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武
(1.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72;2.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蕭洪恩教授著《土家族哲學通史》,由人民出版社于2009年出版,是中國哲學史上第一部土家族哲學通史著作。這部近八十萬字的專著,是一個土家族兒子對自己民族哲學智慧的禮贊,是一位土家族學者對自己民族心路歷程的反思。在這禮贊與反思中,蕭洪恩教授以自己的真摯民族情感和嚴肅理性思考,為世人展示了一幅土家人精神生活與智慧追求的絢麗歷史長卷,使人們直接感觸到土家族由遠古走向現代的生命躍動和思想足跡??梢哉f,這是一部能夠給予讀者以多方面深刻感受的著作。而作為著者的博士生導師和這部著作的第一個讀者,我感受最深的,還是這部著作的追求、特色與方法,以及由此而展現出的意義。
這部《土家族哲學通史》,是蕭洪恩教授以一人之力刻苦探討、奮發(fā)寫作而獨立完成的,是一部具有鮮明個性化特征的哲學史著作。而蕭洪恩教授貫穿于全書的個性化追求,又非那種只關乎自我世界的自說自話的寫作,而是與土家族的全部精神史密切結合在一起的,所體現的是一位土家族學者對本民族的以哲學史為中心的思想史的探索。正是這種追求,成為了他寫作《土家族哲學通史》的動力,成就了中國哲學史上第一部土家族哲學通史著作。
土家族是生存在荊楚巴蜀之間的古老民族,從先秦的先民巴人到成為新中國五十六個民族之一,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國內陸地區(qū)的這一片高山流水養(yǎng)育了土家族,使他們在世世代代的生息勞作中形成了自己的精神生活世界,形成了自己的思維特點與價值取向、提問方式與表達方式,開啟了自己的智慧追求和哲學發(fā)展。在這漫長的追求和發(fā)展中,土家人既保持了自己的精神傳統,又吸納了來自漢族的儒道思想。這種與漢族文化的聯系,導致了改土歸流后土家人對華夏文化、特別是對儒家文化的認同。正是在這種認同的基礎上,土家族先進人物與中華各民族先進人物一起,面對鴉片戰(zhàn)爭后的中國文化歷史大變局,向西方尋找救國救民的真理,吸納了包括馬克思主義在內的新思想、新哲學,促成了土家族哲學由傳統形態(tài)向現代形態(tài)的轉換。這種哲學的現代轉型,使土家族出現了一批求索于中西古今文化與哲學之間的思想人物,他們的思想創(chuàng)造既對土家人的精神生活世界產生了深刻影響,又對20世紀中國哲學的開展投下了深刻影響。而與這一哲學的轉型相伴隨,土家族也逐漸走出了長期封閉的狀況,加入到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來。今天,當土家人與中華各民族人民一道建設社會主義現代中國、迎接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時候,回溯這一民族的心路歷程,發(fā)掘并闡釋其間的思想成果,梳理并描述其間的思想環(huán)節(jié),記錄并衡論其間的思想人物,使這過去的本來的精神史轉化為現在的書寫的哲學史,傳之于今天與后世,播之于國中與海外,無疑是一項具有重要意義的哲學史研究工作?!锻良易逭軐W通史》正是在這方面做了開拓性的工作,既填補了中國哲學史研究的一個空白,又填補了土家族研究的一個空白。
哲學史寫作,與哲學創(chuàng)作一樣,具有鮮明的個性化特征。哲學和哲學史的個性化特征,是指哲學創(chuàng)作和哲學史寫作,是通過哲學家和哲學史家的個體主體的創(chuàng)造活動而實現的,體現出他們的個體生命的獨特性與多樣性。從這些哲學和哲學史著述中,人們可以讀出這些寫作者的文化生命的躍動。這種個性化特征,可以說是哲學和哲學史的一個基本特征。優(yōu)秀的哲學著作和哲學史著作,都是個性化的寫作。西方哲學史的名著——黑格爾的《哲學史講演錄》、文德爾班的《哲學史教程》、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和梯利的《西方哲學史》,是如此;中國哲學史的名著——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馮契的《中國古代哲學的邏輯發(fā)展》和《中國近代哲學的革命進程》,亦是如此。特別是晚年的馮友蘭,堅持獨立著述,以最后生命寫完七卷本《中國哲學史新編》,典型地體現了哲學史寫作的個性化追求,為后來的中國哲學史學者樹立了楷模。在這些個性化的哲學史著作中,不僅再現了歷史上的哲學家和他們的思想歷程,而且體現了寫作者自己的哲學思想和哲學追求。因此,哲學史寫作是離不開個性化特征的,優(yōu)秀的哲學史著作必須是個性化的寫作。蕭洪恩教授正是以這些優(yōu)秀哲學史家和他們的優(yōu)秀哲學史著作為榜樣,來撰寫這部《土家族哲學通史》的。
當然,要以一人之力來完成這一開拓性的工作,是一件不易之事。蕭洪恩教授之所以能完成這一不易之事,我想是他身上的多種因素所致。在這些因素中,有一些是從一般科學研究的意義上說的,如他具有勤奮、努力、認真等特點;還有一些則是從完成這一具體工作意義上說的,其中主要有兩個因素最為重要:一是他對自己民族有著真摯的情感和深切的了解,二是他對哲學史研究有著良好的訓練和厚實的基礎。對于一個民族精神史的自覺書寫者來說,這兩者是缺一不可的,而在蕭洪恩教授身上獲得了難得的統一。
蕭洪恩教授是出生于鄂西農村的土家族子弟,自幼就生活在土家族文化氛圍之中,直接感受著土家人的精神生活世界。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和自己的刻苦努力,又使他走出鄂西的大山,獲得了到武漢大學接受高等教育和哲學訓練的寶貴機會。他于1979年考入武漢大學哲學系本科,繼而于1983年成為武漢大學哲學系中國哲學專業(yè)碩士生,師承蕭萐父、唐明邦、李德永諸先生,前后經過連續(xù)七年的嚴格哲學訓練,打下了良好的哲學與哲學史基礎。畢業(yè)后他毅然返回故鄉(xiāng),在鄂西從事理論和行政工作十多年。在與父老鄉(xiāng)親朝夕相處中,他對自己民族有了更為深刻的了解和思考,開始研究土家族哲學歷史,先后有《土家族口承文化哲學研究》和《土家族儀典文化哲學研究》兩部專著問世。但他更希望獲得一個潛心鉆研環(huán)境,更深入地開展土家族哲學歷史研究,于是在成為教授后,又于2002年考入武漢大學哲學學院中國哲學專業(yè),隨我攻讀哲學博士學位。我對于他致力土家族哲學史研究的志向十分贊成,支持他繼續(xù)在博士生期間從事這一研究,同時希望他能結合我所開展的20世紀中國哲學研究,由土家族傳統哲學研究轉入土家族哲學現代轉型研究。他很贊成這一構想,經過四年發(fā)奮努力、刻苦寫作,終于在2006年完成博士學位論文《20世紀前半葉土家族知識分子對新哲學觀念的接受與闡釋》。這篇博士學位論文受到評審專家和答辯委員會成員的一致好評,認為對于中國哲學史研究和對于土家族研究都具有開拓性。正是這樣的生命歷程和學問功底,使他既對自己民族有著真摯的情感和深切的了解,又對哲學史研究有著良好的訓練和厚實的基礎,能夠通過個性化的哲學史寫作,為自己民族撰寫出第一部哲學通史著作。
作為一部具有鮮明個性化特征的哲學通史著作,《土家族哲學通史》具有多方面的特點和優(yōu)點。全書從研究框架、總體思路到史料運用、文字敘述,都顯示出一種歷史的深度和理論的力度,蘊涵著民族的情感、嚴謹的學風和哲學史研究的功力。而對我來說,感受最深的主要有三個方面的特色:
一是蕭洪恩教授繼承了老一輩中國哲學史家的通史家風,自覺運用于土家族哲學史的研究,從而以通古今之變的精神和成一家之言的氣度,大氣磅礴地書寫出土家人精神生活與智慧追求的絢麗歷史長卷。書中的上篇即從土家人精神生活世界入手,對土家族精神傳統的生成與變遷進行了總體性說明,揭示了土家族精神傳統所經歷的歷史發(fā)生、趨新動向、脫蠻入儒、現代轉化諸重要環(huán)節(jié)。正是以這種精神傳統的生成與變遷為背景,書中的中篇和下篇分論土家族傳統哲學和土家族近現代哲學,從土家族哲學思維萌芽入手,中經鶡冠子的哲學思想、渝湘地區(qū)土家族學者的哲學思想、《田氏一家言》的哲學思想及封建社會末世的歷史批判與哲學反思,落腳于土家族哲學的現代轉型,包括辛亥革命前后土家族哲學的新變化,土家族學者對唯物史觀的接受與闡釋,沈從文的自由主義與文化保守主義。這些疏釋與衡論,雖分篇進行,但讀后卻有一以貫之的明晰線索可以把握。
二是蕭洪恩教授通過對史料的艱苦搜集、細致發(fā)掘、深入分析和平心衡論,對自己民族中的眾多思想人物予以了在哲學史上的定位,從而使土家人精神生活與智慧追求的絢麗歷史長卷不只是粗線條的勾畫,而具有了精彩的細節(jié)和豐富的內涵。例如,對于土家族哲學思維的萌芽,他就下了很大功夫,著力探討,考察了舊石器時代土家族地區(qū)先民的思維特征、新石器時代土家族哲學思維的萌芽、土家族神話中的哲學思維、傳說時代的土家族哲學諸環(huán)節(jié),十分具體地說明了史前期土家族先民的精神生活和智慧追求。又如,對于土家族歷史上的容美土司田氏世家詩文集《田氏一家言》,他在書中以整整一章的篇幅進行了細致深入的、富有歷史感的解讀,闡發(fā)出其中所蘊涵的哲學思想。所論及的田氏世家,包括田九齡、田宗文、田玄、田霈霖、田既霖、田甘霖、田舜年幾代人物。這幾代人物所跨越的時間,始于16世紀上半葉,止于18世紀初始期,長達近一個半世紀之久。而這些人物的哲學思想,伴隨明清之際的時代大變遷,從田九齡的“為讀《南華》慨古今”的道家形上境界,而最后轉化為田舜年的“江山待人而顯”的陽明式心學追求。通過這一解讀,以一種典型形式,展示出土家族傳統哲學思想的思維特點和表達特點。再如,他對于20世紀土家族思想人物多有細致而深入的論析,特別是對朱和中、溫朝鐘、席正銘、向警予、趙世炎、卓炯、沈從文的思想尤為著力探討,將其中的哲學內涵及其特色揭示出來。正是書中的這些精彩的細節(jié)和豐富的內涵,使我們直接感觸到土家人由遠古走向現代的生命躍動和思想足跡。在這些地方,可以說包含了蕭洪恩教授多年來研究土家族哲學的多方面成果,尤能顯示他的深厚的哲學史功力。
三是蕭洪恩教授對于土家族哲學發(fā)展中的一些關鍵性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形成了自己對土家族哲學發(fā)展的獨到見解,從而使所書寫的土家人精神生活與智慧追求的絢麗歷史長卷具有鮮明的個性化特征?!锻良易逭軐W通史》中對于鶡冠子其人與《鶡冠子》其書的研究即是一例。在最近三十年間,《鶡冠子》隨著其書為偽書說被否定,而成為中國文獻學研究和中國思想史研究的一大熱點,引起中外不少學者的關注和探討,研究成果已有許多。在此基礎上,蕭洪恩教授衡論諸家的觀點,再作自己的推進,明確地提出“鶡冠子為土家先民賨人”說,并進而闡發(fā)了《鶡冠子》與土家族文化的聯系,指出《鶡冠子》的基本思想特征在于“從邊地出發(fā)的綜合文化選擇”。這就為土家族哲學在先秦時代的開展找到了最為重要的文本根據。書中對土家族哲學由傳統形態(tài)向現代形態(tài)轉變的背景的說明亦是一例。土家族哲學原本是在一個相對落后的邊地環(huán)境中形成的,對中國哲學開展難以產生全局性的重大影響;而至20世紀,土家族卻有一批杰出的思想人物站在時代大潮的前頭,成為中華民族新思想、新哲學的代表者。這里的原因,蕭洪恩教授做了深入的探討,發(fā)現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土家族思想世界在明代出現了趨新動向,而至清代中葉經歷了脫蠻入儒的重要轉變,實現了對華夏文化的認同,正是以此為基礎,面對鴉片戰(zhàn)爭后的中國文化歷史大變局,土家族與漢族一樣產生了近代民族國家意識,表現出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進而產生出尋求救國救民真理的先進思想人物,開啟了土家族哲學的現代轉型。這樣一來,土家族哲學的古今之變就得到了一種富有歷史感的合理解釋。上述二例,都是蕭洪恩教授多年思考探索所得,也是他在中國哲學史研究中所提出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見解。
這三個方面的特色,從總體上顯示了《土家族哲學通史》是一部高質量、高水準的哲學史著作。正是這種學術上的質量與水準,使得這部著作獲得了雙重意義,不僅對于土家族的精神生活有著特殊的意義,而且對于當代中國哲學史研究也有著普遍的意義。
《土家族哲學通史》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和優(yōu)點,就是蕭洪恩教授在哲學史方法論上下了很大功夫,做了很多探討。
重視哲學史方法論研究,是武漢大學哲學史研究的一個很好的傳統。我當年在武漢大學哲學系讀碩士研究生時,所上“哲學史方法論”一課,即由陳修齋先生和蕭萐父先生兩位著名哲學史家主持講授,所受教益延及至今。蕭洪恩教授當然也是如此。因此,他在全書導論中,集中思考和探討了“土家族哲學何以可能”與“土家族哲學如何研究”兩個問題,從而在方法論上為全書奠定了研究框架。我覺得,要真正讀懂他的這部著作,不了解他對這兩個問題所做的思考和探討是不行的。因此,我在這里環(huán)繞蕭洪恩教授對這兩個問題的探討,更多地談一點自己的感想。在本節(jié)中,先談關于“土家族哲學何以可能”問題的感想;在下一節(jié)中,再談關于“土家族哲學如何研究”問題的感想。
哲學史的成立與哲學問題的成立一樣,都有一個“何以可能”的問題。對于土家族哲學史的書寫,當然也必須面對這個問題。而對于“土家族哲學何以可能”問題,又可進行更加深入細致的分析,可發(fā)現這個問題實際上包含了三個子問題。第一個子問題是近些年來中國哲學研究者所討論的中國哲學合法性問題,土家族哲學作為中國哲學的一部分,其合法性當然也難免受到質疑。第二個子問題是土家族思想世界經歷過脫蠻入儒的轉變,再加之土家族的書寫文字使用的是漢字,因此與漢族哲學相區(qū)別的土家族哲學是否存在,同樣是一個問題。第三個子問題是土家族哲學在20世紀的開展,主要表現為對新哲學觀念的接受,這些新哲學觀念當然不是土家族傳統哲學中所具有的,因此在大量吸納了新哲學觀念以后,土家族哲學是否還能繼續(xù)成立,又是一個問題。這三個子問題,除第二個子問題是土家族哲學研究中的特殊問題外,第一個子問題和第三個子問題都是近十多年來中國哲學研究中的普遍性問題。對于第二個子問題,蕭洪恩教授在書中已經做了很有說服力的回答,我在這里主要談第一個子問題和第三個子問題。
第一個子問題和第三個子問題,含義當然不相同,但也有相通之處,就是都關涉到如何來看待中國哲學發(fā)展中的中西古今關系。第一個子問題所提出的中國哲學合法性問題,實際上是討論中國有沒有西方“philosophy”意義上的“哲學”,能不能采用西方哲學的研究范式研究中國哲學,以及如何更好地借鑒西方哲學來研究中國哲學等問題。第三個子問題則是如何看待中西古今哲學的碰撞與交流所引發(fā)的中國哲學包括土家族哲學的形態(tài)轉換與傳統更新問題。
對于這些問題的解答,我認為需要有一種開放的包容心態(tài),看到人類精神文化在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國家的開展,既有其差異性,也有其共同點。這種共同點,用古人的話說,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用今人的話說,叫“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因此,我們可以吸納來自西方的科學技術、市場經濟、民主政治、奧林匹克精神,也可以吸納西方的哲學思想。西方的哲學思想與奧林匹克精神都是古代希臘人精神生活的產物,既然我們可以舉國傳遞來自雅典的圣火,成功地在自己的首都舉辦源自希臘的奧運會,為何非要在自己的哲學領域中做一種非此即彼的僵硬劃界呢?古代希臘人的火是來自天國,所以有普羅米修斯的神話;古代中國人的火取自生活勞作,所以有燧人氏的傳說;在這里實體現著兩種不同的文化傳統和精神取向。但在今天的中國,有誰會因為迎來了雅典的圣火,昭示了古代希臘人的精神,就說這是遮蔽了或消解了我們自己的民族精神呢?我們親歷的歷史已經證明,正是通過對奧林匹克精神的吸納,我們的民族精神在今天得到了空前的發(fā)揚光大。文化保守主義者們以為,中國需要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西方的市場經濟、民主政治也可以加以考慮吸納,唯獨對西方的精神傳統是非抵制不可的,否則我們中國人就會失去自己的民族根性和身份認同。但今天中國對外開放的實際歷史進程,使我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西方的精神傳統也是可以而且必須加以吸納的;而這種吸納,并不就會失去自己的民族根性和身份認同。
對于這些問題的解答,我認為還需要有一種宏通的歷史眼光,看到中國哲學在過去一個半世紀中,正是通過中西古今哲學的碰撞與交流,正是通過西方哲學中國化與中國哲學現代化雙向合一的哲學運動,使得中國哲學由傳統形態(tài)經過近代形態(tài)而轉入現代形態(tài),使得中國哲學在古代傳統之后又形成了現代傳統。在古代形態(tài)中國哲學發(fā)展中,也曾于明清之際孕育了近代形態(tài)的新因素,生發(fā)出早期啟蒙哲學思潮,但由于諸多歷史因素的限制,最終未能從中接生出近代形態(tài)中國哲學。只有到19世紀中葉鴉片戰(zhàn)爭發(fā)生后,由于中國文化歷史的大變遷,出現了中西古今哲學的碰撞與交流,才使得中國哲學發(fā)生歷史性轉變,出現了哲學形態(tài)的轉換和哲學傳統的更新。這種哲學形態(tài)的轉換和哲學傳統的更新,當然使中國哲學中的傳統因素減少了,甚至會與傳統形態(tài)中國哲學呈現出巨大反差,但卻使得中國哲學家能夠面對近現代中國所遭遇的重大問題,如中國現代化道路選擇問題、中國文化傳統與現代化關系問題、中國向何處去問題等,做出深入的思考和有效的回答。對于這些問題,僅靠中國傳統哲學的資源,顯然是不足以應對的。其實,只要是環(huán)繞中國問題進行思考和解答,中國哲學所吸納的種種外來的新思想,都會或遲或早經歷中國化的過程,只是這個過程有時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不可能很快就達到圓融的程度。這一點,對于20世紀中國哲學是如此,對于20世紀土家族哲學也是如此。
有了這種開放的包容心態(tài)與宏通的歷史眼光,才能為看待中國哲學發(fā)展中的中西古今關系提供一個基本的立足點。從這個基本的立足點出發(fā),才能對有關中國哲學發(fā)展中的中西古今關系諸問題做出合理的回答。在《土家族哲學通史》中,蕭洪恩教授正是從這一基本的立足點出發(fā),來看待、總結和書寫自己民族的哲學歷史的。
關于“土家族哲學如何研究”問題,也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蕭洪恩教授在書中很重視研究方法的篩選,主張重視唯物史觀、歷史主義諸方法的運用,這些我都很贊成。在這里,我只想談一談他說到的“以哲學史為中心的思想史研究”。因為這一方法,是我近年來在開展19~20世紀中國哲學研究中提出來的。
我之所以提出“以哲學史為中心的思想史研究”方法,是受到蕭萐父先生的思想啟示。蕭先生有一篇很短的文章,題為《哲學史研究中的純化和泛化》,只有數百字,占一頁篇幅,收錄在他的《吹沙集》中。文章指出:“鑒于哲學史研究曾羼入許多非哲學的思想資料,往往與一般思想史、學說史混雜難分,我們曾強調應當凈化哲學概念,厘清哲學史研究的特定對象和范圍,把一些倫理、道德、宗教、政法等非哲學思想資料篩選出去,使哲學史純化為哲學認識史,以便揭示哲學矛盾運動的特殊規(guī)律。但進一步考慮哲學與文化的關系,文化是哲學賴以生長的土壤,哲學是文化的活的靈魂,哲學所追求的是人的價值理想在真、善、美創(chuàng)造活動中的統一實現;哲學,可以廣義地界定為‘人學’,文化,本質地說就是‘人化’。因而這些年我們又強調哲學史研究可以泛化為哲學文化史。以哲學史為核心的文化史或以文化史為鋪墊的哲學史,更能充分反映人的智慧創(chuàng)造和不斷自我解放的歷程?!睂τ谶@段話,蕭先生雖然再未作進一步展開闡發(fā),但我卻從中受到很大啟發(fā),進而具體到哲學史與思想史關系的反思,發(fā)現在哲學史與思想史之間,在過去二十多年中經歷了一個由混雜難分到互為他者的過程,而現在又需要由互為他者而加以溝通,使哲學史研究更多地吸取思想史研究的內容,使“思”與“史”結合起來,因而我提出開展“以哲學史為中心的思想史研究”,運用這一方法研究19~20世紀中國哲學。
開展“以哲學史為中心的思想史研究”,對于19~20世紀中國哲學研究來說,有其具體的內涵。首先,這一研究在于擴大19~20世紀中國哲學研究的問題域,把那些處于哲學史與思想史之間的問題凸顯出來,使之成為哲學史研究的重要問題,尤其是使那些直接來自中國文化歷史大變遷的特殊提問方式和特殊問題,如全球性現代化運動在近現代中國所引發(fā)的中西古今文化關系問題、中國現代化道路問題、全球化問題、現代性問題、中國向何處去問題,進入到哲學史研究的問題域,得到凸顯和研究。其次,這一研究又在于擴大19~20世紀中國哲學研究的視野,關注這一時期中國哲學與中國思想世界的聯系,而這一聯系涉及中國思想世界三個層面的思想形態(tài):一是屬于精英文化的觀念形態(tài)的思想內容,二是屬于觀念形態(tài)與實際運動相結合的社會思潮,三是屬于下層民間文化的群體意識與觀念。再次,這一研究還在于凸顯19~20世紀中國哲學與中國文化歷史環(huán)境的聯系,這種聯系既集中表現為近現代中國文化歷史大變遷所給予中國哲學發(fā)展的巨大而深刻的影響,又包括近現代中國文化歷史中的一些具體的新因素、新內容,特別是文化教育領域的新因素、新內容,如近現代出版業(yè)的出現與發(fā)展、近現代報刊的出現與發(fā)展、現代大學及其哲學系的出現與發(fā)展,對中國哲學發(fā)展投下的多方面影響。這一方法的理論闡述與實際運用,集中體現在我的論文集《中國哲學的現代轉型》(中華書局2008年版)和專著《長江流域文化與近代中國哲學》(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中。
蕭洪恩教授在隨我攻讀博士學位時,就對這一方法很有興趣,在博士學位論文中即加以運用。在《土家族哲學通史》這部著作中,他進一步把這一方法加以推廣,運用于全部土家族哲學史研究,集中體現在三個方面:
其一,土家族哲學思想,往往不是由專業(yè)的哲學家提出,也往往不是由專門的哲學著述闡發(fā),而是與其他思想內容、其他表達形式交織結合在一起,這就需要從一般意義的思想史文獻中發(fā)掘出其中所蘊涵的哲學思想。蕭洪恩教授在這方面用力甚深,十分重視對詩文、史籍、方志、書信、日記、公文等文獻的搜集和解讀,發(fā)掘其中的哲學思想。如《田氏一家言》,本是由田氏幾代人的十二卷詩集組成,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哲學著述。但他正是通過對這些詩作的深入解讀,發(fā)掘出蘊涵于其間的哲學思想,探討這些哲學思想內在的演變,揭示出土家族哲學中的一個有代表性的思想傳承。
其二,20世紀土家族哲學的開展,其代表人物或為政治家或為文學家,他們所接觸和探討的哲學問題,往往不是哲學自身發(fā)展所提出的形上問題,而是中國文化歷史大變遷所提出的現實問題。對于這種哲學文化現象,蕭洪恩教授沒有硬把這些人物的思想往形上問題上拉,以加強其哲學味,而是明確指出,這些人物哲學思想的特點首先就在于:懸置本體論與認識論問題,重點關注歷史觀、文化觀及政治哲學問題。這就使這些原本處于哲學史與思想史之間的問題得以凸顯,成為20世紀土家族哲學的主要問題,顯示出20世紀土家族哲學的特點。特別是對于向警予、趙世炎、沈從文的思想研究,他都能很好地運用這一方法,揭示出他們所關注和探討的政治哲學問題及文化哲學問題,從而對他們的哲學思想做出深入的闡發(fā)和恰當的評價。
其三,對于土家族知識分子的哲學思想與下層民間社會的精神生活的聯系,蕭洪恩教授予以了關注和研究,使之成為土家族哲學史的一個有機構成部分。書中在論述土家族學者對唯物史觀的接受與闡釋時,就對中國共產黨人以馬克思主義對土家族神兵運動社會理想的改造,作了專門的考察和衡論。這種考察和衡論,從一個獨特的視角,深入探討了土家族精神史在20世紀所發(fā)生的深刻變化,深入探討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具體路徑,不僅對于土家族哲學史的書寫很有意義,而且對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也有其價值。
總之,正是運用了“以哲學史為中心的思想史研究”方法,蕭洪恩教授對土家族哲學思想做出了相當深入的闡發(fā)。這種闡發(fā)既保留了土家族哲學的民族特色,又從中發(fā)掘出值得珍視的哲學內容。
通過《土家族哲學通史》的追求、特色和方法,以及書中的文字與書外的評論,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這部著作的意義。這種意義可以分作特殊與普遍兩個方面看。
從特殊方面看,這部著作作為中國哲學史上第一部土家族哲學通史,當然首先對于土家族的精神生活具有重要的意義。這部哲學通史的問世,向世人展示了土家人追求智慧、追求真理的悠久而光榮的思想歷史,展示了土家族對中華民族哲學發(fā)展所做出的重要貢獻,不僅使人們對土家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有更為深刻的認識和了解,而且將激勵土家兒女的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自信心。2009年7月,我到蕭洪恩教授的家鄉(xiāng)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參加《土家族哲學通史》的首發(fā)活動。一些土家族基層干部同我談到,他們希望能得到這本書,并不是由于他們完全能讀得懂,更不是他們要從事這方面的研究,而是因為自己的民族有了這么一部厚重的哲學通史,感到很興奮、很自豪。這種民族情感,大概只有親臨其境,感同身受,才能感觸得到。而我以為,只有具有了這種經歷和感受,才能對《土家族哲學通史》的意義有一個完整的了解。
從普遍方面看,這部著作作為中國哲學史上第一部土家族哲學通史,不僅對于土家族哲學研究是一大貢獻,而且對于當代中國哲學史研究也有著普遍性意義。這部哲學通史,從一個側面鮮明地顯示出中國哲學歷史是中華各民族哲學家、思想家共同創(chuàng)造的,漢族哲學家、思想家的貢獻當然很重要,少數民族哲學家、思想家的貢獻也不可少;在中國哲學從古及今的發(fā)展歷史中,同樣生動地體現出漢族與少數民族相互依存、彼此吸取、共同進步的誰也離不開誰的關系。因此,改變長期以來專注漢族哲學家、思想家的狀況,把歷史上少數民族哲學家、思想家納入研究視域,書寫出包括中華各民族思想貢獻的中國哲學史,是中國哲學史研究在21世紀的一項重要工作。在這里,需要漢族哲學史家的努力,更有待少數民族哲學史家的努力。《土家族哲學通史》之所以能夠形成自己的追求、特色與方法,之所以成為一部高質量、高水準的哲學史著作,正在于有了蕭洪恩教授這樣的土家族自己的第一代哲學史家。從他的成長過程中,我感到一位有作為的少數民族哲學史家需要具備這樣的條件:從學術功力上說,不應只了解本民族的文化歷史,而應具有厚實的哲學基礎,特別是受過嚴格而良好的哲學史訓練;從學術研究上說,不應只在一般意義上研究哲學史,而應以一種高度的自覺,對于自己民族的智慧追求和心路歷程進行深入研究和反思,努力探索和書寫自己民族的哲學歷史。因此,這部《土家族哲學通史》,對于中國少數民族哲學研究和新的中國哲學史書寫,都將是一個重要的啟示和有力的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