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亞娟

（武漢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00）

1.序

初讀小說《羅生門》時，覺得這篇小說何其殘酷。讀著讀著，不由得感到消沉、寂寞、憂郁。但是，當看到下人搶走老婆子的衣服時，不知怎的卻生出一種安心感。換成自己，恐怕也會做同樣的選擇。那么，作者究竟想要表達什么，想要告訴讀者什么呢？下人最后究竟怎樣了呢？這個疑問盤旋在心中，揮散不去。

2.給人無限遐想的結(jié)尾

“外面黑洞洞的，無人知道下人的行蹤。”

這是《羅生門》的結(jié)尾，給人強烈的震撼，給人無限的想象。

《羅生門》是日本大正文壇有“鬼才”之稱的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名作，不僅日本，在海外也受到高度關(guān)注。關(guān)于《羅生門》，人們已經(jīng)從種種角度進行了研究。關(guān)于小說結(jié)尾，國內(nèi)研究一般都是從下人的心理變化、作品中的語言符號推導出結(jié)論。本文試從小說的創(chuàng)作背景、創(chuàng)作目的出發(fā)，把握小說主題，追尋下人行蹤。

3.《羅生門》創(chuàng)作經(jīng)過

《羅生門》是在1915年9月寫成的。半年前的春天，芥川龍之介與戀人吉田彌生的婚事因遭到養(yǎng)父一家的極力反對而告吹。失戀帶給芥川多么沉重的打擊，《羅生門》又是在什么情況下寫成的呢？

3.1 出生及成長

在介紹失戀事件之前，先來看一下芥川的出生和成長經(jīng)歷。芥川龍之介于1892年3月1日在東京出生，八個月大的時候，母親突然精神失常。父親新原敏三只得將四周歲的姐姐留在自己身邊，將尚在吃奶的龍之介寄養(yǎng)到妻子娘家。1902年芥川母親去世，1904年龍之介正式過繼給芥川家，成為舅舅的養(yǎng)子。龍之介主要由終生獨身的姨母（芥川母親的親姐姐）養(yǎng)育成人。

據(jù)文獻①記載，芥川的生身父親新原敏三老家在山口縣，13歲時和同村的年輕人打架后離家出走。1866年17歲時成為長洲藩“御楯隊”的成員，參加了四境戰(zhàn)爭，與幕府軍作戰(zhàn)，身負重傷。明治維新后的1875年，新原來到江戶，在牧場工作。1883年開始從事牛奶銷售業(yè)，經(jīng)營“耕牧舍”。芥川心中一直意識到這個父親的存在，在晚年未發(fā)表作品《紫山》中有個讓人聯(lián)想到芥川自身的人物保吉，書中寫道：“幸好并不只是繼承了江戶兒的血。其中混雜了一半?yún)⒓恿司S新革命的長州人的血液?！?/p>

3.2 戀愛挫折

芥川的初戀對象是他生父朋友的女兒，叫做吉田彌生，才貌雙全，曾在東京高等女子學校就讀，畢業(yè)于青山女學院英文?？啤＝娲▽锏膼凼羌儩嵉?、認真的，有結(jié)婚的打算。芥川對家人說出自己想和吉田結(jié)婚的愿望，是1915年早春的事。但是，因遭到養(yǎng)父全家的反對，只好和戀人分手。家人反對的理由主要是“對方女孩家不是士族”②，“戶籍有問題”，“有關(guān)彌生出身的問題”③，等等。 從小將他帶大的姨母徹夜哭泣，強烈反對。而芥川也是徹夜哭泣，懇求家人允許自己和喜歡的女孩結(jié)婚。最終芥川屈服了，放棄了吉田。

失戀給芥川極大的打擊。他在給朋友的書信中寫道：“世上有無私的愛嗎？自私的愛無法穿越人與人之間的障礙，無法慰籍人所遭受的生存凄苦與寂寞。如果沒有無私的愛，那么再沒有比人的一生更痛苦的了?！薄爸茉馐浅舐?，自己也是丑陋的，目睹著這一切生存很痛苦?！雹?/p>

他曾經(jīng)相信家人深愛著自己。確實，養(yǎng)父母和姨母很愛護他，讓他從初中一直讀到高中、大學，讓他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墒?，在關(guān)鍵時刻卻踐踏他的心愿。由此芥川覺察到了老人們的自私自利。而在與老人的爭執(zhí)過程當中，芥川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丑陋。他認識到“家”是束縛自己的枷鎖，自己屈服于必須孝順養(yǎng)父母這一古訓。

此后，芥川浪跡妓院，買春求醉。這也是對養(yǎng)父母的間接反抗。

芥川在妓院游蕩的日子持續(xù)了將近三個月。可是，他的心情并沒有好轉(zhuǎn)，反而生病了，“可能是肺病，很擔心”。⑤

8月，芥川接受友人井川恭的邀請，來到井川的故鄉(xiāng)島根縣松江市旅游。經(jīng)過兩個星期左右平靜的小鎮(zhèn)生活，芥川的心情漸漸好轉(zhuǎn)，走出了失戀的痛苦，精神也回復(fù)了。

芥川感到體內(nèi)涌動著一股創(chuàng)作沖動。他從失戀事件看到了大人的自私，以及最終屈服于大人的決定、沒有堅守住愛情的自己的自私，認識到放棄理想、向現(xiàn)實低頭是一種社會普遍現(xiàn)象，責任感驅(qū)使他拿起筆。這就是小說《羅生門》誕生的始末。

4.“脫離現(xiàn)實”的“愉快的小說”

關(guān)于《羅生門》的創(chuàng)作背景，芥川說：“自己從半年前開始，沉浸在失戀陰影中，獨處時很是很消沉，因此想寫一篇與此心情相反的、盡量脫離現(xiàn)實、盡可能愉快的小說。”⑥

4.1 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實施的行為

執(zhí)筆時的“現(xiàn)實”是，因家庭的反對只得放棄愛情，“因失戀的陰影，獨處時很是消沉”。在羅生門下“無處可去，一籌莫展”的下人，無疑就是芥川自身現(xiàn)狀的真實寫照。下人在堆滿尸體的城門下，處于一種無法選擇的極限狀態(tài)，要么餓死，要么當強盜。雖然意識到“為了生存，只有當強盜”，但是卻沒有實施行動的勇氣。這與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在忠于愛情和與養(yǎng)父母家決裂中進行選擇相似。羅生門中的老婆子象征以養(yǎng)父母、姨母為代表的舊道德，或者是通過失戀事件悟出來的人生：自己最終屈服于世俗倫理，向家人妥協(xié)，放棄了愛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只能通過買春求醉表示反抗。對于芥川來說，“剝掉老婆子的衣服”“將纏住大腿的老婆子一腳踢倒”，做個徹徹底底的“強盜”，終究是不可能的，是無法真正付諸行動的。

4.2 追求自我解放的芥川

母親是“瘋子”，自己是養(yǎng)子，芥川從小就被迫習慣于壓抑自己。他不能忠實于真實的自我，常常被別人眼中的自己、表面的非本質(zhì)的自己所左右。當晚年的芥川下決心自殺時，回顧了自己的一生，表示：“曾想轟轟烈烈地活，任何時候死去都不留下遺憾，然而終究依舊顧及養(yǎng)父母、姨母，小心翼翼地生活?！雹摺拔冶皇震B(yǎng)后，未曾真正任性過?！雹?/p>

中學5年級的芥川，曾在《木曾義仲論》一文中，將“隨性而為”，把所有道義、規(guī)范踩在腳下不屑一顧的“木曾山間野人”義仲稱為“自由的寵兒”“熱情的愛兒”“革命的健兒”，對其“野性之心”產(chǎn)生共鳴，贊美其“曲折的歷史”“乃男子漢的一生”。對于義仲的渴望，正反映了他想擺脫“小心翼翼的生活”的愿望。

正如上文所提及，芥川龍之介一直認為自己“混雜了一半?yún)⒓恿司S新革命的長州人的血液”。另外，在成名作《羅生門》出版紀念慶祝會上，他曾寫下“本是山中人”的字句交給主辦人。在他的心中，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體內(nèi)流淌著生父新原敏三的血液吧。

芥川繼承了生父野性的血液，卻又不得不過著節(jié)制、壓抑的生活。與吉田的戀愛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任性”、自我實現(xiàn)的嘗試?？梢哉f，芥川那被封閉的、似欲噴薄而出的生命活力，對義仲的渴望，在下人的行動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老婆子代表的世俗想法是丑陋的。站在淳樸的年輕人的角度，老婆子的說法只不過是借口，是偽善，他要抗爭。同時，他也必須和自己內(nèi)省的道德進行抗爭。剝下老婆子的衣服這一行為，既是對老婆子的反抗，又是對自己的反抗。芥川在虛構(gòu)的世界中，將自己從世俗倫理的束縛中解放了出來。所謂“愉快”，就是指自我解放得到的愉悅。

5.奔赴新生活

作為養(yǎng)子長大成人、壓抑著自己的芥川，流淌著野性血液的“本是山中人”的芥川，羨慕義仲的芥川，因失戀認識到舊道德舊秩序丑陋、人類丑陋的芥川，希望寫一篇“盡量脫離現(xiàn)實”“盡可能愉快的小說”。在現(xiàn)實世界中和家人妥協(xié)的芥川，通過剝?nèi)ダ掀抛拥囊路?、將老婆子踢倒等行為，實現(xiàn)了自我解放。當然，不可能再次回到被舊秩序束縛的世界。因此，下人必然會奔赴新生活。

“黑洞洞的夜，誰也不知道?！边@段描寫給人黑夜英雄的印象。從這段話里，可以看到一個朝著目標奮進的、充滿自信的年輕人的形象。

再讀“羅生門”，悲傷的情緒居然消失了?，F(xiàn)今世界中，充斥著以愛的名義束縛孩子的父母、冠冕堂皇地干著違法勾當?shù)母刹俊Ｖ灰祟惔嬖?，自私自利永遠不會消失。這是一個永恒的主題。年輕人不應(yīng)該被愛、被倫理道德束縛，應(yīng)該忠實于自己，用自己的雙腳走向未來。這或許就是作者想要表達的主題。

注 釋：

①毛利家文庫.

②葛巻義敏.日本文學アルバム6芥川龍之介，1954.

③森啟介，芥川龍之介の父，1974.

④1915年3月9日寫給恒藤的書信.

⑤1915年5月13日寫給井川恭的書信.

⑥あの頃の自分のこと.

⑦或阿呆の一生.

⑧寫給小穴隆一的遺書.

［1］芥川龍之介.羅生門·鼻·芋粥·偸盜.巖波書店，2002，10，16，（1）.

［2］巖井寬.芥川龍之介 蕓術(shù)と病理.株式會社金剛出版，1978，6，1，（3）.

［3］吉田精一.芥川龍之介Ⅰ.（株）桜楓社，1979，11，12，（1）.

［4］東鄉(xiāng)克美.佇立する芥川龍之介.大正文學論.有精堂出版株式會社，1981，2，20，（1）.

［5］駒尺喜美.芥川龍之介の世界.財團法人法政大學出版局1982，7，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