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麗蓉,李 朝

人文關(guān)懷的缺失
——從薩克雷看曹雪芹的男權(quán)話語

丁麗蓉,李 朝

林黛玉是曹雪芹《紅樓夢》中的女主人公,莉倍佳是薩克雷《名利場》中的女主人公。薩克雷從人文關(guān)懷的角度審視男權(quán)社會中為生存而掙扎的莉倍佳,在赤裸裸地撕開她美麗包裹亮出利欲追求的同時,也給予理解。曹雪芹完全從欣賞的角度來描寫林黛玉,黛玉的被欣賞在于她沒有血肉之軀女性的世俗之氣,而是一縷純凈的自由之魂。病榻上供人欣賞的林黛玉與生活的和解,才是女性自主意識的真正覺醒。

曹雪芹;薩克雷;男權(quán)話語

一

林黛玉是曹雪芹《紅樓夢》中的女主人公,莉倍佳是薩克雷《名利場》中的女主人公。曹雪芹、薩克雷都將他們?nèi)跣〉呐魅斯糜跓o所依靠、獨自面對生存的環(huán)境。她們面對的是強大的男權(quán)世界,在失去父親的庇蔭之后,生存問題對她們構(gòu)成了強勢的擠壓。并且,兩位女主人公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聰穎而又有才華,有一定的自主意識。對于她們來說,生存并不僅僅是或者說重要的不是溫飽問題,而是人的尊嚴(yán)。薩克雷更為徹底,莉倍佳被直接拋到上流社會爾虞我詐的大名利場上,曹雪芹則將黛玉放進(jìn)了貌似溫情的賈府這個大家族之中。

薩克雷從生存角度審視《名利場》中的莉倍佳,在赤裸裸地撕開她美麗包裹亮出利欲追求的同時,也給予理解。讓讀者感同身受地體會社會對莉倍佳生存的擠壓,從而對她利欲追求之路上的付出,包括那些不光彩、不道德的行為,給予諒解,甚至因她的失敗而沮喪,因她的成功而體會到快感。相比之下,曹雪芹完全從欣賞的角度來描寫林黛玉,在賈府這個大家族中,仍能錦衣玉食的林黛玉尚有一定的生存空間,因此,黛玉的追求僅僅限于精神層面,徹底脫離了小市民的柴米油鹽。黛玉的被欣賞在于她沒有血肉之軀女性的世俗之氣,而是一縷純凈的自由之魂,并且恰到好處的滿足渴望精神對話的曹雪芹們。

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是人性受到極度壓抑的時期,尤其是女性,所謂“三從四德”的教化,使得女性完全失去自身的生命價值,淪為家族的生育機器、男性的欲望對象。隨著生產(chǎn)力水平的發(fā)展,從明代開始,出現(xiàn)了“破人之執(zhí)縛”的感性解放思潮。另一方面,被統(tǒng)治階級利用的儒家思想?yún)s發(fā)展得愈加嚴(yán)密,宋明理學(xué)已經(jīng)把原儒時代的倫理之“禮”上升為“天理”,要“存天理,滅人欲”。清王朝面對日益發(fā)達(dá)的生產(chǎn)力中人們?nèi)找嬗X醒的人性,仍頑固奉行宋明理學(xué),對人性實行嚴(yán)厲的禁錮?！秲?nèi)經(jīng)》、《女戒》、《女孝經(jīng)》等女教讀本都是對女子行為的極致約束和規(guī)范,要求女子“舉止盡合婦禮,兼具恪守貞節(jié)、柔順忍讓、孝敬慈愛、善教子女、勤勞簡樸等美德,便可勝任賢妻良母角色”[1]。女性的生命價值完全體現(xiàn)在為家族、為男性的付出,甚至是犧牲,而她們自身的生命欲求則被視為不潔,所謂“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

人類的生存繁衍發(fā)展需要兩性的和諧相處,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的完全失語,盡管滿足了男性的自主意識與生理欲求,甚至對于封建社會末期的主流社會來說,滿足男性生理欲求在某種程度上已成為女性生命的全部。然而,對于一定程度上追求人性解放、渴望精神對話的男性,女性的完全失語給他們帶來的是心靈的寂寞。文學(xué)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從《西廂記》的崔鶯鶯到《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可以看到曹雪芹們欣賞的女性更多了一些自主意識,她們不僅追求愛情,更重要的是追求精神對話與溝通,追求才華的展示,也可以說是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

在《紅樓夢》眾多女性形象中,林黛玉是作者著墨最多的一個,也可以說是最純凈無暇的一個,輕俗傲世、眼中無塵。與之相比,寶釵對禮教的接受與認(rèn)同更多一些,為生存的思考更現(xiàn)實一些,從人情出發(fā)的世故也成為自然,這些都影響了寶釵形象的唯美,但是,也必須看到正是這些給寶釵爭取了更多的生存空間。對于王熙鳳,盡管作者褒貶兼有,讀者好惡不同,但是,不可否認(rèn)的是她最具生存競爭力。王熙鳳是男權(quán)話語環(huán)境中,有膽量、有能力為自己爭取獨立生存條件的女性形象,作者欣賞其才能,卻從根本上否定其與男性權(quán)威的抗?fàn)?包括對物質(zhì)的聚斂和在愛情上的嫉妒。

林黛玉純凈、唯美,卻失去了在世間生存的全部空間,只留下病榻上不沾染任何世俗凡塵、不再是肉體凡胎的靈魂,供曹雪芹們尋求精神上的慰藉。

二

愛情,是曹雪芹欣賞的,也是多少年儒家文化對女性的神化,癡情、賢惠,不求回報,不計代價。生命或點滴支付,成灰成泥;或輕言放棄,成全一份供男人們欣賞的“玉碎”,如王寶釧、杜十娘等。黛玉對寶玉的愛是飛蛾撲火般的,寶玉盡管愛的中心是林黛玉,卻并不專情,黛玉與寶玉的愛并不平等。曹雪芹對黛玉這種超越生存的愛,極盡欣賞之能事。王熙鳳的愛,則更多地表現(xiàn)為嫉妒,包括平兒、尤二姐,以及賈璉的一切女人,這是人之天性,卻有違男權(quán)意識。王熙鳳的嫉妒是向男性權(quán)威的挑戰(zhàn),“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持家”。與之相對,雖然黛玉也嫉妒,但是黛玉的嫉妒只針對可能成為寶二奶奶的寶釵們,而對于襲人、鴛鴦們則完全忽略不計,她的嫉妒是在父權(quán)社會權(quán)威話語之內(nèi)的。林黛玉們讓寶玉們既享受妻妾成群的樂趣,又享受超生存的精神對話。在漫長的男權(quán)社會,女性處于失語狀態(tài),男性的話語霸權(quán)必然造成精神上的絕對孤獨。男性如薛蟠、賈璉們只有肉體,精神缺失;女性則如李紈們“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聞不問;惟知侍親教子”,精神處于休眠狀態(tài)。寶玉們是這樣的一個群體：“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清貧詩禮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偶生于薄祚寒門,亦斷不至為走卒健仆,干遭庸夫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如前代許由、陶潛等。”追求的是精神自由,不為世俗瑣事所困。黛玉恰是他們的精神同謀,超越塵世,只求相知,不求生存。

剛剛走進(jìn)名利場的莉倍佳,就遇到了“既有錢又未娶”的喬斯,然而陰差陽錯,功敗垂成,嫁給羅登,與史丹勛爵周旋,最后追隨喬斯,摸爬滾打,臟泥污水,甚至沾染血腥,終于過上了“美好”生活：有足夠的財產(chǎn),“忙于做好事,經(jīng)常上教堂”。莉倍佳是塵世生活中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薩克雷對莉倍佳有批判,也不乏從人文角度、從生存角度的理解與寬容,“她這么一個孤獨無依的人,能做到感恩戴德,理應(yīng)給予贊許了。即使她的小算盤有一些自私之處,所有的人都會認(rèn)為她能夠做到深謀遠(yuǎn)慮倒也是合乎情理。”[2]75而且,“我們不能責(zé)怪她,她畢竟沒有慈愛的父母為她安排這種微妙而又難處理的事”。

發(fā)展到極致的儒家之理學(xué),鼓吹“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還只要求肉體的貞操,而曹雪芹們欣賞的則包括精神的純粹。薩克雷筆下的愛米莉亞與喬治的愛,也是不平等的,一個癡情到以生命為代價,一個則如寶玉處處留情。薩克雷對于同樣愛到“癡”的愛米莉亞,并不是一味的欣賞,而是從人文關(guān)懷的角度有所嘲笑?！霸谒?愛米莉亞)心中,歐洲的太平那么重要,全是因為它決定著喬治·奧斯本中尉將來的命運。他已經(jīng)安全了,她就頌唱圣詩贊美上天。他是她的歐洲,他是她的皇帝,與團隊里所有的皇帝和本國權(quán)傾朝野的攝政王相比,他有地位多了。喬治是她心中的太陽,是她心中的月亮?！盵2]77并且,在愛米莉亞身邊始終有一個更為癡情的杜冰,為其利用?！巴砩虾蜎]有別人的時候,她會在內(nèi)心深處感受到母愛的無比喜悅與神圣,那是在上帝神奇的眷顧下賜予女人的本能,一種完全不可理喻,卻遠(yuǎn)遠(yuǎn)高于理智的喜悅,一種只有女人心才能感受到的盲目、美妙的癡情。對愛米莉亞的這些心理活動進(jìn)行觀察研究,是杜冰的任務(wù)。愛情使他幾乎能猜透愛米心中所有的感受,同時,他也能看到那里壓根兒就沒有他的位置,而且,看得非常清楚,清楚得要命,雖然這樣,他還是順從地認(rèn)命,而且愿意認(rèn)命?！盵2]318

展示才情,黛玉僅為舒張個性,毫無功利之心,甚至對寶玉也毫無生存能力的要求。黛玉的才華是詩情畫意,超凡脫俗的,可以供欣賞,卻不具威懾力。

莉倍佳也聰慧穎悟、自視甚高,雖機敏能干,卻工于心計、唯利是圖,甚至不擇手段,只為生存。她鋼琴演唱法語樣樣出色,從小就比童年的孩子懂事得多,卻目的明確,一心指望能“出人頭地”。她洞察一切,清醒地認(rèn)識到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貧窮的生活已經(jīng)使她養(yǎng)成陰沉沉的脾氣”,她懂得要立足于此,只能費盡心機讓這個社會接納她。以孤苦無依之身走進(jìn)克勞利府的莉倍佳,現(xiàn)實的理解自己的處境,“我就孤單一人”,“我只有自食其力,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指望了。有著一張?zhí)壹t色俏臉的黃毛丫頭愛米莉亞的見識連我的二分之一都沒有,但卻家資甚多,豪宅家具、奴仆一應(yīng)俱全?？蓱z的裴基(莉倍佳),只能依靠自己和她的頭腦來闖蕩世界,等著看吧,憑著頭腦,終有一日我會出人頭地。我會讓愛米莉亞小姐看到我比她生活得好、比她強;并非我很討厭她,恐怕沒有人會去討厭這樣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吧。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的身份地位能凌駕于她之上,那將會是多么好啊!我就不信我不會有這樣的一天!”[2]11“有責(zé)任讓恩人們對她有好感,竭力獲得他們信任?！薄按蛩阍趪⒖藙诶?zhèn)站穩(wěn)腳跟,使處境變得舒服些,所以她決定,她所接觸到的人,只要妨礙到她的利益,她就盡力拉攏?！盵2]75于是,克勞利老小姐認(rèn)為她是“絕頂?shù)娜瞬拧?男人們?yōu)樗齼A倒。莉倍佳有主見、獨立、能干,她的敏銳使她選擇男人與婚姻作為生存的手段,莉倍佳身邊的男人,都是她利用的對象,喬治、史丹、羅登。對喬治、史丹,作者并沒有同情。喬治愚蠢、自私,史丹狡猾、無情,只有羅登,“如此準(zhǔn)備完畢,一顆不安的心也就放下了,不得已時可以逃難,要不,就留下迎接得勝的部隊,管他是英國人還是法國人!她當(dāng)晚的夢境中也許已經(jīng)做了公爵的妻子或法國元帥的夫人。而那天夜里,羅登在山上身披大衣站在雨中放哨,心中想的卻是留守的妻子?！盵2]284似乎羅登的真情并沒有換來真情,但是,“他這個粗人倒也同阿多尼斯一般風(fēng)流,總和那些水性楊花的舞女和店鋪里的女店員嬉笑調(diào)情。與婚后光明正大的閨房之樂相比,以往的那些事倒覺得索然無味了。無論何時,她總會帶給他無盡的快樂。他長這么大,去過的地方?jīng)]有哪一個能比得上自己的閨房中的快樂,遇到的人也沒有一個比自己的夫人更可愛?！盵2]259作者對莉倍佳苦心經(jīng)營、步步掙扎的命運表示理解,畢竟婚姻是她唯一可利用的選擇,而這種選擇又是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的無奈。

三

曹雪芹與薩克雷生存的時代并不相同,一個是封建社會末期,一個則是資本主義社會的興盛時期,但是,他們都經(jīng)歷了生活的巨大變故,曹雪芹從錦衣玉食到“舉家食粥酒常賒”,薩克雷也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紳士到自食其力的普通人?？梢韵胍?他們體會到的絕不僅僅是物質(zhì)生活的由富到貧,還包括甚至更重要的是社會地位帶來的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

曹雪芹是飽受儒道文化熏染的讀書人,“達(dá)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經(jīng)歷變故,并未改其讀書人的形象,“歷經(jīng)十載,增刪五次”的《紅樓夢》,竟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其中雖飽含著作者的辛酸,更多的卻是精神寄托。他精心打造的大觀園是建立在生存之上的空間,其中人物絕無生存之憂,有明爭暗斗,卻全不為利。以孤女之身來到賈府的林黛玉,雖一進(jìn)府便自囑：“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卻也并不為衣食俗事,而是“恐被人恥笑了去”。

薩克雷生活在生存競爭激烈、弱肉強食的資本主義社會,金錢被視為上帝,生存問題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重心,他是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對于女性,更多的是從生存角度進(jìn)行審視。愛米莉亞是純凈的,也是愚蠢的,莉倍佳含有雜質(zhì),但是具有強大的生命力,薩克雷借莉倍佳之口對愛米莉亞的評價是“你那么純真,簡直像抱在懷里的嬰孩一樣沒辦法獨立生活?！逼渲胁环Τ爸S之意。黛玉的純凈卻受到了曹雪芹極致的欣賞。這種純凈就是懸置自身欲望,將自己置之死地。王熙鳳的機關(guān)算盡、寶釵的善解人意,程度不同,但都是為自身的生存創(chuàng)造條件。

林黛玉是純粹地超越,毫無依托,以生命搏愛情。從寶玉角度欣賞黛玉是“水做的骨肉”,黛玉的自許則是“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擺脫了泥土,也就擺脫了生存的大地。充滿銅臭與肉欲的賈府中,瀟湘館病榻上那個冰清玉潔的少女,是來還淚的,沾染一點俗世的塵土,都將成為讀者的遺憾。莉倍佳則是俗世塵土中的你我,適者生存,為自我打拼一塊生存的泥土,是每個生命的權(quán)利,薩克雷并不欣賞,但卻給予理解,“要是考慮物質(zhì)誘惑的因素,也許很難講某甲的品德一定好過某乙,榮華富貴即使不一定能讓人真誠,起碼能使人顧全臉面。一位高級市政官剛剛赴宴喝過海龜湯,回家途中絕不會跨下自備車馬去偷一條羊腿吃,但如果讓他餓上一段時間,你不妨看看他會不會乘人不注意把一長條面包塞進(jìn)懷里?！盵2]376正視女性的生存欲求,給女性生存欲求以理解。

俗世生活,大千世界,“高處不勝寒”,“何似在人間”。從人文關(guān)懷的角度,正如薩克雷審視莉倍佳,有雜質(zhì),但也不乏可以理解之處。病榻上供人欣賞的林黛玉,與生活的和解,才是女性自主意識的真正覺醒。

[1]曹大為.中國古代女子教育[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6：73.

[2]薩克雷.名利場[M].張少文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09.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xué)公共外語教育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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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3-04

[責(zé)任編輯：張樹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