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后穎
(沛縣魏廟中學,江蘇 沛縣 221600)
定風波
蘇 軾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首詞是作者寓居黃州三年時所作,寫于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三月七日,深刻體現(xiàn)了蘇軾豁達開朗的胸襟。蘇軾的最偉大之處就在于挫折和不幸沒有使他消沉頹喪,他總是能以豪爽樂觀的性格和隨緣自適的人生態(tài)度把自己從苦悶和失意中解救出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封建士大夫傳統(tǒng)精神的寫照,蘇軾在其中融入“佛”“道”的精義,使它成為后世士人棲息的精神家園。要深刻理解這首詞,我們就不能不從作者的政治遭遇說起。
幾千年的中國文壇,群星閃耀,棋琴書畫樣樣精通的蘇軾絕對是其中最閃亮的星辰之一,他從小就有遠大的政治抱負,很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但蘇軾一生磊落豪俠,對人從不設防。宋人高文虎《蓼花洲閑錄》說:“蘇子瞻泛愛天下士,無賢不肖,歡如也。嘗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佑桑ㄆ涞芴K轍,人稱‘小蘇學士’)晦默少許可,嘗誡子瞻擇友,子瞻曰:‘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此乃一病?!薄袄诼浜纻b,對人不設防”“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在封建專制下的中國官場,不是“小病”,乃“大病”,沒有城府,在中國官場是注定要吃虧,蘇轍還有一句話:“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彼錾⑻珒?yōu)秀,在文人自古相輕的中國文壇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的嫉恨,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另外,這一時期的北宋,政治危機加劇,社會矛盾尖銳,蘇軾不是頑固的保守派,他是主張變革的,但是他對尖銳的社會矛盾的認識沒有王安石深刻,再加上他親見了新法對勞苦大眾的侵害,他接受不了這種激進的大刀闊斧的變革,站在了司馬光的一邊。在這種種背景下,“烏臺詩案”的出現(xiàn)就是必然的了?!盀跖_詩案”是影響蘇軾一生的重大事件,這幾乎要了他的命,事后,歷經(jīng)磨難、幾經(jīng)風雨的蘇東坡終于大徹大悟,他徹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鬧,漸漸回歸于清純和空靈。在這一過程中,佛和道幫了他的忙,淡泊和靜定成為這一時期詩詞思想的主題,《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就是這一思想的體現(xiàn)。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弊髡哂煤軓娏业淖盅蹃砻枥L這一場雨,所謂“穿林打葉”,意指雨兇猛,雨點穿過樹林,在葉子上發(fā)出沙沙聲響,風雨來臨時,作者正在野外出游,這當然是相當狼狽了。但是,蘇軾卻不覺得雨的兇猛和被雨淋濕后的狼狽。面對風雨,他從容不迫、悠然自得,“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并勸同行者“何妨吟嘯且徐行”?!耙鲊[”是指吟詩長嘯,徐行就是慢慢行走,風風雨雨雨雨風風,能奈我何,或者是我奈他何?作我的詩走我的路,瀟瀟灑灑,無拘無束,豈不快哉。人這一生又有幾人是一帆風順的?既然大自然的風雨和人生的風雨不能改變,那就在困境中,在心靈上留有一點小小的空間,用平靜悠閑的心態(tài),去從容面對。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薄爸裾取?、“芒鞋”是蘇軾用來表達平民生活的重要意象,在其詩詞中經(jīng)常使用。在歷經(jīng)了政治上的風風雨雨后,“平常心是道”,蘇軾越來越認同這種真真切切、平平淡淡的平民生活,在黃州過上了真正的農(nóng)人的生活,并樂在其中。如《答李之儀書》云:“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罪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薄爸裾让⑿本褪翘K東坡典型的平民形象,也是其平民人格的真實寫照。三年的黃州生活終于讓他看得開、看得淡了:既然兼濟不了天下,那就窮則獨善其身吧。“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睆淖置嫔峡礋o非是說:“怕什么呢?自己的一生就是披著蓑衣在風雨中走過來的,對此我早就習以為常、處之泰然了?!闭f得輕松、自然、曠達,不是阿Q,不是投巧取乖,“是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終于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并不陡峭的高度”。(余秋雨)這是一種看山還是山的至高境界。想想蘇東坡的才華,想想烏臺詩案,想想他帶著一身枷鎖,一身泥水蹁躚踟躕著向黃州走來,怨恨早已沒有,鋒芒早已消盡,他對各方的打擊和挫折早已習以為常,還有什么不能任其自然、泰然處之的。人生如夢,“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爾有何怨乎?!薄靶≈蹚拇耸?,江海寄余生?!边@是大徹大悟的蘇東坡,是看破紅塵的蘇東坡。李白有“且寄白鹿青崖間”,柳宗元有“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但他們不是真正的逍遙,骨子里都透著一股怨氣,一有機會就又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狂妄不堪,或者是“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钡陌г辜耙惠呑拥膽崙嵅黄剑^不如蘇軾來得瀟灑自然純粹。
我們再看詞的下闋,轉到寫雨后的情景和感受,這時自然界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有人這樣解釋:“從‘吹酒醒’三個字中,可以看出,蘇軾是在帶有醉意的下出情況下出游的,在被貶黃州期間,蘇軾處境艱難,內(nèi)心苦悶,因此借酒消愁成了常事……“這樣的解釋當然也不失一家之言,但似乎和前面的“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中所表現(xiàn)的情緒,以及蘇軾其人一貫的氣質不合。曠達豪放的蘇軾會借酒消愁嗎?我覺得這與下文“山頭斜照卻相迎”構成了一個有趣而又充滿哲理的畫面:剛剛還是在風雨中前進,令作者感到絲絲的冷意;緊接著來的是“山頭斜照卻相迎”,作者又感到些許的暖意。這既是寫景,又是表達政治風雨的變幻不定及人生的哲理。人生不就是這樣充滿辯證法嗎?“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一瞬”。在寒冷中有溫暖,在逆境中有希望,在憂患中有喜悅。既知人生如此,面對痛苦面對失敗,就不會永遠沉陷在悲苦和挫折之中,就會在微冷的醒覺中升起一股暖意、一線希望?!吧筋^斜照卻相迎”,是對生活的一種積極觀照,是一種通觀,是蘇軾經(jīng)歷磨難和打擊之后,在靈魂上的升華。他的自解是如此的徹底。以上三句表達的如果說是一種道家的境界,在此基礎上,蘇軾進一步徹悟人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被厝ブ?,看剛才刮風下雨的地方,哪里有什么雨,哪里有什么晴。沒有風雨何所謂晴天,沒有晴天何謂風雨,或者是有風雨有晴天又如何,“雨”和“晴”,不過都是人心中的幻象而已。自然的風雨也罷,人生的風雨也好,好像就沒存在過,莊周化蝶,還是蝶化莊周?這里蘇軾進入到了佛教所說的“無差別境界”。在佛教看來,“萬法唯心所現(xiàn)”,世界的一切物象皆是心所幻化而出的。心靜自然涼。其實世界萬物并沒有什么區(qū)別,故一世之雄的曹操,與侶魚蝦而友麋鹿的我們也是一樣,只是我們有了分別心才有了世界萬象。如果我們內(nèi)心進入到了無差別的境界,世界萬物哪有什么分別呢?正可謂:“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蘇軾在這里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哲理:歸去之后 (可理解心靈的皈依),心靈進入了寧靜的境界,再看生活中的風雨或陽光,哪有什么區(qū)別呢?都微不足道。他在此勸人既不要因風雨而擔驚受怕,又不要因陽光而欣喜若狂,一切都泰然處之。這看來似乎有些唯心的色彩了,其實這是一種人生的大境界,是一種了悟宇宙、人生之后的大超越。這也反映出了蘇軾的人格境界,應該說蘇軾的一生基本上達到了這一境界。全詞以這樣充滿哲理的句子收尾,韻味無窮,令人深思。
總之,這首《定風波》通過生活中的一件平常小事,借題發(fā)揮,表現(xiàn)了作者曠達瀟灑的胸襟,給人以多方面的聯(lián)想,大大增強了詞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