思考呢?
這一切都是事后嬸嬸透露給山南、山北的,她神秘地說,你們要做好準備,你媽媽要走啦。
這話說得不明不白,讓山南好一陣提心吊膽,母親是要拋棄他們離家出走嗎?還是……山南不敢想象那兩個嚴重的字了。
當所有人離去,只剩下一家人時,天已經(jīng)暗得不見一絲光亮了。山南沒有上樓,他在廚房做姐姐的下手。當一頓簡單的飯菜上桌時,父親才有空摸了摸山南的大腦袋,又望了望忙碌的姐姐,才喊他們坐下來,一家人開始吃飯。
期間只有父親的話語響起,母親始終一聲不吭,仿佛委屈還沒有得到盡情的舒展。父親詢問了姐弟倆的成績,在家表現(xiàn)如何等等。山南好像還記得父親說了這么一句,家里可就靠你們了。但當時他沒有好好琢磨這話,他被父親的另一句話給打動了。父親說,你想要的書給你買了,在樓上。
山南興奮地上樓,震天動地,一改從前的悄無聲息。等山南上去之后,父親才語重心長地對山北說,我要帶你媽走,不走不行了,家里就交給你了,你行不行?
山北默默地盯著母親,母親一言不發(fā)。她又看看父親,見到委以重任的信任目光。凝視這目光,山北縱有再多的話也說不出口了,眼里早有了淚水。這是整個事件爆發(fā)以來,山北第一次眼含熱淚,這是復(fù)雜的淚水,為了父親也為了整個家,或許,還為了母親。
她知道自己將擔(dān)負起什么。
父親將一張存折交給了她,讓她好好保管,他會定期匯生活費過來。山北想使勁又怕把存折捏壞了,只是輕輕地放在手里,反復(fù)摩挲。
父親沒有急于帶母親走,還在家里多住了兩天,幫母親收拾東西。第二天,他光明正大地帶著妻子上街,在路過電廠門口時,一個身影停住了腳步,沒像往常那般飛速運轉(zhuǎn)起來,而是走兩步就定在了那里。視野中的男子讓她踟躕了,而當她鼓足勇氣站出去時,男子一道犀利的目光隨之射來。老太婆無法形容那是怎樣的目光,險些讓她摔倒。
當所有東西都收拾停當之后,臨行前的晚上,母親的交代讓姐弟倆無不傷感,這是第一次,母親將離開他們,也離開這片她從未走出去過的土地。
母親說,地已經(jīng)交給你嬸嬸種了,要吃什么自己去摘,剩下的就是你嬸嬸的。平時家里沒人,切記關(guān)好門窗,大意不得。生活上,姐姐要照顧弟弟,弟弟要心疼姐姐,有什么事要互相幫助,不能吵架。錢歸姐姐管,弟弟需要的時候找姐姐要,不能不給,也不能多給,像媽以前在家一樣。還有,每個月底我和爸爸會打電話來,你們?nèi)ツ阈∫碳医?,一般是禮拜五晚上,別忘了。最重要的是抓緊學(xué)習(xí),別我不在家,你們就瘋玩,千萬不能松懈,你們要互相監(jiān)督。姐姐管生活會辛苦一點,弟弟要幫姐姐做家務(wù),早餐一定要吃,我買了幾斤肉,放在了你林叔叔家里,需要時你們就去取,一次取一次的量,剩下的還放他家冰箱……
姐弟倆記住了一大堆交代后才回到樓上,那時考哥兒已經(jīng)睡去,但山南卻毫無睡意。他趴在桌上翻閱那套父親不遠千里帶回來的他夢寐以求的百科全書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沒有了興趣。
在精力不支、迷迷糊糊睡去前,山南對考哥兒說了最后一句,他們就要走了,你也想走嗎?
父親帶走母親的這天清晨,天降大霧,群山及小鎮(zhèn)隱沒在霧靄中。父親母親拎著大包小包在門前向山南山北告別,母親依依不舍的樣子,像要流下淚來,兩個睡眼微餳的孩子早哭成了淚人。山南一手拎著考哥兒,一邊茫然地望著等候在公路上姨父的三輪車。
父親堅毅的目光給予了他們安慰,父親說,以后,就靠你們自己了,要堅強,要有骨氣,要像爸爸媽媽在家一樣。
山南不知道父親這話是對誰說的,他看著父親把行李裝上車,一些鄰居在公路上和父親話別,手中的煙遞來遞去。一副暖融融的畫面就這樣被定格在山南的記憶中,不知什么時候,山南低聲對考哥兒說,你看見沒有,看見沒有……
考哥兒咕咕叫了兩聲,聽不出是悲鳴還是欣喜,總之它回應(yīng)了山南,那聲音竟像幾個月前,它受傷落到這院子里時的低語。山南恍然想到,難道這一切都與考哥兒有關(guān),它的出現(xiàn)就像某種預(yù)言,導(dǎo)致了后來一系列事件的爆發(fā)及母親的離去。想到這里,山南前所未有地憎惡地看了考哥兒一眼,并將它隨手棄在地上,任那灰色的身影在鴿籠中驚慌失措地撲騰。山北不解地看了山南一眼,而母親完全沒有在意這一幕。
當父親在公路上呼喚母親時,她才想起什么似的對山南說,山南,你晚上下來睡,睡媽的房間,你機靈一些,有小偷來,你就上樓喊人,門要鎖好,誰叫也別開,最好放盆水在門口……
山南永遠也不會忘記母親最后的囑咐。這是一個多么憂心忡忡的家庭婦女啊,臨走了還惦記著房子。
沒有更多的話語,沒有肢體的擁抱,母親就這樣拎著行李匆匆離去,一切只化作了數(shù)只彼此揮著的手。頃刻,連那揮動的手也一并消失了。
霧靄里,一輛突突而響的三輪車正在遠去。
韻問道,山南,你什么時候放考哥兒呢?
不知道,最近它好像病了,瘦了好多,也許它再也飛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