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翔
(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100875)
蘇格拉底的新神
馬永翔
(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100875)
蘇格拉底究竟有沒有引進新神?對此,盡管蘇氏本人及其追隨者如柏拉圖等人都予以否認,但從柏拉圖尤其是色諾芬的記述來看,蘇氏的確引進了新神。這位新神是一位至上惟一、全知全能、全善全德的信念神。作為信念神的新神顯然不同于希臘(雅典)人信奉的作為人格神的眾神,并與后者有著相對復雜的辯難關(guān)系,同時也體現(xiàn)了信仰與理性之間的某種關(guān)系。
宗教哲學;古希臘;蘇格拉底;神;信念神;人格神
公元前399年,蘇格拉底被雅典人訴上法庭,其雖慷慨申辯,但難免酷刑,最終飲鴆赴死。雅典人控告蘇格拉底的一項重要罪名是:蘇格拉底不信雅典城邦的神,引進新神。對此,盡管蘇格拉底本人以及他的追隨者如柏拉圖等人都予以否認,但從柏拉圖尤其是色諾芬的記述來看,蘇格拉底的確在希臘(雅典)人中引進了新神。這位新神與塞諾芬尼的神觀念一脈相承,是一位至上惟一、全知全能、全善全德的信念神。作為信念神的新神顯然不同于希臘(雅典)人信奉的作為人格神的眾神,并與后者有著相對復雜的辯難關(guān)系,同時也體現(xiàn)了信仰與理性之間的某種關(guān)系。本文試圖就蘇格拉底的新的信念神觀念作簡要分析和述評。
眾所周知,至少在蘇格拉底之前,古希臘人的神觀念是一種典型的人格神觀念。這種人格神觀念的主要特征可概括為神人同形同性;也就是說,按照古希臘人的理解,神跟人有著相同的形貌和性情。它們也跟人一樣,長著眼、耳、鼻、手、腳等,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俱形于外。這樣的神不是一,而是多,因而被稱為“諸神”或“眾神”。它們以宙斯為首,生活在奧林匹斯山上,自成一個神的社會。這些神會經(jīng)常下到凡間,甚至跟凡人結(jié)合,繁衍后代。更重要的是,在這些有著七情六欲和喜怒哀樂的、同時跟凡人有著各種各樣關(guān)系和糾結(jié)的眾神之間,也會產(chǎn)生各種矛盾沖突,甚至流行各種罪惡,比如人們在赫西俄德的《神譜》①《神譜》一般被認為是赫面俄德的作品,其實這是值得質(zhì)疑的。但本文從一般見解。中讀到的宙斯的弒父、在荷馬史詩中看到的其他諸神之間的明爭暗斗、教唆挑撥等。實際上,在古希臘人的觀念世界中,被人格化的眾神除了擁有凡人所不具有的超人力量外,跟凡人沒有太大的區(qū)別,或者說就是凡人自身的神化。它們的超人力量則被理解為人世間一切苦樂善惡的原因——人之受苦乃因神之所不喜,人之享樂乃因神之所喜,人之為善為惡皆出于神意。尤其,因為古希臘各城邦之間信奉不同的神(他們認為自己是各自所信奉的神的后代),他們最終把城邦與城邦之間的爭斗乃至戰(zhàn)爭歸因于神與神之間的爭斗和戰(zhàn)爭,后者決定了人類社會的歷史和命運。可以說,從人格神的角度來理解和解釋人事現(xiàn)象和人類社會,包括人與人之間以及城邦與城邦之間的爭斗和戰(zhàn)爭,是古希臘人理解和解釋他們的生活世界的一個基本方式和途徑。
隱顯于古希臘人生活世界中的上述人格神觀念,雖然其在古希臘文明的傳承中擔當了重要作用,甚至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塑造了古希臘人的生活世界,但是,這種觀念后來卻遭受到了一些人的嚴厲批評。據(jù)現(xiàn)有可考的文字記述,這種批評最早見于塞諾芬尼。在塞諾芬尼看來,凡人只是根據(jù)自己的樣子“幻想”出神的形貌性情,而且每個人以及每個民族都對神有不同的理解,這是荒唐的。不僅如此,塞諾芬尼還對荷馬和赫西俄德提出了嚴厲的譴責,說他們“把人間認為無恥丑行的一切都加在神靈身上:偷盜、奸淫、爾虞我詐”[1]。相反,神是惟一的,它是世界中的最偉大者,無論在形貌還是在思想上都不同于凡人。神也是不動的,是永恒的,它全視全聽,左右著世界上的一切。這才是神的“真相”。
一般認為,塞諾芬尼對古希臘人的人格神觀念的批判以及他解釋神的“真相”的思路,開啟了后世的信念神觀念(理神論)。不過,盡管塞諾芬尼的思想在他所在的時代已經(jīng)為人們所知,但這種思想似乎還沒有對古希臘人的現(xiàn)實生活世界構(gòu)成實質(zhì)的影響或沖擊,而僅僅停留在哲學家們的“囈語”的層面之上。對于生活在市井之中的普通百姓來說,他們還是在傳唱著荷馬的英雄故事,還是津津樂道于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的嬉戲,還是虔誠地給阿波羅、雅典娜、波塞冬等獻祭。哲學家們的“囈語”盡管偶爾會為人所提及,但那僅僅是茶余飯后的閑談?wù){(diào)料或喜劇家們的調(diào)侃素材而已。
然而,后來的蘇格拉底改變了這種狀況,他不僅通過自己的“游手好閑”把哲學家們的“囈語”帶進了人們的市井生活,而且以其特有的雄辯深刻地影響甚至沖擊了普通希臘人(至少是雅典人)的一般觀念。蘇格拉底的鼎盛年是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中度過的,他不僅親身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而且目睹了雅典城邦由盛轉(zhuǎn)衰的全過程。這一過程是令人痛心的,蘇格拉底在其中扮演了一個特別的“馬虻”的角色,這一角色最終導致他飲鴆赴死。
蘇格拉底之死是西方思想史上為人周知的悲劇性事件,關(guān)于它的具體情節(jié)至今仍存在很多“謎”。在這里,筆者無意于揭示“謎底”,既不去考究蘇格拉底之死的具體細節(jié),更不去做一種所謂史實的“考據(jù)”,也不打算涉及蘇格拉底之死的社會政治背景,而主要關(guān)注它所展現(xiàn)的古希臘人的神觀念的嬗變,以及這一嬗變所夾雜的痛苦及其所隱含的意義。
蘇格拉底雖然參加政治事務(wù)不多,但據(jù)色諾芬記述,他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雅典的公共場所,人多的地方一般都有蘇格拉底在場,他在那里演講,同人辯論,凡喜歡的人都可以自由地聽。蘇格拉底專找那些自稱有智慧的人辯論,無論這些人是政治家、智者、詩人,還是工匠抑或其他。他以其獨特而雄辯的“蘇格拉底式方法”聞名于世,這種方法使他能夠輕而易舉地駁倒論敵,使那些自稱有智慧的人暴露其無知。因此,他一方面招來了很多追隨者(其中不乏只是喜歡圍著他看熱鬧的年青人),另一方面也得罪了很多雅典的知名人物。據(jù)他本人說,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秉承神的使命,做一個雅典城邦的馬虻,不停地刺激雅典人,使之不致墮入懶惰和盲目。公元前399年,蘇格拉底終因樹敵太多,被米利托斯等人告上法庭,主要罪名是不敬神和敗壞年青人。在法庭上,蘇格拉底作了著名的申辯,但因其高傲的姿態(tài)刺激了雅典人的自尊,最終被判死刑。被判死刑后,他本可越獄逃走,他的朋友也三番五次力勸他這樣做,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選擇了服從法律判決,從容赴死。
值得人們關(guān)注的是雅典人起訴蘇格拉底的罪名,尤其是其中的不敬神,以及蘇格拉底的相關(guān)申辯。
關(guān)于此,柏拉圖在《申辯篇》里作了這樣的記述:米利托斯控告蘇格拉底不敬神的主要理由,是蘇格拉底不信雅典城邦所尊敬的神,引進新神,并教唆年青人也效仿他。為辯駁指控,蘇格拉底首先指出,自己如果教唆年青人相信新神,那么他肯定就不是無神論者,因為他至少相信有神;然后,蘇格拉底反問米利托斯,是否自己相信的神與國家承認的神不一樣,還是自己不信任何神,并且教唆年青人也這樣做。米利托斯回答說蘇格拉底完全不信神,并指證蘇格拉底說太陽是一塊石頭,月亮是一團土。蘇格拉底馬上指出米利托斯張冠李戴,把阿那克薩戈拉的學說搬到他頭上了。這時米利托斯露出了窘?jīng)r,但他還是堅持認定蘇格拉底根本不信神。于是蘇格拉底指責米利托斯自相矛盾,并用“蘇格拉底式方法”把米利托斯帶入他的論辯邏輯,指出一個人相信超自然的活動,卻不相信超自然的存在是不合邏輯的。結(jié)果米利托斯可能被弄糊涂了,關(guān)于此的論辯也就這樣一帶而過了。
顯然,就論辯的技能而言,米利托斯根本不是蘇格拉底的對手。但就論辯本身來看,我們發(fā)現(xiàn),蘇格拉底實際上在論辯過程中轉(zhuǎn)移了論題:米利托斯指控的是蘇格拉底引進新神,不信雅典城邦所尊奉的神,而蘇格拉底卻把問題引向了他究竟是否信神。所以在柏拉圖的記述中,蘇格拉底實際上并沒有真正反駁米利托斯。
那么,米利托斯的指控究竟是否成立呢?蘇格拉底究竟是否不尊敬雅典城邦所尊奉的神,以及是否引進了新神呢?在這一問題上,柏拉圖的記述似已不能告訴人們更多。不僅如此,柏拉圖記述蘇格拉底的申辯時很有可能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做了一些加工。與之相比,色諾芬的記述能使人們在這一問題上進一步深入下去。
盡管人們一般認為色諾芬在他的《回憶蘇格拉底》中很可能抄襲了柏拉圖,但他的記述仍然反映出了一些柏拉圖所沒有反映的東西。比如,色諾芬的記述表明,蘇格拉底的申辯并不像柏拉圖告訴人們的那樣簡單。在申辯過程中,蘇格拉底跟指控他的人做了更多的辯論,其時,他的一些朋友還很可能代他做了申辯。尤其,色諾芬的記述還表明,蘇格拉底在答辯米利托斯的指控時并沒有轉(zhuǎn)移論題,而是做了直接的回答,大意如下:①在公共節(jié)日蘇格拉底在民眾祭壇上獻過祭,這表明他并沒有不尊敬城邦所尊奉的神;②蘇格拉底經(jīng)常提及的那種神的聲音跟祭司們通過聲音傳達神的旨意是一樣的,只不過他把這種預示未來的事物稱作自己的守護神而已;③在這一點上蘇格拉底并沒有說謊,因為他把神指示他的事告訴他的朋友,還從沒有被證明過是假的。
從蘇格拉底的上述答辯來看,米利托斯的指控似乎的確不能成立。就此色諾芬還為蘇格拉底提供了進一步的辯護。色諾芬指出,蘇格拉底不僅常常在城邦的公共祭壇上獻祭,而且常常在家中獻祭;不僅自己從事占卜,而且勸誡其他人占卜。此外,蘇格拉底也不像自然哲學家們那樣,去辯論事物的本性,追問世界的本原等,甚至認為追究這些問題的人是愚妄的。色諾芬還認為,蘇格拉底正踐行了德爾斐神廟的女巫關(guān)于如何敬神的回答,即按照城邦的風俗行事。所有這些似乎都表明,米利托斯對蘇格拉底的指控是不成立的,蘇格拉底不僅沒有引進新神,而且恰恰比其他人對神更為虔敬。
但問題在于,上述所有證據(jù)都只是由蘇格拉底和站在蘇格拉底一邊的人提供的,色諾芬并沒有給人們提供米利托斯本人就這一點的進一步辯駁或舉證。雖然柏拉圖記述了米利托斯的幾句對答,但在柏拉圖的記述里米利托斯只是一個蹩腳的辯論者。而且事實很可能就是這樣,在面對以“蘇格拉底式方法”聞名于世、且打敗過無數(shù)自稱有智慧的智者的蘇格拉底時,米利托斯根本沒有招架之功,更無還手之力。
那么,這是不是意味著米利托斯的指控是無稽之談呢?首先可以肯定,在柏拉圖的記述中,米利托斯斷定蘇格拉底完全不信神顯然是不成立的——蘇格拉底信神,這一點確鑿無疑。但如上文指出的,肯定蘇格拉底信神并沒有真正駁斥米利托斯的指控。實際上,米利托斯的指控隱含的真正關(guān)鍵的問題是:蘇格拉底信奉的究竟是什么樣的神?即是不是新神?這一問題甚至在蘇格拉底本人反問米利托斯的時候已經(jīng)明確道了出來:是否(蘇格拉底)自己相信的神與國家承認的神不一樣?[2]26C顯然,這一問題不僅是關(guān)鍵,而且對蘇格拉底來說也是嚴肅的和嚴重的。但遺憾的是,不知是因為柏拉圖意識到這一問題的嚴重性從而有意刪略了米利托斯的反辯,還是因為米利托斯確實是一個蹩腳的辯論者,他沒有足夠的敏銳和能力抓住蘇格拉底露出的這一“馬腳”,抑或是因為蘇格拉底本人意識到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但他以其雄辯和敏銳根本沒有給米利托斯鉆空子的機會,而且,即使米利托斯抓住了這一問題,他也很可能無法提供充分的論據(jù)來證明蘇格拉底信奉的是新神。總之,這一關(guān)鍵問題在柏拉圖的記述中沒有展開,在色諾芬的記述中則根本沒有提及。
對上述關(guān)鍵問題,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米利托斯的指控就(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成立的;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米利托斯的指控就是無稽之談。雖然蘇格拉底本人和色諾芬都對此作了否定的回答,但色諾芬關(guān)于蘇格拉底的其他一些記述卻給人們提示了不同的信息,這些信息有可能會給米利托斯的指控提供支持。
在《回憶蘇格拉底》的第一卷第四章,色諾芬記述了蘇格拉底跟阿里斯托底莫斯關(guān)于敬神的一段對話,這段對話據(jù)色諾芬說是他親耳聽到的。阿里斯托底莫斯是一個不信神的人,他“無論做什么事,既不向神明獻祭,也不從事占卜,反而譏笑那些做這類事情的人”。蘇格拉底試圖使他變得虔敬,于是問他是不是對任何有智慧的人都表示敬佩。阿里斯托底莫斯答“是”,并舉了許多令他敬佩的人為例,如擅寫敘事詩的荷馬、專于悲劇的索??死账沟取5K格拉底指出這些人還只是“塑造沒有感覺、不能行動的形象的人”,而那些“塑造有感覺和有生命力的活物形象的人”更值得敬佩。阿里斯托底莫斯表示同意。蘇格拉底進一步指出,“為了有益的目的而存在的事物必然是智力的產(chǎn)物”,而“最初造人的那位”是“為了有益的目的而把那些使人認識不同事物的才能賦予人”,如賦予人以眼睛使之可以看,賦予人以耳朵使之可以聽等。所有這些都有某種“預見之明”,并且世間萬事萬物的安排都有這種“預見性”,它們都“是由一個聰明仁愛的創(chuàng)造者造出來的”,都是“由于一位愿意萬物都生存下去的所特意設(shè)計的結(jié)果”。這位充滿智慧的“世上事物(包括人——筆者注)的創(chuàng)造者”實際上就是神,這樣的神是崇高的,理應(yīng)受到敬重。這時,阿里斯托底莫斯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過來了,承認自己“并不是輕看神明,不過我以為它們都非常崇高,毋需我對之加以注意罷了”,并表示“如果我知道神明是關(guān)懷人類的,我決不會輕視它們”。于是,蘇格拉底接著阿里斯托底莫斯的話題,進一步指出神是關(guān)懷人類的。比如,在所有生物中,神惟獨使人能夠直立行走,這樣人能夠看得更遠,更不易受到損害,等等。更重要的是,神除了照顧人的身體及其滿足外,還“在人里面放置一個靈魂”,這是人最重要的部分,它使人有了理智。有了靈魂和理智,人除了可以理解“使萬物秩然有序的神明存在”,進而可以敬神外,還能夠“預防饑渴、冷熱,醫(yī)療疾病、增進健康;勤苦學習,追求知識”等??傊?可以“生活得像神明一樣”。所有這些都表明,神是關(guān)懷和照顧人類的。不僅如此,神還通過人的占卜等各種形式給人預兆,給人庇佑。所以,人是應(yīng)當敬神的,而最古老最明智的人類社會、城邦和國家也都尊敬神明。最后,蘇格拉底總結(jié)說:“充滿宇宙的理智,也可以隨意指揮宇宙間的一切,……神明具有這樣的能力和這樣的性情,能夠同時看到一切的事情,同時聽到一切的事情,同時存在于各處,而且關(guān)懷萬有?!?/p>
上述對話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蘇格拉底所信的神究竟是什么樣子:這樣的神全視全聽、全知全能、全善全德、無時不存、無所不在,它是世間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人也是它的造物之一,世間萬事萬物的秩序正是神所設(shè)計和安排的結(jié)果;作為創(chuàng)造者,神也滿懷仁慈,關(guān)懷世間萬物,尤其對人類關(guān)懷有加,不僅照顧人類的身體及其滿足,而且惟獨給人以理智,使人可以生活得像神一樣;此外,神還給人以預兆和庇佑,“把一切有關(guān)于人的事向人指明”[3]6;不過,作為神的造物,凡人“所做的一切,沒有一樣能夠逃過神明的耳目”[3]32。顯然,這樣理解的神跟塞諾芬尼理解的神有著相似的地方,而跟古希臘人一般理解的人格神卻有著很大的不同。在荷馬和赫西俄德那里,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并不是全視全聽、全知全能、全善全德的。即使是作為眾神之首的宙斯,雖然擁有最高的權(quán)勢,好像全視全聽、全知全能,也經(jīng)常被古希臘人當作正義的象征,但“弒父”始終是它在善德方面無法抹消的污點。而且,宙斯經(jīng)常發(fā)脾氣,暴跳如雷,缺乏仁愛之心,不會關(guān)懷世間萬物和人類,也不給人預兆和庇佑;相反,它經(jīng)常利用手中的權(quán)勢懲罰人類,甚至懲罰它治下的諸神。至于其他諸神,即使智慧如雅典娜、光明如阿波羅,也經(jīng)常明爭暗斗,使用各種手段教唆挑撥。所有這些都是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在善德方面的缺陷。此外,這些神也不是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在赫西俄德的描述中,眾神不過只是世界創(chuàng)生過程中的不同環(huán)節(jié)而已,宙斯以及其他諸神正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實際上,在《神譜》中還隱藏著一個比眾神更為根本的、導致世界創(chuàng)生的最終極的原因,但赫西俄德并沒有給我們揭示這個原因,甚至沒有明確意識到這個原因①即使在荷馬那里,“命運”似乎都是超越(或不受制于)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的(盡管荷馬也經(jīng)常說命運是神定的),因為有些命運——如宙斯之子薩耳裴冬之死——是連神(包括宙斯)都改變不了的。。相反,蘇格拉底所理解的神倒有可能扮演著這樣一個創(chuàng)生整個世界的最終極原因。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認為,蘇格拉底所理解的神是從古希臘人所理解的作為人格神的眾神中抽象出來的一位更高級的神,這位神保有了眾神的超級力量,甚至比眾神的力量還要偉大,也保有眾神一切善的因素,但它拋棄了眾神的缺陷和惡,成為了一位全善全能的、至高無上的世界的真正主宰者。
如果以上解釋還不足以使人們確信蘇格拉底所信的神從根本上不同于古希臘(雅典)人所信奉的眾神的話,那么我們可以進一步來看看色諾芬所記述的據(jù)說是他親耳聽到的發(fā)生在蘇格拉底和尤蘇戴莫斯之間的另一段對話。在這段對話中,正是蘇格拉底本人直接道出了他信的神跟希臘(雅典)眾神之間的區(qū)別。與上一段對話相類似,蘇格拉底也試圖通過說明神對人類的關(guān)懷和眷顧來使尤蘇戴莫斯變得更為虔敬。首先,蘇格拉底問尤蘇戴莫斯是否考慮過神是如何為供給人類的需要而操心。后者答“否”。蘇格拉底于是指出,神首先供給人類以光,使人能視;然后供以黑夜,使人能休息;接著供以日月星辰,使人能分辨時辰月令,判明其他事物;再供以田地和季節(jié)以生產(chǎn)糧食,同時使人賞心悅目;接下來是水、火、空氣、太陽的冬至夏至等,使人適宜生存;其他生物的成長也是為了人類②這一段對話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的第一節(jié),在那里,神(上帝)也是按照類似的次序創(chuàng)造世界的。;尤其,神還給人以感官、推理能力(理智)和表述能力(語言),通過這些人類得以有記憶,可以行教育,甚至制定法律、管理國家等;如果人的理智不足以預見未來,神就通過占卜術(shù)來幫助人類。所有這些都表明,神是無時無處不關(guān)懷和眷顧人類的,所以人類應(yīng)該對神存敬畏之心,給神祭祀③參見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第四卷第三章。。顯然,蘇格拉底至此說的這些話跟他和阿里斯托底莫斯之間的上一段對話意思差不多,但是,他接著說的如下一段話則表明了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
如果你(即尤蘇戴莫斯——引者注)不是期待看到神的形象,而是以看到神的作為就敬畏和尊崇它們?yōu)闈M足,你就會知道我所說的都是真話。要想一想,神明自己已經(jīng)把這一點指示我們了。因為別的神在把好東西賜給我們的時候都不是以明顯可見的方式把它們賜給我們的,惟有那位安排和維系著整個宇宙的神(一切美好善良的東西都在這個宇宙里頭),他使宇宙永遠保持完整無損、純潔無疵、永不衰老、適于為人類服務(wù),宇宙服從著神比思想還快,而且毫無誤失。這位神本身是由于他的偉大作為而顯示出來的,但他管理宇宙的形象卻是我們看不到的(著重號為引者所加——引者注)。[3]159
在這里,蘇格拉底明確把“那位安排和維系著整個宇宙的神”和“別的神”區(qū)分開了。其中前者顯然就是筆者上文分析的那位為蘇格拉底所信奉的、全善全能、滿懷仁慈、關(guān)愛人類、至高無上的宇宙創(chuàng)造者和主宰者。更重要的是,這位神只是通過他的作為向人顯示,他的形象是人看不到的(換一種說法就是:從有限的凡人的角度來看,這位神是沒有形象的)。至于蘇格拉底所說的“別的神”,顯然是指區(qū)別于宇宙的安排者和維系者的、有形象的、相對低級的神。這樣的神無疑——盡管蘇格拉底本人沒有明確道出——指的就是由荷馬和赫西俄德給人們描述的、跟凡人同形同性的、有著各種缺陷(尤其是善德上的缺陷)的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然而,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恰恰是絕大多數(shù)普通希臘人所信奉的神,也是雅典城邦的“國神”——矗立在雅典衛(wèi)城的作為雅典城邦的象征之一的帕臺農(nóng)神廟中供奉的雅典娜就是眾神之一。
這樣,我們看到,盡管蘇格拉底和他的追隨者矢口否認米利托斯的指控,堅持認為自己沒有不敬雅典城邦的神,也沒有引進新神,但上文分析卻表明,蘇格拉底所信奉的神的確是一位區(qū)別于普通希臘(雅典)人信奉的眾神的“新神”。這位新神,作為整個宇宙的創(chuàng)造者和主宰者,不僅是全善全能、滿懷仁慈、關(guān)愛人類、至高無上的,而且相對于有限的凡人來說,還是無形無象的。不過,盡管它無形無象,這位新神卻是無時不存、無處不在的,宇宙中的一切,包括有靈魂和理智的凡人(凡人的靈魂和理智正是這位神所賦予的),都處在它的掌控之下。顯然,這樣的神已經(jīng)根本不同于普通希臘(雅典)人心目中的人格神,而是一位信念意義上的神,或者說“信念神”。這位新的信念神盡管按照蘇格拉底的理解是無時不存、無處不在的,但它實際上是存在于蘇格拉底自己的信念之中,并為他所深深信仰和崇敬,這也正是他常常提及并恪守不怠的那位“靈異”或“守護神”①人們經(jīng)常把蘇格拉底的這位“靈異”或“守護神”理解為道德意義上的“良心”,這種理解雖有一定道理,但不夠恰當。因為以上分析表明,蘇格拉底的“靈異”或“守護神”雖然因其“全善”和“仁慈”而與道德良心互通,但它終究被蘇格拉底理解為整個宇宙(包括人類)的創(chuàng)造者和主宰者,它全視全聽、全知全能、超越于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而至高無上。這樣的創(chuàng)造者和主宰者最終是一位信仰意義上的“神”,而不僅僅是道德意義上的“良心”。。
由上看來,米利托斯對蘇格拉底的指控并不是無稽之談(盡管米利托斯本人在跟蘇格拉底論辯的時候很有可能提供不出足夠有力的證據(jù)來反駁蘇格拉底)。在終極意義上,蘇格拉底的確引進了新神。不過,這位新神與普通希臘人所信奉的眾神或雅典城邦的“國神”之間的關(guān)系究竟是什么樣的還有待進一步辨明。這里,我們就米利托斯的指控進一步分析如下兩個問題:一是蘇格拉底引進新神是否構(gòu)成對雅典城邦的“國神”的不敬?二是蘇格拉底對新神的信仰和維護是否敗壞了雅典的年青人?
無論如何,蘇格拉底對他的新神的信仰是堅定的,正是這種堅定的信仰使他敢于堅持原則,維護法律的權(quán)威,堅守道德信念,即使面對死亡的威脅也絕不妥協(xié)。而這使他與雅典的當權(quán)派產(chǎn)生了激烈的沖突和對抗。在這個意義上,蘇格拉底引進新神首先意味著對雅典當權(quán)派的不敬。不僅如此,就他對民主政治的批判立場而言,蘇格拉底引進新神似乎也意味著對雅典民主政治的不敬。但是,對雅典當權(quán)派乃至民主政治的不敬是否等同于對雅典城邦的“國神”的不敬呢?從蘇格拉底的立場來看,顯然不是這樣。恰恰相反,蘇格拉底認為,正是雅典的當權(quán)派背離了神的道路,這些人嘩眾取寵,無視法律,恣意妄為,這才是真正的對神的不敬。跟這些人相比,蘇格拉底本人恰恰是非常敬神的。在申辯的時候,他已經(jīng)為自己提供了辯護的理由,即如上文提及的,他也像其他雅典人一樣在公共祭壇上祭祀,從事占卜,他的守護神跟祭司和女巫們傳達預兆時所引據(jù)的神是一樣的。甚至,據(jù)色諾芬記述,他在申辯的時候還敢于宣稱:“沒有人能證明我犯了所指控的罪……沒有人能指出我不向宙斯、赫拉以及他們一伙的神獻祭而反倒向新神獻祭,也沒有人能指出我指著什么別的神起誓或提到什么別的神的名字?!盵3]194而且,色諾芬也極力為蘇格拉底辯護。不過,筆者已經(jīng)指出,盡管蘇格拉底本人和他的追隨者都否認米利托斯對他的指控,但他所信的神的確跟雅典城邦的“國神”如宙斯、赫拉、雅典娜、阿波羅、波塞冬等,有著根本的不同。在某種意義上說,當蘇格拉底跟他的同胞公民交游辯論、到公共祭壇上祭祀以及進行占卜的時候,他只是借用了雅典“國神”的名義說話和行事;而當他走進德爾斐神廟向阿波羅求讖,以及到帕臺農(nóng)神廟向雅典娜獻祭的時候,在他腦子里或者說在他的信念世界中呈現(xiàn)的卻是他自己的那位全善全能、仁慈愛人的新神。甚至,一種更為可能的情況是:蘇格拉底在自己的生活實踐中并沒有在他所信的信念意義上的新神與普通希臘人所信的人格意義上的眾神亦即雅典城邦的“國神”之間作出明確的區(qū)分,而是使它們混合在一起,共同支配了他的日常、詩藝、政治、道德和宗教的生活實踐。
實際上,上述這種情況是很容易理解的。因為蘇格拉底畢竟生活在一個眾神共舞的世界里,在這個世界里,雖然他所持的信念神觀念是相對(甚至是相當)個人化的,但他不可能脫離開他的同胞公民們所深深浸染于其中的眾神的話語,而且他的信念神觀念也正是從這種眾神的話語中抽象出來的。在這個意義上,盡管蘇格拉底的信念神是超越于眾神之上的,但這種信念神卻與眾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甚至要在它們之間劃出一道涇渭分明的界限都很困難——蘇格拉底在信念上信奉的是他自己的新神,但在生活實踐中卻讓他的新神與眾神共處。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就像蘇格拉底舉證他也在公共祭壇上虔誠地獻祭、遇到不明確的事情也向神求讖占卜所表明的那樣,蘇格拉底的新神并不構(gòu)成對雅典城邦的“國神”的不敬。相反,正像色諾芬一再為蘇格拉底辯護的那樣,蘇格拉底依靠他對神的堅定信念,同時通過他自己的身體力行以及他的雄辯,不僅使得跟他交游的那些追隨者,如尤蘇戴莫斯變得更為虔敬,而且使那些不信神的無神論者,如阿里斯托底莫斯變得對神虔敬起來,盡管這些人所信的神未必就是蘇格拉底引進的新神,而很有可能還是普通希臘(雅典)人所信的人格意義上的眾神。此外,色諾芬還記述,當遇到理智不能解決的問題時,蘇格拉底不僅自己從事占卜,而且勸告其他人也這樣做。因而,從個人生活實踐的角度來說,蘇格拉底的新神不僅不構(gòu)成對雅典城邦的“國神”的不敬,而且恰恰相反,在蘇格拉底那里,這位新神與雅典“國神”在共處的過程中是相得益彰的。
這樣看來,上文提出的第二個問題似也相應(yīng)得到了解答:蘇格拉底對新神的信仰和維護不僅沒有敗壞年青人,反而如色諾芬所堅信的,還給了年青人良好的教益和幫助。但是,米利托斯等人為什么仍舊指控蘇格拉底敗壞年青人呢?據(jù)柏拉圖記述,蘇格拉底在申辯過程中提到,他的追隨者中有一批悠閑安逸的富家子弟,這些人喜歡圍著蘇格拉底看熱鬧,看別人被盤問,并經(jīng)常學著蘇格拉底的樣子去盤問別人,于是得罪了一些人。但這些人卻把責任歸結(jié)到蘇格拉底身上,指責蘇格拉底是一名“智者”或教師,給年青人灌輸了錯誤的觀念。色諾芬的記述更為具體,如起訴者指控蘇格拉底引誘年青人不服從父母和親屬,而且用他的言論“激起了青年人對于現(xiàn)有政府形式的不滿,并使他們趨向于采取暴力行為”[3]8。關(guān)于這一些指控,蘇格拉底本人和色諾芬都進行了辯護,認為這些年青人只是學蘇格拉底的樣子做出了不良行為,因而不應(yīng)由他承擔責任,而且,他不僅沒有教唆年青人行為不軌,反而教導他們要實踐各種美德、尊敬父母和敬神。關(guān)于這些指控的情況的具體責任歸屬,筆者在這里不做進一步辯難,而只指出,這些指控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蘇格拉底的新神在雅典城邦的一種也許有點尷尬的處境:一方面,這位新神實際上并不為普通希臘(雅典)人所理解;另一方面,它卻可能被人們曲解甚至濫用,從而導致事實上的話語沖突。
盡管我們已經(jīng)指出,在蘇格拉底的個人生活實踐中,他的新神與雅典城邦的“國神”之間并不存在沖突,也不構(gòu)成對后者的不敬,反而是和平共處、相得益彰的。但問題在于,這位新神畢竟只是他個人的一種信念,這種個人信念意義上的神除了能夠為個別追隨者,如柏拉圖、色諾芬、尤蘇戴莫斯、克力同等所理解和接受外,要為雅典的普通大眾理解和接受卻是相當艱難的。當然,如果蘇格拉底僅僅將他的新神恪守為自己的個人信念,并僅僅用來規(guī)約自己的個人行為的話,那么這位新神就不會給他招致“不敬雅典城邦的神”的罪名。但蘇格拉底偏偏要做一個雅典城邦的“馬虻”,還自認是他的守護神賦予他的神圣使命,于是,當他以神的名義行事,在大街小巷中跟其他人辯論,尤其是給那些自稱有智慧的狂妄之徒難堪的時候,這位原本全善全能、仁慈愛人的新神就可能在他人的誤解和濫用中給他帶來麻煩。我們可以想象:一個游手好閑的不學無術(shù)之徒,成天酗酒鬧事,受到父母指責,卻學著蘇格拉底的樣子宣稱這是神(如酒神狄奧尼索斯)的命令,甚至引用蘇格拉底的話說,“我寧可服從神,而不服從你們”,這個不學無術(shù)之徒的父母(他們并不理解蘇格拉底的守護神根本不同于酒神狄奧尼索斯)會怎么想呢?他們豈不會像蘇格拉底本人所申辯的那樣,把責任推到蘇格拉底身上,指責他教壞了他們的兒子嗎?又如,一個別有用心的野心家,從蘇格拉底那兒學習了辯論的一招兩式,日后借助這些辯論術(shù)登上了政治舞臺,掌握了生殺大權(quán),卻反過來迫害甚至屠殺同胞公民,還學著蘇格拉底的樣子宣稱這是神(如弒父的宙斯)的命令,甚至也引用蘇格拉底的話說,“在這座城市里沒有比我對神的侍奉更大的善行了”[2]30A,那些被迫害的同胞公民們(他們也并不理解蘇格拉底的守護神根本不同于宙斯)會怎么想呢?他們豈不也會把責任推到蘇格拉底身上,指責他教唆這些野心家作惡嗎?
由此看來,盡管蘇格拉底的新神是全善全能、仁慈愛人的,絕不會教唆人們?yōu)榉亲鞔?但作為蘇格拉底的個人信念意義上的神,它只能在蘇格拉底以及能夠理解和接受它的蘇格拉底的追隨者們的信念世界中存在并良好地發(fā)揮規(guī)范作用。然而,一旦它隨著蘇格拉底的話語開始與雅典城邦的公共話語接觸的時候(這個時候它還沒有,甚至也不可能順利地融入公共話語),它就很可能被人們誤解甚至濫用。在這種誤解和濫用中,人們把蘇格拉底的信念意義上的新神跟雅典城邦的人格意義上的眾神混淆起來了,而當一些不學無術(shù)之徒和野心家頂戴著后者的名義為非作歹時,人們卻把導致他們?yōu)榉亲鞔醯呢熑瓮平o了蘇格拉底的新神。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當進入雅典城邦的公共話語的時候,蘇格拉底的新神又與雅典城邦的“國神”之間存在著某種緊張,盡管這種緊張并不是因為蘇格拉底的新神本身的緣故,而是由于人們的誤解和濫用導致的。
無論如何,不管蘇格拉底的新神與雅典城邦的“國神”之間處在何種或共處或緊張的關(guān)系中,米利托斯等人對蘇格拉底的控告已經(jīng)顯示出了古希臘(雅典)人的人格神觀念自身的弊病。這種弊病在于:有著各種各樣缺陷的人格神作為人們信仰的對象并不足以引導人們行善成德,甚至,就像柏拉圖在《歐緒弗洛篇》中所提示的,有著不同喜好的眾神還會把人們帶入一種道德上的兩難沖突之中。當然,按照塞諾芬尼的思路,這種弊病與其說要歸因于眾神自身的缺陷,不如說要歸因于詩人們,如荷馬和赫西俄德等對眾神的糟蹋。在塞諾芬尼看來,神自身是完美的,根本不會縱容人們作惡,只會引領(lǐng)人們行善成德。不過,這樣一位自身完美的神已經(jīng)不是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了,而是蘇格拉底引進雅典城邦的新神。盡管這位新神在公共話語中并不為人們所理解和接受,而且也給蘇格拉底本人帶來了麻煩甚至災(zāi)難,但它仍舊要求它的信眾,如蘇格拉底絕對地服從,并且,只有絕對地服從它,即使面對物欲的誘惑乃至死亡的威脅也決不動搖,才能引領(lǐng)人們行善成德,以至成就至善至德。
但是,對神的這種絕對服從會不會導致盲目信仰乃至迷信呢?這也是蘇格拉底必須面對的一個重要問題,這一問題涉及到今人所謂信仰和理性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在蘇格拉底的信念中,神不僅是至高無上的,也是絕對完美、全知全能、全善全德的,這樣的神從來不會把人引向錯誤的道路。在這個意義上,對神根本就不存在盲目信仰或迷信的問題。對神所指引的道路,要么信,要么不信,要么服從,要么背棄,在這之間并不存在令人猶豫的含糊之處。在蘇格拉底看來,信神、服從神,是可取的,也是值得稱道的;而不信神、背棄神,是可恥的,也是為人唾棄的。然而,問題在于,對神的這種信仰和服從會不會導致人的理性或理智的泯滅呢?因為如果神指引的道路總是正確的,那么人們無論碰到什么事情,只要向神請示,然后按照神的指示行事,那么就可以確保萬無一失,以至成善成德了。但這樣的話,人的理性或理智就成了信仰的奴隸,甚至完全沒有存在的價值和必要。顯然,作為一個孜孜不倦尋求智慧的人,蘇格拉底不會容忍理性的淪喪,而且,如果沒有理性或理智的參與,人要成善成德也是不可能的,甚至,沒有理性或理智的善德本身就是荒唐可笑的。
那么,在蘇格拉底那里,信仰與理性之間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呢?答案可以從色諾芬記述的如下一段文字中找到:
他(即蘇格拉底——引者注)對待他的朋友,也是按照自己的信念行事,因為他總是照著他所認為最好的辦法,勸他們做那些必需而富有成效的事情;至于那些結(jié)果如何尚難確定的事,他就打發(fā)他們?nèi)フ疾?以決定行止。他說,凡想把家庭或城邦治理好的人都需要占卜;至于想要熟練于建筑、金工、農(nóng)藝或人事管理工作,或想在這一類藝術(shù)方面成為一個評鑒家,或者做一個精于推理、善于持家的人,或者想要做一個有本領(lǐng)的將領(lǐng),所有這一類事情,他認為完全屬于學習問題,是可以由人的智力來掌握的。但他說,關(guān)于這一類事情的最重要的關(guān)鍵,神明都為自己保留著,它們都是人所看不出來的;因為很顯然,既不是所有把田地耕作得很好的人都一定收獲其果實,也不是所有把房屋蓋得很好的人都一定住在其中;善于將兵的人當起將領(lǐng)來未必就對他本人有利;有政治才能的人當國家領(lǐng)袖,對他本人來說也不見得就好;娶美貌的妻子、想因她獲得幸福的人未必不因她受禍;借裙帶關(guān)系攀附權(quán)貴的人不一定不反而因之遭受流放。他把那些認為這些事并不隨神意而轉(zhuǎn)移而是一切都憑人的智力決定的人稱為瘋子,正如他把那些對于神明已經(jīng)準許人運用他們的才能可以發(fā)現(xiàn)的事情還要求助于占兆的人稱為瘋子一樣,例如 ,一個人求問:是用一個知道怎樣趕車的人做車夫好呢,還是用一個不知道怎樣趕車的人做車夫好呢?用一個知道怎樣駛船的人去管船好呢,還是用一個不知道怎樣駛船的人去管船好呢?又如,對于那些可以通過計算、測量、權(quán)衡弄清楚的事還要去求問神,也是如此。蘇格拉底認為,凡對于這一類事還要求問神的人就是犯了不虔敬的罪。他說,人的本分就是去學習神明已經(jīng)使他通過學習可以學會的事情,同時試圖通過占兆的方法求神明指示他那些向人隱晦的事情,因為凡神明所寵眷的人,他總是會把事情向他們指明的(著重號為引者所加——引者注)。[3]2-3
上述文字表明,在蘇格拉底看來:①人以及人的理性或理智雖然是由神所造所賜,但卻是有限的,他并不像神那樣全知全能,而只知道有限的事情,或知道有限的程度。人事世界中一切事情的最關(guān)鍵之處,都掌握在神的手里,對這些最隱微的關(guān)鍵之事,人只有通過占卜得到神的指示才能獲知。在這個意義上,蘇格拉底實際上在神和人之間劃出了一道界限:人是有限的,神是無限的,在有限和無限之間雖可通達,但有限不可僭越無限,人不可僭越神。②有限的人必須對無限的神保持信仰和虔敬,只有信神且對神虔敬的人才能得到神的眷顧;而只有在神的眷顧下,人的理性才能超越它的有限性,以至通達無限。③雖然人的理性有限,不可僭越神的無限,而且有限的人必須保持對神的信仰和虔敬,但這并不意味著人的理性或理智要淪為信仰的奴隸,并不意味著人在神的面前要放棄或失去其自由意志。相反,只要在神允許的限度或范圍之內(nèi),人的理性或理智才可以充分地發(fā)揮作用,并且,這正是神所要求于人的本分。如果人不能夠盡到自己的本分,在憑借理性或理智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或事情上還要求助于神,那就是對神的不敬。只有碰到理性或理智不能解決的問題或事情時,人才可以通過占卜求助于神,在神的指示下超越自我的有限性。
[1]北京大學哲學外國哲學史教研室.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29.
[2]柏拉圖.申辯篇[M]∥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一卷.王曉朝,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3]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M].吳永泉,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4.
New God of Socrates
Ma Yongxiang
(College of Philosophy and Sociology,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Did Socrates introduce any new god into Athens?Though Socrates himself and his disciples such as Plato and Xenophon denied it,Plato’s and Xenophon’s records indicate that Socrates did do.This new god is a god in faith who is supreme,unique,omniscient,almighty,perfectly good and virtuous.This god is different from the anthropomorphized gods in which most Greek(including Athenian)believed.There are complicated relationships between the two kinds of gods,which at the same time express certain relationship between faith and reason.
religious philosophy;ancient Greece;Socrates;god;god in faith;anthropomorphized god
B502.231
:A
:1009-3699(2011)01-0019-08
[責任編輯 李丹葵]
2010-08-27
馬永翔(1976-),男,湖南株洲人,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道德哲學與政治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