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文壇好吃分子
中國人過節(jié),突出一個吃字。元宵節(jié)是一連串大吃大喝中的重要一環(huán),因為是春節(jié)后的又一個小高潮,肚皮里還有一層油脂沒消化,咱就吃甜的吧。于是,湯圓隆重登場了。
南方人吃湯圓,北方人吃元宵,同樣是糯米制品,同樣是裹了餡后水煮,叫法卻不同,這常讓老外看不明白。其實,老外不懂,咱中國地廣人多,百里不同風(fēng),十里不同音,一方山水養(yǎng)一方人,在飲食這檔事上也就變化無窮了。北方的元宵是按小麥制品的思路操作,餡是百果的,先搓成小顆粒,然后放在盛有糯米干粉的竹匾里滾來滾去。餡心沾了粉,越滾越大,像滾雪球似的,最后就成了圓子。小時候在城隍廟童涵春飲片廠門口看師傅們做烏雞白鳳丸,就是這個樣子的。
南方的湯圓做法與北方的“動搖派”迥然不同。就拿我家來說吧,祖籍浙江,是稻米文化積淀最深厚的地方。做湯圓可是一件大事情,先要選十來斤上等糯米,淘干凈后浸泡一天,第二天帶水磨成漿。這個苦差使通常由我來擔(dān)當(dāng)。我家有一只相當(dāng)考究的石磨盤,是母親從紹興背來上海的。開磨前她老人家要用堿水洗凈,磨盤大如席面,推起來要用吃奶的力氣,但看到雪白的米漿從磨縫里中流出來,再想想湯圓的美味,不由得再加把勁了。
糯米漿盛在缸里靜靜地沉淀著,要吃時盛進布袋里吊一夜收收干,就可以包湯圓了。烏黑的餡心是事先腌好的,板油、綿白糖加黑芝麻,搓成小顆粒包進雪白的皮子里。所以南方的湯圓表面是很光潔的,風(fēng)一吹,皮有點結(jié)硬,摸上去就像嬰孩的屁股。下鍋煮,三點水后浮起。咬一口,皮子糯性十足,但從來不會粘牙。黑色的餡心直往口腔里噴射,甜甜的,燙燙的,讓人滿心歡喜。吃著湯圓,春節(jié)就到了。南方人是從春節(jié)開始就吃湯圓的,團團圓圓嘛。
我吃過北方的元宵,緊實,皮厚,餡心也無甚特色,就連一碗湯也是渾濁的。北方人一旦吃過南方的湯圓,再也不敢吹牛了。
現(xiàn)在誰也沒有這個閑工夫了,但吃湯圓、圖個合家團圓的心理需求可不能忽視,于是趕到超市或湯圓店買點生坯來自己煮著吃也算一種吃法。離開故土幾十年的華僑、海外華人,回上海探親訪友,吃碗湯圓就成了一個懷舊節(jié)目。
說起湯圓,以前城隍廟有兩大流派,一是徽派湯圓,以廟門口的老桐椿為代表,鮮肉湯圓一咬一口肉湯;一是寧式湯圓,當(dāng)然由廟旁邊的寧波湯團店執(zhí)牛耳了,豬油黑洋酥湯圓最有人緣。如今,寧波湯團店歸在松運樓的名下,但老字號的招牌還高高懸掛著。平時生意就不錯,每到三大節(jié)令,無論堂吃還是外賣的生意格外的火爆。
不過話也要說回來,北方人包餃子是沒的說,比上海人包的餛飩好吃多了。這也證明北方的小麥文化同樣不可低估。當(dāng)然啦,廣東人要發(fā)聲音了,云吞還是廣東廚師做出來的最鮮美噢。吃過正宗的蝦仁云吞,上海人的薺菜肉餛飩就不敢目空一切了。
湯圓,尤以寧波的最佳,寧波人說話震耳欲聾,但深諳稻米文化的真諦,打年糕、打糯米塊、包湯圓都不在話下,都是天才。我老家在紹興,自古“寧紹不分家”,所以湯圓的風(fēng)格與寧波是一路的。不過再怎么講究,總敵不過亭子間里的阿婆。阿婆是正宗寧波人,好吃臭冬瓜、霉千張、霉菜根,做湯圓也是一絲不茍的,板油一定要選豬身上最佳的部位,還要剝?nèi)ヒ?。黑芝麻也要粒粒揀過,舂碎后還要用小篩子篩過!這還不夠,餡心還要放一些切成末的桔皮和糖桂花。她做出來的湯圓,可以招待英國女王。
以前寧波城隍廟大殿前開了一家湯圓店,招牌上畫著三樣?xùn)|西:一口缸、一只鴨、一條狗。奇怪嗎?其實這是店主的名字:江阿狗。不識字嘛,只能用三樣?xùn)|西表示三個字。沒文化不要緊,江阿狗賣的黑洋酥湯圓照樣馳名海內(nèi)外,生意好到要排隊。阿婆以此來教育我:“不要整天看書,做一個書篤頭有什么用?你看人家江阿狗,包包湯圓就討了三個老婆呢。”
老太太說這句話時,社會上正在批“讀書做官論”回潮,糯米要憑票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