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靜
人到中年的女子,多少都知道要多吃點豆制品,因其所含有的植物激素有利于女性非常時期的體內(nèi)激素平衡;平面或網(wǎng)絡(luò)媒體隔三差五地還要說一說東鄰女子不顯老的秘訣——天天豆制品。其實吾等華夏豆腐的歷史可謂久矣,牛奶不常見的日子里,不都是價廉物美的豆?jié){無聲滋補水土人情?所以,豆腐(豆制品)實在平常卻恒久。通常,恒久的東西總是平常的,比如空氣、水、陽光。當然,平常的東西,要是筆墨一番,又總有點不了情的滋味。
曾經(jīng)有過一段時期,要吃上豆腐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摸黑趕早,翹首排隊,冬日里用哈出的熱氣溫暖自己的手指,哪像現(xiàn)在這樣被明明白白地裝在小盒子里等在超市冷柜里,讓你來憐惜。最喜歡的時刻是,見著附近的豆制品工廠大門開啟,燈光大肆掃蕩了清晨的灰暗,工人們手抬著一格格裝滿了豆腐的木制屜走向菜場。于是,當豆制品鋪面上的木門板移開,一屜屜豆腐冒著熱氣、花枝顫動地擺上案,晨曦的一縷陽光都含著清鮮豆香。一塊一塊地,或者半塊半塊地,營業(yè)員小心把豆腐鏟到我們隨身攜帶的搪瓷盆里,邊邊角角的,不漏一點鏟給你,一塊豆腐也是要小心對待的。
那個年代的豆腐充滿了豆腐應該有的香味,豆腐干、干絲、油面筋,所有與豆制品有關(guān)的食物一概本本分分、清清正正,鮮得來路清楚。青椒炒干絲,那些干絲松軟而有彈性,和青椒、白米飯的味道混合起來,樸素的家常菜竟是可以余韻綿長的,根本不需要火腿吊鮮、高湯伺候。當然,因為青椒也是青椒的本分,在該生長的時候長,在該吃的季節(jié)吃。
幸虧有了豆制品,些許肉糜,可以面筋塞肉、豆腐肉糜,也可以豆腐干剖開塞了肉,像是凡常里的驚艷,如此葷中有素,素中帶葷,日子倒是過得生出希望的遠景。
隔著30年的時光往回看,雖然腳下還是那塊土地,那時候的豆制品味道今天怎么吃也吃不出來。即便今年有進口豆腐,外形和口味似乎更清麗,在熱氣里暄出彈性的干絲是難以尋覓的了。周作人在《喝茶》中回憶的江南茶館里的干絲,“加姜絲醬油,重湯燉熱,上澆麻油”,現(xiàn)今似乎更無此口福了。工夫干絲,如此本分厚道真懂風雅的茶點實在太考驗都市里的大多所謂古雅茶館了,也就罷了吧!記得上世紀90年代,有一陣常在家里做一道菜奉己或待客,也簡單,就是干絲切細(極細),開洋洗凈,些許火腿絲,三者混合,上灶隔水蒸,煙氣飄香,一點點咸吊出多多的鮮,混合干絲的細致,如此口感讓幾位吃慣了粵菜的粵地人都頻頻出筷。
一塊豆腐、一片香干的本分其實是最不簡單的。
豆腐的烹調(diào)可以是散文詩,生抽點兩滴,幾粒蝦米,皮蛋切幾塊,涼拌可也,微波加熱可也;可以是小說,麻婆紅燒不斷形容,蟹粉蝦仁分外排比,蟹斗式餐具盛裝出席,豆腐的水晶鞋穿起來也很登樣;也可以做篇散文,情識理趣一樣不少,比如豆腐花,豆腐漣漪成湖水,載一舟星星點點的蝦米紫菜蔥花榨菜靡,看起來是家常赧顏,吃起來清秀嫵媚,舌尖若綢緞掠過,這樣的“散文”就是生活隨時隨地的創(chuàng)作。
曾經(jīng)在本埠一家飯店吃到過現(xiàn)場制作的豆腐花,從豆?jié){轉(zhuǎn)身為豆腐花,好比簾卷起絳唇點之感。而在日本京都吃過的一次豆腐燒,比之似乎更有玉玲瓏之覺。盛器是折成花狀的白紙,雪白豆腐輕盈紙內(nèi),紙下卻是火苗燉煮,但見豆腐湯滾沸,白紙安然無恙;蘸一點調(diào)料,京都豆腐的口感猶如玉潤指腹,待得吃完,火苗將熄,白紙還是一朵花的模樣。將豆腐吃成一朵潔白之花,穿腸之間,也仿佛若櫻花般美的瞬間而飄然了。
豆腐的生產(chǎn)都很現(xiàn)代化了,惟有在鄉(xiāng)間古村落還保留了傳統(tǒng)豆腐的點鹵方法,那樣的豆腐紅燒最勁道,煮出來內(nèi)部松軟,豆味十足,粗糲之間讓你的味蕾猛然驚醒,仿佛要隔了現(xiàn)代的霓虹回望過靜夜里的月光,記憶恍惚間,有些歡喜,有些惆悵。就著鄉(xiāng)間豆腐下一碗白米飯,筋骨里透出回到本來的舒坦。只是,這樣的機緣顯然是少之又少了。
越來越發(fā)現(xiàn),無論豆腐或是其他飲食,也無論是人事還是生活方式,越來越容易獲得的同時,是越來越多的失去。鴛夢重溫的可能,幾乎與夢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