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梅,李 赫
(濰坊學院 文學院,山東 濰坊 261021)
“烏托邦”(utopia)一詞最初來源于英國作家托馬斯·莫爾1516年著的拉丁文長篇小說《關于最完美的國家制度和烏托邦新島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書》(簡稱《烏托邦》)。這一詞語是根據古希臘語虛構出來的,既可以理解為“沒有”(ou)的“地方”(topos),也可以理解為“美好的地方”(entopia)。由此,烏托邦也衍生出了一系列的內涵:“虛無之鄉(xiāng)”、“烏有之鄉(xiāng)”、“極樂島”和“樂土”等。
作為人類對未來和理想社會的一種想象、寄托與表達,烏托邦和文學似乎有著天然的聯系,它們都集中體現了人類對未來的種種設計,也都在深層次上表達了人類對社會公正、自由和幸福的不懈追求。因此,自從人類社會誕生以來,烏托邦文學創(chuàng)作便在東西方文學寶庫中層出不窮,源遠流長。其影響甚至超越了文學本身而深入到了其他意識形態(tài)領域。
在西方,真正的烏托邦文學雖然是從莫爾的《烏托邦》開始的,但點滴的烏托邦思想早已保存于古代先哲們遺留下來的各種書籍、傳說中。古希臘神話中神人同形同性的奧林匹斯神系既是古希臘人對自己現實生活的一種自信式的肯定,同時也是他們對永生不死的理想世界的一種欣然寄寓?!妒ソ洝づf約》中亞當、夏娃曾無憂無慮地生活過的伊甸樂園,所承載的既有猶太民族對自己當下多災多難不幸生活的痛徹控訴,也有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執(zhí)著追尋。另外,古希臘、羅馬許多著名作家也用其充滿詩性的筆為后人描繪了一個個有形無形的烏托邦世界。如阿里斯托芬《鳥》中的“云中鵓鴣國”,奧維德《變形記》中的“黃金世紀”,都是一種天然的可以使每個人有平等、有尊嚴,而后無憂地終其天年的地方。柏拉圖的《理想國》更是將先古人類美好的神話幻想拉回到了社會這個現實世界之中,渴望在自己處處受到約束的現世之中建立一個人間烏托邦。
在中國,作為中國詩歌源頭的《詩經》就已保存有中國先民們關于“樂土”的烏托邦想象。但先秦之前,中國的烏托邦書寫更多的卻不是以文學的形式存在的,而是以一種思想的結晶體的形式散見于各種各樣的哲學典籍之中。如《老子》中有關“小國寡民”的設想,《論語》、《孟子》中所極力推崇的“禮樂制度”,都是一種烏托邦思想的變相書寫。
以上這些烏托邦書寫雖然是中西方先民們各自在其不同地域和不同文化時空中的獨立創(chuàng)造,但它們在許多方面都存在著驚人的相似性。其中最為明顯的是中西方先民們有關理想社會的構想,開始時都是以生存問題的解決作為其首要指標,并進而從對自然性問題的關注轉向對社會性問題的關注,從對口腹之欲的滿足轉向對社會平衡和心理需求的滿足。
在《舊約》中,猶太人夢想中的烏托邦一個最基本的前提在于一種生有所依的安靜與閑適。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中的快樂生活,最初就來源于上帝對他們的物欲需求的慷慨保障,他造好了他們所需要的一切,沒有生老病死,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都聽命于亞當和夏娃,他們蒙昧而自在地生活著,直到一條蛇將他們引向智慧之果,他們有了智的啟蒙和自主的意識,并開始以自己下意識的覺醒反抗上帝的旨意時,他們的安逸生活也隨之結束。這就是猶太人的烏托邦,物欲的安逸與精神的獨立成了一個無解的悖律。《老子》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更是從生存問題的解決探討到了人與人和諧共處的行為規(guī)約。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自然的恩寵、生命的延續(xù)是人為自身的理想生存所設計的第一基本要素,當這種渴望在現實中稍稍得到滿足時,人們就開始追求智慧,而個體意識的增強,也必然會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復雜化,社會必然形成,心理需要也日漸浮出水面。
中西古代烏托邦雖然都對社會的大方向做出了不同程度的規(guī)定,卻沒有細致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
柏拉圖的《理想國》被認為是西方第一部經典的烏托邦思想名著,在這部作品中,“理想國”是一個公民內部高度統(tǒng)一的國家,社會政治結構突出的特征是社會分工,它將公民分為普通人、兵士和衛(wèi)國者三個等級。這一分工直接涉及到了一個國家的制度問題,有著鮮明的政治傾向性;但是,它依然沒有將保障社會正常運行的各個方面詳細地描述出來,而只是著眼于統(tǒng)治者、軍人、百工這三個大的方面。中國的《老子》提出:“小國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人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典,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保?]這樣的國家制度更是一種粗略的表達??梢?,在人類社會早期,人與人之間的矛盾并非主要矛盾,相較于對生存問題的關注,當時的人們還沒有更深入地去研究烏托邦的社會制度與秩序以及這些制度與秩序和個人的關系。
另外,從文本形式上來說,中西方古代的烏托邦創(chuàng)作大都是用詩歌以及對話錄的形式表述的,如柏拉圖的《理想國》和孔子的《論語》都是對話錄的形式,《老子》則更像是一部隨感錄,這些既反映了當時中西先民們“緣事而發(fā)”的創(chuàng)作特征,同時也使中西古代的烏托邦文學明顯地帶有非體系性的特征。
盡管有上述相似之處,中西方古代有關烏托邦理想的描述中所存在的差異也是不容忽視的。其中最大的不同,也是導致日后中西方烏托邦文學朝著完全不同的兩種狀態(tài)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的因素是:西方社會是以地緣政治為基礎的城市國家,而中國則是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農耕文明的國家,兩者有著本質的不同。西方自氏族社會瓦解之后,血緣宗族意識逐漸淡薄,取而代之的是城邦的民主制度;而中國一直都是宗法制,“家天下”的意識隨時代發(fā)展而日漸強盛。所以,柏拉圖的《理想國》所描述的烏托邦是由三個等級構建的國家,并且讓各個等級的人分工合作,各司其職,共同維護一個國家的生存;而中國的烏托邦則更注重人脈,讓整個國家像一個家庭一樣存在,父慈子孝、君仁臣服,使國家穩(wěn)定。這就導致了中西烏托邦文學的發(fā)展軌跡在西方社會更傾向于人人出謀劃策、求新圖變,改革是常態(tài),從而使各種形式的烏托邦文學不斷出現;而在中國,君權父權是不容侵犯的,父系家長有著完全的主導權,社會走勢一成不變,反叛者被壓制,人們變革社會的思想是不容許出現的,美好的烏托邦想象也只能是返回歷史或神話。
如果說遠古的人們還未過多地受到思維模式的限制,其烏托邦想象在某種程度上還帶有人類所共有的原始屬性的話,那么經過社會組織不斷地發(fā)展,傳統(tǒng)思維隨著歷史的前進不斷加固,在鴉片戰(zhàn)爭前的悠悠歲月中,中西方在彼此分離的情況下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前進著。
在西方,隨著莫爾的《烏托邦》橫空出世,烏托邦文學這一類作品不斷地涌現。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思想促進了烏托邦文學的創(chuàng)作,被稱為烏托邦三部曲的《烏托邦》、《太陽城》和《基督城》正是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出現的作品。莫爾的一生都受人文主義的影響,人文主義主張關心人,以人為本,重視人的價值,反對神學對人性的壓抑,高揚人的理性,反對神學對理性的貶低,主張靈肉和諧,立足于塵世生活的超越性精神追求,貶斥神學所謂的用天國生活否定塵世生活。莫爾的名著《烏托邦》就是這種思想的表達。到了十七世紀,科學精神進一步彰顯,資本主義也更加發(fā)展,在英國出現了弗朗西斯·培根的《新大西島》,在他的這部著作之中,科學成為了主角,并提出依靠科技進步和科學精神可以管理好人類的生活。到了十八世紀,資本主義對封建主義取得了一定的優(yōu)勢,在英國資本主義大行其道,重商主義和個人主義流行,在這種情況下,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出現了。魯濱遜二十八年的荒島生涯,讓他在自己“所屬”的島上建立了一個屬于資產階級的理想王國,是自由資產階級的烏托邦。到了十九世紀,崇尚科學與進步的烏托邦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從萊布尼茲、康德到黑格爾和馬克思,眾多的思想家們都相信:“人類社會日益進步,人性可以無止境地趨于完善??茖W的進步似乎有可能把烏托邦由理想變成現實”。[2]120
在中國,較早出現的文學烏托邦作品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桃花源記》詳細地描述了桃花源內的生活,自此以后,桃花源成為了古代文人不斷吟唱的主題,如李白的《桃源行》、包融的《武陵桃源送人》、盧綸的《同吉中孚夢桃源》、武元衡的《桃源行送友》、韓愈的《桃源圖》、權德輿的《桃源篇》、劉禹錫的《桃源行》、《游桃源一百韻》、施肩吾的《桃源詞二首》、李群玉的《桃源》、劉滄的《題桃源處士山居留寄》、張喬的《尋桃源》、章喝的《桃源》、李宏皋的《題桃源》等等;北宋詩人梅堯臣曾賦《武陵行》、《桃花源詩》,還有王禹偁的《錄海人書》、王安石的《桃源行》、蘇軾的《和桃花源詩》等等,文人筆下的桃花源都是一種上古美好的生活狀態(tài)。除了桃花源這樣的可以被稱為“烏托邦”的地方外,還有就是人們夢幻中的地方,如唐人王績的《醉鄉(xiāng)記》、蘇軾的《睡鄉(xiāng)記》。中國烏托邦文學有了較大發(fā)展是在明代,這時出現了李汝珍的《鏡花緣》以及湯顯祖的《南柯記》等。
在漫長的彼此隔絕的世紀里,中國對烏托邦的想象迥異于西方,兩者呈現出明顯的不同特點:
首先從內容上看,中國文人對烏托邦的描繪總是停留在對農村外在生活宏觀的描繪上,這與中國社會的小農經濟有關;而且中國人更傾向于綜合而非分析的思維,喜歡用概括性的詞語將心目中的美好生活總結為幾個方面,像人民和樂、風調雨順等等,并沒有具體對社會制度進行構想。如《桃花源記》中:“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仟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者,并怡然自樂?!保?]文中沒有進行細致地描繪,僅僅使用概括性的語言,寥寥幾筆勾畫了桃花源中的自然和人文狀態(tài)。而西方人筆下的烏托邦卻呈現出另一種景象。西方的烏托邦多為城市,而且社會分工往往非常完備,如在《烏托邦》第二部,莫爾從城市、政治、職業(yè)、社交、旅行、奴隸、戰(zhàn)爭、宗教等八個方面對烏托邦社會進行了詳細的描述。很明顯,西方的烏托邦文學更注重對社會的各個方面進行分類,并針對不同的類別進行分條敘述,讓自己的作品盡可能回歸現實,盡可能精確地反映各種問題。
其次從作者的主觀傾向上來說,中國文人筆下的烏托邦是向內的、向后的,即中國的烏托邦更傾向于對內心世界的調試和改造,并傾向于從古代尋找心靈的安慰和“醫(yī)治”現實的“良方”,以回歸過去來代替變革現在,因此常給人以逃避現實之感。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對一群隱士隱居的桃花源進行描繪,他強調的是社會應該像上古社會一樣,永遠不變,這樣的社會才是一個理想的社會,作品字里行間透露著對現實的無奈,但卻沒有要求改變社會,只是希求能夠回到古人的生活年代,做一個葛天氏、無懷氏之民。后世其他以桃花源為主題的詩歌,同樣流露出對上古社會人民的安適平淡生活狀態(tài)的向往。即使如唐人王績的《醉鄉(xiāng)記》及后來蘇軾的《睡鄉(xiāng)記》,所反映的依然是陶淵明之類的世外高人所向往的上古社會。而西方的烏托邦文學則是外向的、向前的,著眼于對一個個未知領域的探尋。如十七世紀之前,西方的烏托邦一般均被置於地理上遙遠的國度,十七世紀烏托邦所處的空間或移到外太空,或海底,或者地殼底下的深處。而十九世紀之后威爾斯乘著他的時光旅行器航向數十億年后的未來,史德普頓在《人之始未》中,則用二十億年的時間比例來表示人類朝向全然烏托邦境界的攀升。
另外,西方作家即使都在描述烏托邦,但他們總是力求將自己所思考的社會中獨特的一方面展示在自己的作品中,力圖超越前人。如同樣是島嶼上的烏托邦,同樣是奠基于人類對外界的征服、改造基礎上的對未來社會的美好想象,莫爾的《烏托邦》描繪的是一個既有的理想社會,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中則著力于描寫魯濱遜如何通過二十八年的荒島生涯親手創(chuàng)造自己的理想王國。
最后從形式上看,中國烏托邦文學由于受到詩賦文體的影響,多數作品在篇幅上呈現出短小的態(tài)勢,以歌詠代替論述,必然使烏托邦思想的表達更趨向于是情感的表達而非事件的論述。傳統(tǒng)作品如《桃花源記》等都是以詩詞游記的形式出現,主要是表達心之情感,更像是抒情性作品。進入明代,市民文學得到了較快發(fā)展,諸如《鏡花緣》之類的非現實小說開始出現,雖然字數有所增加,但是中國文學作品的抒情性本質并沒有改變。而此時西方的烏托邦文學已經擺脫了古代文學中的抒情性因素,更加注重對現實世界逼真地描寫,真實地再現這個世界,并針對這個世界的弊端提出自己的改良意見,用文學的想象去完成這個完美世界的構建。從烏托邦三部曲到培根的《新大西島》到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等烏托邦作品,無一不是在描繪自己心目中最理想的社會制度。
時間進入了十九、二十世紀,烏托邦文學發(fā)展到了極成熟的程度,中西方之間也由隔絕狀態(tài)轉變成了彼此影響的狀態(tài)。
在西方,二十世紀以來,接連發(fā)生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及其后東西方陣營長期的冷戰(zhàn)、對立,這些動蕩不安的因素既讓資產階級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烏托邦天國瞬間倒塌,也使人們開始反思烏托邦現實制度自身的一些弊端,烏托邦文學的反面書寫即反烏托邦文學成了新時期烏托邦文學的新的發(fā)展面貌。但究其實質,反烏托邦的出現不僅不是對烏托邦文學的消解和終結,而是在深層意義上對烏托邦文學的再加強。它一方面針對烏托邦文學中的美好社會構想提出了尖銳的問題:是否烏托邦所設想的人間天堂實現后,人類社會真的就會幸福?反思烏托邦作為一種社會制度與現實生活結合的可能性有多少并有哪些現實弊端?但另一方面它也在更高的層面上促使人們重新思考,繼續(xù)打造人類的理想國。在西方,喬治·奧威爾的《1984》、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扎米亞京的《我們》是20世紀反烏托邦文學的代表,被稱為“反烏托邦小說三部曲”。它們均聚焦于烏托邦極權主義制度下人的威脅感和恐懼感,天性失落、人性貧乏、理性泯滅、傳統(tǒng)文化缺失,深深地表達了對現實中追求烏托邦所帶來的后果的擔憂,同時它們也殷切地提出了改善人類既有的烏托邦理想設置的愿望。另外,進入21世紀以來,反思科技、機器對人的異化,也成了當代西方反烏托邦文學的一種新的發(fā)展趨勢,區(qū)別于以往反烏托邦文學對烏托邦現實主義的反思,這類反烏托邦文學通常被稱為:伊托邦(e-topia)[4]11,目前這一趨勢仍方興未艾。
在中國,十九世紀之后,烏托邦文學的發(fā)展則逐漸進入了一個多足并立、新舊雜陳的時期,既有西方經典烏托邦文學樣式的出現,如從西方的烏托邦文學學起,出現了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該文開篇以倒敘的方式描寫一段未來的現實,然后再回溯到現在,告訴人們如何從現在走向未來,雖然是小說的形式,實質上是在談思想、談時世、談政治;也有中國固有的烏托邦傳統(tǒng)在五四之后日漸與強調傳統(tǒng)價值觀的京派小說、鄉(xiāng)土小說的融合,并以對鄉(xiāng)土文化的看重和對鄉(xiāng)土情懷的推崇為主要特色,如沈從文的《邊城》塑造了湘西的鄉(xiāng)土烏托邦,是一個世外桃源的一樣的地方,廢名的《橋》中也彌漫著濃厚的田園情調。
同時,中國也出現了反烏托邦式的文學作品,如老舍的《貓城記》,將中國比喻成貓國,將中國人比喻成貓人,以寓言的形式揭示了自詡為東方大國的中國外強中干、自欺欺人的一面。隨著后現代語境的到來,王小波的一系列作品如《白銀時代》、《2010》、《黑鐵時代》等則被公認為是當代文學中最肖西式反烏托邦文學的作品。然而更饒有趣味的是,進入二十一世紀,中國的反烏托邦作品又回到了歷史和鄉(xiāng)土方向,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格非的《人面桃花》和閻連科的《受活》。而且這一趨勢形象地彰顯了中國式反烏托邦文學與西方反烏托邦文學的差異。
相較而言,西方的反烏托邦文學更關注極權社會中個人的生存狀態(tài)及感受,扎米亞京的《我們》對個體的生存狀態(tài)的描述極具代表性。在“大一統(tǒng)國”中,一切都達到了高度的一致和以此成就的“和諧”。這里沒有個人的姓名,只有胸前的號碼牌,千百萬個“號民”按照《作息作規(guī)》、《誠實號民義務條例》同時起床、散步、吃飯、工作、睡覺,甚至性生活也服從統(tǒng)一的安排。在這里,沒有“我”,只有“我們”;沒有個體,只有整體。這樣的社會也許是符合傳統(tǒng)烏托邦文學所構想的社會的,人人平等,有著共同的追求,為了整體利益各司其職;但是,當這個社會把整體變成了人類生存的終極目的,個人也就被消解殆盡了。人類個體在這種社會中的感受是反烏托邦文學作品所重點描寫的對象,個體在其中的不自由狀態(tài)及反思這種社會對人類個性的戕害是這類反烏托邦文學的重點。
然而與西方的反烏托邦文學相比,中國的反烏托邦文學所表現出來的特點仍然是回歸對內心世界的追求。這也意味著中國雖然從近現代開始就學習西方的文學,但中國的烏托邦文學的建設和發(fā)展卻沒有拋棄其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
閻連科《受活》中的受活莊本來是一個不受任何地方管轄的村莊,雖然村里住的都是些殘疾人,但他們大多數人都有絕活。在現代化和金錢的誘惑下,他們主動放棄了“桃花源”式的寧靜與溫情以及與此相依的貧困,走出了村莊,并渴望融入外部世界。但他們的外出遭遇的卻是外界圓全人的欺騙與迫害?!度嗣嫣一ā犯概畠纱D通過革命建立一個新的理想世界,但是在追求破滅后,作品所給出的結局仍是重回中國傳統(tǒng)的桃花源。這兩部作品都沒有西方式的對已經實現了的烏托邦世界的惡夢式的反思描寫,重點描寫的卻是人們走出內心桃花源后是如何的痛苦。即都在不同程度上塑形了一個中國式的反烏托邦文學的模式:人為了外界灌輸的烏托邦理想——財富和革命藍圖——偏離了自己原來的生活并受挫,最終還是回歸到了個人內心的安適。由此也可以看出,自古至今,中國的烏托邦文學都沒有太大的變化,二十一世紀的反烏托邦文學只是其中一個小小的波瀾,如同熟睡的人翻了一個身一樣,歸結起來:無為,個人身體和心理的安適,先人的大明盛世,最后人在自然之中無憂無慮的生活才是中國人筆下的烏托邦。
通過對中西烏托邦文學的比較觀察,我們可以看到,西方的烏托邦文學從古到今呈現出一種波浪式的起伏,而在中國則像湖水一樣平靜。其出發(fā)點都是一樣的,都在思考人的生存,西方人所走的道路是物我兩分而后物我合一,先是將自己生活的艱辛歸結為外在的原因,如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社會制度的不合理等,于是不斷地去改造自然改造社會,在此過程中忽略了人的感受;然而當烏托邦近在咫尺時,人們又返回到了人對生存的真實感受上,并從反面揭示了要生存就要讓人的內心與自然、社會相互磨合和諧相處。而中國人的烏托邦則一直都在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人更重要的不是改造自然,而是改造自己的內心世界從而更好地順應自然,這種觀念自古至今一直沒有改變。中西方在許多方面都存在著很大的不同,這也導致其烏托邦文學的面貌具有巨大的差異,然而,中西方在近現代的烏托邦書寫上尤其是在對人的內在心靈世界的關注方面的殊途同歸,也反映了中西方人在彼此交流中,共同的本質得以發(fā)現并不斷地挖掘。
[1]王弼.諸子集成·老子注[M].北京:中華書局,1954:46-47.
[2]李仙飛.國內外烏托邦研究綜述[J].社會科學評論,2008(1).
[3]陶淵明.陶淵明集:卷六[M].逮欽立,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9:165-166.
[4]威廉·J·米切爾.伊托邦——數字時代的城市生活》[M].吳啟迪,喬非,俞曉合,譯.上海:上??萍冀逃霭嫔纾?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