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霞
(許昌學院文學院,河南 許昌 461000)
莎士比亞劇作中的基督教婦女觀
郭曉霞
(許昌學院文學院,河南 許昌 461000)
莎士比亞在劇作中描繪了兩類女性形象:可愛完美的天使、惡毒殘忍的妖女。這反映出莎士比亞的婦女觀受所處時代和文化背景影響,某種程度上還保留有基督教等級秩序觀念,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基督教婦女觀。
莎士比亞;基督教等級秩序;天使;妖女
莎士比亞在其劇作中塑造了哈姆雷特、奧瑟羅、麥克白及福斯塔夫等一系列在世界文學史上永遠光芒四射的男性形象。同時,他筆下也活躍著一群感情豐富、富于激情的優(yōu)美的女性形象。對前者,人們給予了足夠的贊揚,認為是莎氏對文學的巨大貢獻;而對后者,學術(shù)界對這些形象所折射出的莎士比亞的婦女觀則褒貶不一。一種看法是:莎士比亞站在人文主義者的立場上,塑造了一系列追求個性解放、要求愛情自由的女性,體現(xiàn)了女性的主體意識。也有人——尤其女性主義批評者,對此持相反的觀點,他們認為莎士比亞的男性身份使他所構(gòu)建的文學社會無法脫離男性中心主義的窠臼,因此其婦女觀仍處于大男子主義的視野之中,是傳統(tǒng)而保守的。針對這種爭論,筆者認為,只有從莎士比亞所處時代及文化背景考察,才能把握莎士比亞婦女觀的特質(zhì)。
莎士比亞生活在英國文藝復興的繁榮時期,大部分時間在16世紀后期的伊麗莎白時代度過。這時的英國仍是一個基督教國家,宗教活動仍是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基督教的權(quán)威、等級、秩序觀念并沒有被新興的人文主義思想完全取代,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支配著人們的觀念意識。正如英國莎評家M·M班德威在《莎士比亞的背景》一書中所說,伊麗莎白時代,去教堂聽道是必盡的義務(wù),在教堂里,牧師們反復灌輸?shù)木褪腔浇痰挠钪嬷刃?、各級各類造化物各守其位的觀點①轉(zhuǎn)引自肖錦龍《莎士比亞的審美體驗》,《西北師大學報》1996年第3期,第36-40頁。。
莎士比亞出生在宗教氣氛濃厚的鄉(xiāng)下小鎮(zhèn)斯特拉福,成長于典型的信徒之家。根據(jù)研究莎翁的諸多傳記和論著可知,他是一個基督徒,對圣經(jīng)和基督教非常熟悉,在劇本中大量引用了圣經(jīng)經(jīng)文及其教義。僅憑他駕輕就熟地運用圣經(jīng)語言這一事實,就表明他不僅具有超凡的文學敏感性,而且比同時代其他劇作家更精通圣經(jīng),對其了如指掌,以至于基督教文化已經(jīng)潛移默化在莎士比亞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中②參見王希剛《論潛移默化于莎士比亞悲劇中的基督教因素》,《川東學刊》1996年第3期,第35-38頁。。
莎士比亞熟知基督教的等級秩序觀念。在《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中,他借俄底修斯之口說:
諸天的星辰,在運行的時候,誰都恪守著自身的等級和地位,遵守著各自不變的軌道,依照著一定的范圍、季候和方式,履行它們經(jīng)常的職責;眾星如果出了常規(guī),陷入混亂的狀態(tài),那么多少災(zāi)禍、變異、叛亂、海嘯、地震、風暴、驚駭、恐怖將要撼、破壞、毀滅這宇宙間的和諧。(《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第一幕第四場)①本文所引莎士比亞劇作原文均出自《莎士比亞全集》,朱生豪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本文只注明篇目、場次。
不僅宇宙萬物須遵循各自的秩序,而且社會的尊卑貴賤規(guī)則也不可更改,因為:
尊卑的等級可以不分,那么最微賤的人,也可以和最高貴的人分庭抗禮了。要是沒有紀律,社會上的秩序怎么得以穩(wěn)定?(同上)
可見莎士比亞的世界觀深受以等級秩序觀念為核心的基督教神學思想的影響。既然如此,作為其世界觀組成部分的婦女觀又怎能不與基督教觀念相聯(lián)系呢?因此,如果無視其基督教文化背景,將其婦女觀簡單地定位為人文主義婦女觀,顯然有失片面。
不僅女性主義者,而且絕大多數(shù)學者都已客觀地認識到,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對婦女的態(tài)度并未隨著人文主義者的個性解放主張而得到根本性改變,就此時的英國而言,人們頭腦中的婦女觀仍然從屬于基督教傳統(tǒng)。
基督教對婦女的態(tài)度雖然逐漸發(fā)生一些變化,如19世紀末期興起了女性主義神學詮釋下的基督教婦女觀②19世紀末期,隨著女性主義運動的開展,基督教神學領(lǐng)域產(chǎn)生了女性主義神學詮釋學。其基本觀點是,由于父權(quán)制和男性中心主義的詮釋,傳統(tǒng)的圣經(jīng)文本及其基督神學研究顯得片面而不真實,有必要從女性經(jīng)驗出發(fā)重新加以審視。一批女性主義詮釋學者發(fā)現(xiàn),圣經(jīng)文本中其實多處肯定女性的價值。她(他)們主張在基督信仰中表現(xiàn)出更多的主體性,進而開掘出更廣闊的信仰空間。,但就莎士比亞時代婦女觀的主流思想而言,仍是典型的男性中心即菲勒斯中心主義思想。夏娃的罪延及后世所有女性,使之永遠處于卑微、服從的地位?!杜f約》清楚地規(guī)定了女性應(yīng)有的行為,即端莊知禮、語調(diào)溫柔、謹慎安靜(《箴言》9:13;11:16,22;21:9)③本人所引圣經(jīng)經(jīng)文出自和合本圣經(jīng),以下不再說明。;還應(yīng)該負責任、有條理、聰明、體貼、敬虔、善于持家及理財(《箴言》31:10-31)。按《新約》的教導,妻子還要順服丈夫,以溫柔安靜的心作為妝飾(《提多書》2:4,5;《彼得前書》3:2-6)。
莎士比亞劇作所體現(xiàn)的婦女觀與傳統(tǒng)的基督教婦女觀一脈相承,其中最著名的言論是《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二場中的臺詞:“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而《馴悍記》中桀驁不馴的女主人公凱瑟麗娜在最終被男性馴服后對女同伴的經(jīng)驗之談,堪稱是對基督教傳統(tǒng)婦女觀的再詮釋:
你的丈夫就是你的主人、你的生命、你的所有者、你的頭腦、你的君王;他照顧著你,撫養(yǎng)著你,在海洋里陸地上辛苦操作,夜里冒著風波,白天忍受寒冷,你卻穿得暖暖的住在家里,享受著安全與舒適。他希望你貢獻給他的,只是你的愛情,你的溫柔的姿色,你的真心的服從;你欠他的好處這么多,他所要求于你的酬報卻是這么薄!一個女人對待她的丈夫,應(yīng)當像臣子對待君王一樣忠心恭順?!覀兊牧α渴擒浫醯?,我們的軟弱是無比的,我們所有的只是一個空虛的外表。所以……跪下來向你們的丈夫請求憐愛吧。為了表示我的順從,只要我的丈夫吩咐我,我就可以向他下跪,讓他因此而心中快慰。(《馴悍記》第五幕第二場)
這番話表露了如此赤裸裸的夫權(quán)思想,就連蕭伯納等男性讀者也深表驚異,認為沒有哪個體面的紳士不為這場打賭所暗示的男人的道德并且從一個女人口里講出來而感到極大恥辱④轉(zhuǎn)引自邱佳嶺:《〈馴悍記〉與莎士比亞的女性主義意識》,載《太原師范學院學報》2002年第4期,第28-29頁。。凱瑟麗娜的這番感嘆便源于圣經(jīng),保羅就教導女性:“你們作妻子的當馴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馴服主。因為丈夫是妻子的頭,如同基督是教會的頭,他又是教會全體的救主。教會怎樣順服基督,妻子也要怎樣凡事順服丈夫?!保ā兑愿ニ鶗?:22-24)可見莎士比亞在塑造女性形象時,是按照傳統(tǒng)的基督教婦女觀進行的。
女性主義批評家在考察父權(quán)制話語機制下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時發(fā)現(xiàn),由于男性的幻想和偏見,傳統(tǒng)文本中的女性形象主要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天使和妖婦[1]65。作為一個深受基督教文化影響的男性作家,莎士比亞難免以傳統(tǒng)的基督教婦女觀塑造人物性格和本質(zhì),如此一來,其筆下的女性也分為兩類:一類是可愛完美的天使,完全符合基督教婦女觀;另一類是惡毒殘忍的妖女,徹底背離基督教對婦女的教導。
1.可愛完美的天使
莎士比亞以極大的熱情塑造了一系列美麗可愛的正面女性。她們具有美麗的外表,聰明機智,更重要的是忠于愛情,為了愛情能夠不顧一切??梢哉f,她們是美的化身,愛的天使。正是由于這類女性形象的存在,大多數(shù)讀者認為,莎士比亞對待婦女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于封建倫理道德范疇中的婦女觀,超越了同時代的傳統(tǒng)男性,而具有人文主義個性解放的特點,因為他唱出了女性在追求愛情自由時大膽叛逆的最強音。但是,仔細審視這些女性形象,能發(fā)現(xiàn)她們所具備的各種美德無不帶有時代的局限性,且深深地留下男性作家的性別烙印。她們是基督教傳統(tǒng)婦女觀的完美體現(xiàn)者,男性作家理想的載體。作為一個具有基督教傳統(tǒng)婦女觀的男性劇作家,莎士比亞心目中的理想女性都是那種美麗賢淑、顧全大局、溫柔恭順、忠于愛情的角色,而絕非在丈夫面前桀驁不馴的人物。
顯然,具有美麗外表的女性更讓人賞心悅目。莎士比亞塑造的理想女性(如苔絲狄蒙娜、朱麗葉、米蘭達等)無不具有沉魚落雁之容、閉花羞月之貌。然而女性僅有賞心悅目的外表還遠遠不夠,因為圣經(jīng)明言:“婦女美貌而無見識,如同金環(huán)戴在豬鼻上”(《箴言》11:22)。因此莎士比亞極力贊揚女性的智慧,認為智慧是女性必不可少的美德。在莎劇中,大凡美麗的女性都極為聰明機智,能運用智慧贏得愛情?!兜谑埂分械霓眾W拉熱戀著公爵奧西諾,但沒有向他表白心緒和真情的機會。為了接近公爵,她女扮男裝,進入公爵府邸當了他的仆人,憑借嫻熟的言辭和伶俐的口齒最終贏得他的好感,也贏得他的愛情?!督源髿g喜》中的羅瑟琳為了擺脫奸人的迫害并尋找愛人奧蘭多,女扮男裝深人荒林,以自己的聰明才智逢兇化吉,終于贏得理想的愛人。而《威尼斯商人》中的鮑西婭無論是“三匣選婿”還是假扮法官,都表現(xiàn)出聰穎女性的機智和果斷。在“三匣擇婿”過程中,她先用“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的戰(zhàn)術(shù)了解求婚者的興趣愛好及性格特征,然后有針對性地設(shè)計問題,終于使自己厭惡的人打消求婚念頭,而使意中人接到她拋出的紅繡球,與其堂而皇之地終成眷屬。在“法庭審判”一場中,鮑西婭為了幫助自己的丈夫去營救安東尼奧,女扮男裝,冒充律師出庭判案。她采用“欲擒故縱”之計,首先肯定夏洛克的訴訟成立,只要求他慈悲為懷,從而激起他的報復心理,使他磨刀霍霍欲動手割肉;而此時她又順水推舟,利用對方的漏洞指出其行為的后果,終于擊敗殘酷的夏洛克,再一次展示出非凡的智慧和才華。
但是,這些女性的智慧必須符合其特定身份,不能超越一定的限度。她們主動贏得了愛情,看似主宰了自己的命運,但并未走出基督教婦女觀設(shè)置的女性依附男性的樊籬。她們始于愛情,也止于愛情,所有的智慧都用以實現(xiàn)愛情的理想,最終達到對男性的歸依。就鮑西婭而言,莎士比亞為她設(shè)置了一個父權(quán)制的棋盤,使她只能在父權(quán)制社會中自如地行走,而不能觸犯其中的游戲規(guī)則?!叭粨裥觥钡男问奖旧砭途哂邢麡O被動的宿命論色彩,它使“一個活著的女兒的意志,卻要被一個死去的父親的遺囑所鉗制”(《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二場)。鮑西婭盡管運用智慧掌握了一定的主動權(quán),但采取擇婿的形式依然遵循了父親的遺囑。而且一旦成功,她的智慧在男性面前很快便暗淡下來,甚至消亡不見了。她貶低自己是個“不學無術(shù)、沒有教養(yǎng)、缺少見識的女性”,安慰她的丈夫說,“幸虧她年齡還不是頂大,來得及發(fā)憤學習;她的天資也不是頂笨,可以加以教導;尤其大幸的,她有一顆柔順的心靈,愿意把她奉獻給您,聽從您的指導,把您當作她的主人,她的統(tǒng)治者和她的君王”(第三幕第二場)??梢娫谏勘葋喛磥?,女性的智慧終究是為男性服務(wù)的,正像圣經(jīng)所言,“才德的婦人誰能看得著呢?她的價值遠勝過珍珠。她丈夫心里倚靠她,必不缺少利益,她一生使丈夫有益無損”(《箴言》31:10-12)。劇作中的智慧女性展示才華時常常女扮男裝,在莎士比亞的潛意識中,如此處理或許不僅僅是為了取得輕松愉快的喜劇效果,還是為了表達基督教婦女觀視域中的女性智慧內(nèi)涵:只有以男性外形出現(xiàn)時,女性才可能真正富于智慧。
女性的美德主要體現(xiàn)為對愛情的真摯、忠貞及婚后對丈夫的忠誠。對于莎劇中的女性而言,愛情是她們生活中的一切,為了愛情她們可以置父命于不顧,甚至獻出家庭和生命。她們對愛情常常一見傾心,但此后便失去充實的人生內(nèi)容。在《暴風雨》中,米蘭達看見腓迪南后以為看見了一個“天賜之物”,內(nèi)心深處頓時浮起一片和諧的神圣情感,竟一動不動地呆在那里,見他搬動沉重的木頭而不禁流下淚來。這種柔情使她忘乎所以,不再遵守自己的誓言,說出父親禁止的話,并且為自己的意外收獲感動得無以言表:“因為我是太平凡了,我不敢獻給你我所愿意獻給你的,更不敢從你接受我所渴望得到的,……要是你肯要我,我愿意做你的妻子;不然的話,我將到死都是你的婢女”(《暴風雨》第三幕第一場)。愛情改變女人的性格,溫柔嫻淑的苔絲狄蒙娜在眾目睽睽的元老院里竟當面拒絕父親的嚴命。在愛情面前,她們別無選擇。朱麗葉第一眼看到羅密歐便對乳媼說:“去問他叫什么名字——要是他已經(jīng)結(jié)過婚,那么墳?zāi)贡闶俏业幕榇病!保ā读_密歐與朱麗葉》第一幕第五場)這就是她們的內(nèi)心告白。由于整個心靈都被唯一的愛人所占有,其他一切都不復存在,她們便只有一種從抽象的嫻淑和愛情中產(chǎn)生的純潔[2]63。
忠貞是她們最重要的品質(zhì),亦即她們必須恪守的為婦之道,而失貞則是最大的恥辱。苔絲狄蒙娜面對丈夫毫無道理的猜疑及其令人不可忍受的粗暴,不但沒有任何怨言及反抗,反而表現(xiàn)出極大的寬恕和理解之情:“小孩子做錯了事,做父母的總是用溫和的態(tài)度、輕微的責罰教訓他們,他也可以這樣責備我,因為我是一個該受管教的孩子?!保ā秺W瑟羅》第四幕第二場)在《冬天的故事》中,赫米溫妮面對丈夫的無端懷疑以至羞辱和懲處毫無怨言,只把一切都歸于命運,默默地忍受,等待著丈夫回心轉(zhuǎn)意。在《辛白林》中,伊摩琴甚至在聽說丈夫由于她失貞的傳聞而欲殺她時,對其暴行也沒有任何反抗,因為她所關(guān)心的只是丈夫的愛情。她昏過去了,不是因為自己的清白名譽遭到誣蔑,而是由于擔心不再被丈夫所愛。她怎能不昏過去呢?《申命記》第22章早已明確規(guī)定女子必須要忠實于丈夫,“若遇見人與有丈夫的婦人行淫,就將奸夫、淫婦一并治死”(《申命記》22:22),而對于丈夫是否忠貞則沒有明確規(guī)定。因此,這些女性就像嬌嫩可愛的百合花,“不能從它們生長的枝干上摘下來,因為它們只要有一點點不純就會失去她們那特有的潔白”[2]63。對莎士比亞而言,她們所生長的枝干顯然是傳統(tǒng)的基督教婦女道德觀念。
2.惡毒殘忍的妖女
莎士比亞按照傳統(tǒng)的基督教婦女觀塑造了一批理想女性,同時又把一些不符合這種婦女觀的女性描繪成狠毒殘忍、十惡不赦的妖女,統(tǒng)統(tǒng)打人地獄受罰。
根據(jù)基督教的傳統(tǒng)觀點,不守婦道的首要表現(xiàn)是失貞。圣經(jīng)對失貞的女子做了嚴厲的處罰規(guī)定,對寡婦失貞的處罰更是嚴厲有加?!杜f約》明確限制寡婦再嫁,規(guī)定只能內(nèi)嫁即嫁給丈夫的兄弟或親屬。《利未記》第21章14節(jié)告誡祭司不要娶寡婦,因為寡婦同離過婚的女人、被玷污的女人及妓女一樣不潔,而“一個真正的基督徒寡婦除了獻身基督,是不會投身于第二個丈夫的”[3]11;她應(yīng)該識大體、節(jié)欲、抑情、持重、賢達、恪守婦道、從一而終?!督K成眷屬》中的羅西昂伯爵夫人、《理查三世》中的公爵夫人、《科利奧蘭納斯》中的伏倫妮婭等便屬于這類不失晚節(jié)的喪夫之婦。但對于那些不守婦道的再婚寡婦,莎士比亞則將其描繪成寡廉鮮恥、天性淫邪的妖婦惡魔。
莎劇中約有30多位寡婦登堂亮相,其中八九位屬于更夫又嫁的再婚寡婦,她們無不水性楊花、淫蕩不羈?!豆防滋亍分械耐鹾髥烫佤?shù)逻€沒等給丈夫送葬時的鞋子破舊,就“讓淫邪熏沒了心竅”,爬上別人的睡床,“在污穢的豬圈里調(diào)情弄愛”(《哈姆雷特》第三幕第四場)?!独聿槿馈分械陌卜蛉嗽谡煞蛩篮蟛坏饺齻€月,就禁不住理查三世的勾引,嫁給這位“所有稟賦抵不上半個愛德華”的殺夫仇人,與其同床共枕。更有甚者,《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中的哥特人寡后塔摩拉天性淫蕩,從不恥于表達淫欲,其旺盛的生殖力曾由三個兒子做過暗示?;橐龅慕?jīng)歷使她比別人更懂得床笫之事帶來的歡愉,以致嫁給羅馬新皇帝薩特尼納斯的第二天,她便又找到舊情人艾倫,公然向其求歡。除了淫蕩,她還十分狠毒。由于泰特斯殺死了她的長子,她一直懷恨在心,當泰特斯的女兒拉維妮婭撞破她與艾倫的好事后,她竟毫無人性地慫恿兒子對拉維妮婭施暴??梢哉f,塔摩拉妖冶、淫蕩、狡猾、殘忍,集結(jié)了妖女形象的所有特性。
按圣經(jīng)的律例,淫蕩無恥、不守婦道的寡婦終究會受到嚴厲審判。相應(yīng)地,莎劇中的淫女惡婦也無一善終,八位再婚寡婦中有六位死于非命,其余二人也難逃厄運:《理查三世》中的伊麗莎白王后于再婚之夫愛德華死后又一次守寡,繼而又遭受喪子失弟之痛;《一報還一報》中的咬弗動太太最后因淫邪放蕩而被捕入獄。
正如基督教所教導的,女人就是女人,必須遵守女人應(yīng)守的人倫秩序和為婦之道,否則就會遭到應(yīng)有的懲罰。上帝造女人,是因為看到“那人獨居不好”(《創(chuàng)世記》2:18)而動了惻隱之心,造出女人以排遣那人孤獨的苦惱。因此,女人要清楚自己的本來位置,安分守己,以女性的溫順消除男人的孤獨,以女性的智慧彌補男人的缺失,使其得到安慰和利益,而不能超越女性思維及活動的既定限度,否則便是蕩婦,便是情欲熏心,便是野心家。麥克白夫人可謂聰慧過人的女中豪杰,其勇敢堅定、果斷剛毅遠遠勝過麥克白,但是,在基督教婦女觀的視野中,這種過人的智慧和意志力意味著權(quán)欲和野心,它導致麥克白夫人的極端狠毒與殘忍。在密謀篡奪王位的過程中,她不僅成為丈夫的同謀和幫兇,而且比丈夫更為鎮(zhèn)定、惡毒和冷酷。她深知自己的丈夫有太多的人情,故希望把自己的精神力量轉(zhuǎn)移到丈夫身上。當麥克白暗殺鄧肯前夕處于焦慮徘徊時,她極盡游說之能事,以女人特有的語言對丈夫展開了心理攻勢:
難道你把自己沉浸在里面的那種希望,只是醉后的妄想嗎?……從這一刻起,我要把你的愛情看作同樣靠不住的東西?你不敢讓你在行動和勇氣上跟你的欲望一致嗎?你寧愿像一頭畏首畏尾的貓兒,顧全你所認為生命的裝飾品的名譽,不惜讓你在自己眼中成為一個懦夫,讓“我不敢”永遠跟隨在“我想要”的后面嗎?(《麥克白》第一幕第七場)
為了進一步挑逗、慫恿丈夫,她甚至說:
我曾經(jīng)哺乳過嬰孩,知道一個母親是怎樣憐愛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會在他看著我的臉微笑的時候,從他的柔軟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頭,把他的腦袋砸碎,要是我也像你一樣,曾經(jīng)發(fā)誓下這樣毒手的話。(同上)
這是一個多么狠毒可怕的女人!就是她,一步步促成了麥克白的悲劇。在弒君篡位這件事上,她倒成了真正的兇手。盡管如此,莎士比亞仍難免以基督教的傳統(tǒng)女性標準規(guī)范她,使她不能產(chǎn)生超越于丈夫的主體意識,不能比丈夫更堅定、更果斷。她首先是一個女人,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讓自己所愛的丈夫當上國王,全部野心其實僅限于夫貴妻榮。而最后,由于忤逆了應(yīng)循的婦道,她倒遭到比麥克白更大更深的精神折磨,在瘋狂中孤獨死去。
在傳統(tǒng)的基督教父權(quán)制社會中,女性只能按照男性所推崇的婦女美德為人行事,一旦越過雷池一步,將主體性、攻擊性、權(quán)力欲等男性特征引進自我意識,就會招致男性的厭惡和非議,甚至成為全社會譴責和唾棄的對象。莎劇文本中那些美麗可愛的女性形象其實是劇作家審美理想的載體,殘忍可怕的妖女則從反面表現(xiàn)了莎氏對不守婦道者的厭惡與詛咒。她們無疑已遠離教會文學中的修女形象而具備了鮮活的生命力,然而不論正面抑或反面角色,依然彌漫著基督教文化精神的價值判斷,在很大程度上負載著傳統(tǒng)的基督教婦女觀。
[1]張巖冰.女權(quán)主義文論[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
[2]歌德等.莎劇解讀[M].張可,元化,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
[3]Joan Larsen Klein.Daughter,Wife,and Widows:Writings by Men aboutWomen and Marriage in England,1500-1604[M].Urbanaand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1992.
The Christian View about Women in Shakespeare’s Plays
GUO Xiao-xia
(Chinese Department,Xuchang University,Xuchang 461000,China)
Shakespeare in the play depicted the two female images:perfect lovely angel and wicked cruel Witch. This demonstrates that the Shakespeare’s view aboutwoman retains the concept of the Christian hierarchy in some extent,as was handed down from the traditional Christian view of woman by the times and cultural background influence.
Shakespeare;the conceptof the Christian hierarchy;angel;witch
A
1008-2794(2011)07-0080-05
(責任編輯:韓廷?。?/p>
2011-06-20
郭曉霞(1977—),女,河南民權(quán)人,許昌學院文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西方文學與基督教文化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