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沛彪,劉 峰
(1.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武漢430072;2.千葉大學文學部,千葉263-8522)
辛亥革命時期北一輝的亞細亞主義及其演變
熊沛彪1,劉 峰2
(1.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武漢430072;2.千葉大學文學部,千葉263-8522)
北一輝與辛亥革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他先于1906年進入“革命評論社”,同時與孫中山、宋教仁、黃興等人結(jié)交。其政治活動的重點隨之逐漸由“國內(nèi)改造”轉(zhuǎn)移到支援中國革命上來。武昌起義爆發(fā)后,他作為宋教仁的助手,同時作為“黑龍會”的觀察員趕赴中國,支援革命黨的活動。然而,就在這個過程之中,他的“亞細亞主義”思想發(fā)生了異變,與其思想中由來已久的缺陷相互呼應,通過1915—1916年的《支那革命外史》一書具體展現(xiàn)了出來。可以說,辛亥革命以后,北一輝的思想從“對內(nèi)”和“對外”兩個層面拋棄了亞細亞主義的本義,開始呈現(xiàn)出東洋霸權(quán)主義的思想特征。
辛亥革命;北一輝;亞細亞主義;霸權(quán)主義
對于北一輝的亞細亞主義,中日兩國學界很早以前就展開了研究,并已取得豐碩的成果。然而,近年來隨著相關史料的進一步發(fā)掘及研究的不斷深入,其間存在的分歧與矛盾開始日漸凸現(xiàn)?!皝喖殎喼髁x”本身就是一個極為復雜的概念,松本健一說它“并非是具備實質(zhì)內(nèi)容能夠客觀限定的思想,應該說是一種傾向性的東西”,因此是無法用統(tǒng)一的標準來加以判斷的。這必然導致學術(shù)觀點的多樣性發(fā)展,可以說,亞細亞主義在不同國家、不同的階級和個人之間各不相同,甚至對于某一個人來說,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其思想也存在著差異。因此,對于北一輝的亞細亞主義不可一概而論,需要動態(tài)地加以把握。在參加辛亥革命之前,北一輝曾將自己的思想加以總結(jié),寫成了《國體論及純正社會主義》一書。由此可以看到,在他的早期思想中存在著一定的反對封建統(tǒng)治和西方侵略的積極因素,但同時又包含了大量致命的缺陷。這些缺陷在辛亥革命時期迅速惡性膨脹,最終導致其亞細亞主義走向了霸權(quán)主義、侵略主義的不歸之路。那么,究竟是哪些因素引發(fā)了這一變化,又具體發(fā)生了哪些變化呢?本文擬從北一輝參加中國革命的具體行動及相關文獻著作著手,嘗試展開新的探討。
一
1906年,北一輝的《國體論及純正社會主義》一書在出版后不久便遭到了政府的查禁,這使得他原本拮據(jù)的生活變得更加艱難。然而,又正是因為《國體論》的出版,使得當時眾多民間浪人和團體對北一輝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據(jù)其弟北昤吉的回憶,遭禁后不久他們便“收到一份題為《革命評論》的小報紙”,“懇請北一輝務必去拜訪一次”。但由于當時北一輝身體不適,先由昤吉代為前去。回來之后昤吉表示,革命評論社與中國革命黨人關系密切,如果加入的話“也許能夠有所作為”,于是建議北一輝親自去拜訪一次。此后,在宮崎滔天等人的介紹之下,北一輝與革命評論社的各成員及中國革命黨人相繼結(jié)識并最終加入該社??梢哉f,這是北一輝投身中國革命的開始。
那么,北一輝究竟是出于何種動機決定加入革命評論社,繼而參加中國革命的呢?有學者曾指出,日本大陸浪人與中國革命黨人頻繁來往無非就是“存在兩種情況:一種是極少數(shù)人真正同情并熱忱支持中國革命和中國革命黨”;另一種則“懷有以此為手段來獲得中國利權(quán)的長遠目標”[1]1。但事實上北一輝支持中國革命的原因并非能夠簡單地劃分到此兩種情況的范疇之內(nèi)。在參加革命前,他就有著一套屬于自己的思想理論,并通過《國體論》有了較為系統(tǒng)的梳理和表達。因此,他投身中國革命的意圖必然與其本身思想理論之間存在著重大關聯(lián),特別是亞細亞主義思想對其行動有著最為直接的影響。
首先,中國革命黨人“對內(nèi)政不滿,抵抗西方列強”的主張符合北一輝的思想理論。正是因為西方帝國主義對亞洲的武力壓迫和經(jīng)濟侵略,使他深刻感覺到中國與日本相互提攜聯(lián)合的必要性。在他看來,依靠目前的政府與西洋對抗是行不通的,日本需要改造,“中國也需要進行一定程度的革命。中日兩國經(jīng)過一場革命后,‘應有的日支兩國自覺地結(jié)合’定會實現(xiàn)”[2]176。在《國體論》遭禁,日本革命短期內(nèi)無法實現(xiàn)的情況下,先支持中國革命無疑是北一輝當時的最佳選擇。這與宮崎滔天所主張的“先促使中國革命成功,而后借其力以圖改革日本”的觀點不謀而合。其次,北一輝曾在《國體論》中指出:“天地萬有,唯‘力’而已。社會由強力推動,勝者為官,敗者為賊?!北憩F(xiàn)出了對“力”的盲目崇拜,甚至寄希望于利用暴力來實現(xiàn)其國家改造及亞細亞主義。這使得他對于中國革命黨人通過武裝暴力來推翻清朝、建立新國家的主張產(chǎn)生了共鳴。再次,北一輝向來主張“社會進化論”,認為人類社會將會經(jīng)歷一個由低級到高級的進化過程,即由帝王統(tǒng)治的封建國家必然會向國民國家的方向發(fā)展,最后多個國家將形成一個和平的聯(lián)邦模式。這種反對封建統(tǒng)治、追求近代化的立場和革命黨人反對滿清封建王朝的目標有相似之處,也是他走向中國革命的原因之一。此外,諸多客觀因素也起到了推動作用:第一,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中日國民之間本身存在著一種同文同種的親近感,更何況革命黨中留日學生占了很大比例,較為容易達成共識。第二,當時日本政府出于長遠考慮,不愿開罪革命黨人,因此對其在日活動并未橫加干涉,北一輝等人的政治行動可以避免干擾。第三,作為支援中國革命的浪人,在日本素有“國士”,即“愛國志士”的美稱,當時許多人并不諱言自己是浪人,并以參加浪人會為榮[1]3。北一輝亦是如此,甚至頗有些為鄰邦兩肋插刀的俠氣??傊ㄟ^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至少在此階段北一輝參加中國革命的動機并非單純在于“遭禁之后抑郁惆悵而不得不到中國思想亡命”,或“受到中國文化上的恩惠,決心幫助中國恢復過去的榮譽”[3]等那樣的簡單問題,而是一個與其思想理論及客觀現(xiàn)實相掛鉤的復雜問題。亞細亞主義思想是問題的核心。
北一輝加入革命評論社不久,革命黨內(nèi)部業(yè)已存在的矛盾由于一系列的糾紛而被激化,日本浪人們也被卷入其中。特別是以1907年2月的“孫中山收取黑錢事件”和6月的“購買廢槍事件”為導火索,使得“孫中山派”和“宋教仁派”的對立變得愈發(fā)突出。面對這一局面,北一輝果斷地選擇了站在宋教仁一邊,這顯然是因為亞細亞主義思想與宋教仁的“建立東洋共和政體”主張更為接近的緣故。在他看來,孫中山“與西洋諸國接觸頗多”,一味地依靠西方,不過是“美國式共和主義的代表者”罷了,進而斷定他根本無法團結(jié)東洋以對抗西方。反之,他認為宋教仁的做法是符合自己政治愿望的,是可以聯(lián)合的地地道道中國民族主義的擁護者,是中國革命最適合的領導者。正如巖瀨昌登教授曾指出的那樣,北一輝之所以幫助宋教仁就是為了“在不依靠外援的情況下來完成中國革命”。因此,北一輝從此時開始就與孫中山等人在思想上產(chǎn)生了巨大分歧,他常以攻擊西方及其擁護者來表達其反孫的立場。此外,北一輝與宋教仁不僅僅是政見相近,在早稻田大學學習期間兩人就是同學,比較親近。北一輝還一直褒獎宋教仁為“受我日本啟發(fā)的少年書生”,并“滿心希望他成為親日黨的代表者”[1]205。這種拉攏革命黨親日派的言行暴露出了其內(nèi)心的潛臺詞,即中國在發(fā)動革命、反對西洋侵略的過程中,日本應扮演指導者的角色。由此,北一輝的亞細亞主義中“反對西方侵略的積極因素和日本為指導者的消極因素同時并存”的特質(zhì)為其日后向霸權(quán)主義方向演變埋下了伏筆。
二
1911年10月10日,以武昌起義的成功為契機,中國辛亥革命爆發(fā)。不久,宋教仁就給黑龍會頭目內(nèi)田良平發(fā)去電報稱“形勢不斷進展,請速派人來華”,要求日本方面給予援助。作為回應,內(nèi)田決定派遣“與革命黨領袖素有親交”的北一輝作為黑龍會的觀察員趕往中國戰(zhàn)場。由此,北一輝正式進入了參加中國革命的行動期。然而引人注意的是,他支援革命的“正義舉動”卻跟臭名昭著的黑龍會聯(lián)系在一起,這究竟是何原因呢?眾所周知,黑龍會是由內(nèi)田良平等人于1901年2月組織起來的玄洋社直系團體,其目的主要在于維護及擴大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東北的“特殊權(quán)益”,他的成員大多與中國革命黨人、援華浪人之間有著密切的往來。1907年,隨著革命黨內(nèi)部矛盾的激化,《革命評論》也隨即???,需要重新尋找經(jīng)濟來源的北一輝便選擇投靠了黑龍會,這成為他繼鼓吹日俄戰(zhàn)爭之后在承認日本“滿洲特權(quán)”、支持帝國主義侵略行徑問題上的又一具體行動。北一輝思想的一些重大缺陷和黑龍會的精神存在著重合之處:“滿洲”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一個特殊的地域,是一個中國保有主權(quán)而實質(zhì)上已成為日本勢力范圍的地區(qū)。他不但認為日本在中國東北的殖民利益合法,甚至還希望將其進一步擴大。此點從日俄戰(zhàn)爭時期開始就貫穿于其思想始終,并對他日后拋出“滿洲領有論”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同時,他逆用中國革命黨“排滿興漢”的思想和主張,極端仇視滿族人,認為他們一身奴性,應該從中國驅(qū)逐出去。當時的社會思潮與民間輿論事實上也對他的行為產(chǎn)生了巨大的負面影響。“滿洲特殊論”在當時的日本、甚至是中國的許多國民中間是普遍存在的,就連革命黨領袖之一的黃興都曾表示:“東三省是與日本有因緣的地方,因此勸誡同志們不要在此地騷擾?!保?]北一輝等人對此耳濡目染并深信不疑。可以說,北一輝加入黑龍會既是其亞細亞主義思想的缺陷所致,也是因為逃脫不了時代和社會的局限。
在這一背景下,北一輝于10月底抵達上海,停留數(shù)日之后即赴武昌支援革命。11月中下旬又隨黃興等人趕赴南京參加了戰(zhàn)斗。在此期間,他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做了詳盡的記錄并匯報給內(nèi)田良平、葛生修亮等黑龍會成員。通過這些記錄,我們能夠進一步動態(tài)地把握革命過程中其思想的諸多變化。筆者認為,此階段最明顯的改變在于他的亞細亞主義思想中“日本盟主論”的成分得到了空前的加強,同時支援中國革命的意圖也變得更為明確。11月16日,在發(fā)給葛生修亮的書信中,北一輝曾描述自己被誤認為中國留學生的經(jīng)歷:“進入南京領事館之后,我曾對書記官表明自己是日本人,他竟不予承認,道:‘不要開玩笑,連領事館都欺騙可不好。’此等滑稽之事正如我說過的,支那革命的中心在于留日學生,他們的頭腦、行動、風采與日本人無異……即便地道的日本人也是無法判別的?!笨梢姰敃r革命黨人尤其是作為其主體的留日學生的日本化傾向是十分嚴重的,這必然激起了北一輝作為“大和民族”的無限優(yōu)越感和自豪感。對此,北一輝愉快地表示,革命黨人的“思想如同日本人,相貌也與日本人類似。頂著敵人的子彈提起空槍一躍而起的行為更是日本人的作風”,這是因為“革命黨中普遍存在的簡明直接、單刀直入的風氣皆來自日本教育并得以繼承”的緣故。他最后下結(jié)論稱,“日本乃革命黨之父,新國家之助產(chǎn)士……萬一列強露出野心之牙,膽敢染指吾之愛子(即中國),我等將宣布與其為敵并擋其面前以蔽之?!眱H僅幾行文字,已完全顯露出北一輝此時思想本質(zhì)的惡化,即否認中國的民族主義,將革命的成功全部歸功于日俄戰(zhàn)爭以來日本對中國產(chǎn)生的“啟蒙與教育作用”。在他看來,革命成功后的中國應該建立起親日政權(quán),并接受日本的控制以共同抵御西方列強。這比以往他言論中較為含蓄的“日本盟主論”要顯得更為強烈與露骨,甚至還強調(diào)日本要在思想上同化中國,可以說這又朝著東洋霸權(quán)主義的方向邁進了一大步。
然而,中國革命并沒有按照他想象中那樣發(fā)展。1912年,親近英美的袁世凱逼迫清帝退位并竊取革命果實。1913年,依據(jù)《臨時約法》理應出任內(nèi)閣總理的國民黨理事長宋教仁卻在上海遭到袁世凱暗殺,舉國嘩然。作為親日派的宋教仁是北一輝政治理想中唯一能夠勝任中國革命領導者的人選,他的死無疑給他在中國的政治活動以沉重打擊。為此,北一輝惱羞成怒,一口咬定這是孫中山指使陳其美所為,而且還毫無依據(jù)地四處向警察密告,厭孫情緒達到了極點。事實上,北、孫兩人的矛盾早已有之,其根源在于實現(xiàn)革命的方法及目標上的對立。一方面,北一輝基于自己的“社會進化論”堅持認為社會進化的動力應來自社會本身,不需要借助于任何外力,因此不管來自西方的支援是真是假,中國都不應接受,以便今后建立一個依賴日本、反對西方的新政權(quán);另一方面,孫中山及其支持者雖然也希望得到日本的支援,但同時又不斷地向西方靠攏,這就預示革命不會向親日的方向發(fā)展,建立起來的政權(quán)只會是“美國式的政體”。這與北一輝的“亞細亞主義”思想是格格不入的,因而必然遭到北一輝的敵視。
宋教仁死后不久,袁世凱為鏟除宋的余黨,向日本駐上海領事館施加壓力,秘密要求將北一輝驅(qū)逐出中國。4月8日,上??傤I事有吉忠一以“擾亂治安,造成不利影響”為由,將其遣返回國并規(guī)定三年之內(nèi)不得來華。為此譚人鳳趕往領事館為其求情,懇請取消命令。譚又勸北一輝一同赴湖南舉兵,他卻謝其厚意悄然返回日本[1]214。他當初設想的“由革命黨親日派建立新政權(quán)并接受日本指導,對抗西洋”的亞細亞主義理想所賴以實現(xiàn)的基礎已不復存在,所以在中國的革命活動只能就此告一段落。
三
面對袁世凱掌權(quán)之后的革命形勢,被遣送回國的北一輝并未失去信心,他認為革命并沒有失敗,推翻清朝封建統(tǒng)治,表明中國革命的第一階段實際上已經(jīng)完成,更何況“革命運動是思想的戰(zhàn)爭,而并非在于軍事的勝敗”,“反滿只是興漢的預備運動”。他堅信,中國革命未能一次成功實屬正常,在經(jīng)過不斷的反復的努力之后必將走向勝利。因此,他回國之后不僅繼續(xù)關注中國局勢,還進而設法爭取日本政府對革命的支持。1915—1916年,他將自己參加中國革命的經(jīng)歷和感想加以總結(jié),寫成《支那革命外史》一書,自費印刷百余本發(fā)送給朝野人士,希望以此來說服他們改變對華外交政策。
在《支那革命外史》中,北一輝首先批判了孫中山的歐美共和論,闡述了中國革命及其意義,而后建議日本政府為確保中日兩國的永久利益而改變現(xiàn)有外交路線。他主張日本應立即放棄日英同盟,轉(zhuǎn)而與美國結(jié)成經(jīng)濟同盟,并支持基于傳統(tǒng)建立起來的革命的中國,由此,“東洋共和政體”的中國將會在“東洋君主政體”的日本的指導下,一同驅(qū)逐英、俄在東亞的勢力并最終完成革命大業(yè)。他基于《國體論》寫作、出版以來的理論指出,革命就是先以否定性的、破壞性的自由將社會解體,而后重獲統(tǒng)一并利用專制來保護這一自由的流動性過程。因此,他鼓吹中國應該建立一個類似于蒙古窩闊臺汗那樣的政權(quán),其統(tǒng)治者“必能以刀殺人,又必提住殺人之刀……必勝袁(袁世凱)于千百倍”[1]211,對內(nèi)實行尚武的專制統(tǒng)治,對外向俄宣戰(zhàn)以擺脫歷來的“文弱之氣”,進而與日本一道擊破英國,實現(xiàn)武斷的大統(tǒng)一。他追求的最終目標顯然是要建立一個排除英俄,中國擺脫歐美的殖民統(tǒng)治,并接受日本控制的東洋聯(lián)邦。
通過對《支那革命外史》的分析與梳理,我們能夠更為準確地把握辛亥革命時期北一輝亞細亞主義“對內(nèi)和對外”兩方面的決定性轉(zhuǎn)變。這些決定性轉(zhuǎn)變的產(chǎn)生,毫無疑問是因為辛亥時期其思想缺陷進一步惡化所導致的。首先,在“對內(nèi)”方面,即“亞洲聯(lián)盟”內(nèi)部,他的缺陷主要反映在“支持中國革命統(tǒng)一”與“滿洲領有論”這樣一組矛盾的對立上。在當時的日本社會,“支那分割保全論”日益盛行,比如永井柳太郎就曾主張中國將蒙古地區(qū)賣掉,“使之成為中立地帶,如此一來中國將得以避免與北方大患的俄國直接接壤”,中國本土才能得以保全。內(nèi)藤湖南也認為,對于那些局部地區(qū),中國應該“暫時放棄以圖內(nèi)部統(tǒng)一”。對于此種言論,北一輝在書中給予了猛烈批判,認為“放棄滿蒙回藏以保全本土十八省的愚論不值一顧……唇亡齒寒,失去四肢的肉塊只能坐等鳥雀啄食”,擺出了極力維護中國統(tǒng)一的正面立場。然而,在書的后半部分他又態(tài)度一變,頻繁鼓吹“滿洲領有論”,主張為了保全中國,應該將“滿洲”全域交由日本支配以抵御俄國人的南下,甚至還詭辯道:“滿洲自俄國取得之后,已不屬于清國領有。”那么,如此鮮明的前后矛盾究竟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能夠表現(xiàn)出其亞細亞主義思想怎樣的特質(zhì)呢?對此,萩原稔教授曾撰文指出,這是因為北一輝延續(xù)了《國體論》中“力”的理論,認為剛經(jīng)過革命的中國沒有能力保衛(wèi)“滿洲”的緣故,這與為追求國益而宣揚日本占領“滿洲”的主張有很大的不同。然而,若結(jié)合北一輝亞細亞主義思想的變遷再來考慮這一問題,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包含著更為深層的原因。
首先,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使得北一輝潛意識中的“滿蒙特殊”思想已完全定型。甲午戰(zhàn)爭后,在大多數(shù)日本國民心目中,中國一直是被劃分為“中國本土”及“滿洲”兩個區(qū)域來加以認識的,而且連不少中國民眾對此也持默認態(tài)度。北一輝并非例外,也是這一論調(diào)的擁護者,而且他不論留在日本國內(nèi)還是投入中國革命,都始終和黑龍會等浪人團體保持著密切的往來,這使得他的亞細亞主義極易與負面思想發(fā)生共鳴。這樣一種定型的“滿洲觀”,是北一輝提出“滿洲領有論”的思想前提。他之所以反對“支那分割論”,只是因為不愿意看到中國被日本以外的國家分割占有罷了。
其次,他與革命黨人“有代價地放棄滿洲”的做法存在差別,即他并非主張“交換滿洲”而是慫恿中國為了抵御西方,應該無條件地將其交由日本“保衛(wèi)”。其原因在于,一方面“排滿興漢”的革命口號已經(jīng)被北一輝所扭曲;另一方面,“力的理論”仍舊發(fā)揮著重大作用?!芭艥M”的思想是中國革命的動源之一,隨著革命的日趨白熱化,它迅速轉(zhuǎn)變?yōu)橐环N對于滿族人極度蔑視與厭惡的情緒,在援華浪人中間也不斷蔓延開去。比如萱野長知就曾在《革命潮》中大肆批駁滿族人,把“滿人入關”看做是“對中國的侵略”,指出他們“拋棄中國人的書物典籍,為愚化被征服之民而竭盡所能”,并痛斥清朝統(tǒng)治的十大惡政。在此等強烈的反滿意識之下,“滿人”和“滿洲”似乎都被貼上了“非中國”的標簽,成為了應該被排除的“無能種族”。北一輝對此深表同感,在書中把滿族人貶稱為“滿身奴性的土人”,擔心“滿洲土人若成為統(tǒng)治者,政策與國風也將被奴隸化”,實際上暗示了“滿洲”不可交付給滿族人的主張。反過來對于漢人,北一輝也并非完全持贊賞的態(tài)度。在同清朝政府、北洋軍閥的數(shù)次較量中,漢人的缺點也逐漸顯現(xiàn)了出來,除了軍事能力的大幅落后之外,歷來的“尚文”風氣依然根深蒂固。由此北干脆直言:“沒有我們(即日本)的維護與扶持,(革命的中國)是無法獨立的?!保?]174在他看來 ,滿族人的清朝搞垮了整個中國,是無能的表現(xiàn),沒有資格守護“滿洲”,而漢人向來文弱且革命初期戰(zhàn)斗力不足,是無力的表現(xiàn),也沒有資格守護“滿洲”。保衛(wèi)“滿洲”不受西方侵略的“重擔”自然而然只能由“亞洲盟主”日本代為挑起??梢哉f,“排滿興漢”思想的扭曲與“力的理論”的強化如同兩個火車頭,牽引著北一輝一步一步偏離了亞細亞主義的初衷,他的亞細亞主義已然成為日本攫取中國領土的理論依據(jù)和行動借口。
當然,最為核心的、決定性的因素無疑在于:北一輝的亞細亞主義思想中始終存在的對帝國主義戰(zhàn)爭的認同感。在當時,帝國主義列強在中國的政策都是以“維護與擴大既得利益”為核心的。地少物稀的日本更是如此,為滿足壟斷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發(fā)展,渴望對外擴張以獲取更多的資源與市場,他們編造出大量的借口來標榜自己這樣做是為了解決居住空間和糧食問題,代表著全體人民的利益。北一輝自日俄戰(zhàn)爭以來就一直支持政府的帝國主義政策,他確信“帝國主義對于社會進化確實有一定效用”,并附和統(tǒng)治者宣稱“人口繼續(xù)增加下去將會引起深刻的糧食問題,其根本解決策略只能在于獲取海外領土”,為了本國利益、國民的“幸福”和社會的“進步”有必要借助帝國主義的手段。因此,他提出“滿洲領有論”的出發(fā)點其實就是為了維護日本的殖民利益,這是其亞細亞主義思想中的一個致命缺陷。
由上可見,北一輝的“中國統(tǒng)一”與“滿洲領有”的主張之間并非存在矛盾,也決不是“利己”與“利他”之間的對立,它與北歷來的思想缺陷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北首先支持“中國統(tǒng)一”,為的是阻止西方的瓜分,而后以防御西方侵略為口實又要求中國將滿洲主權(quán)讓予日本,實際上是為滿足日本帝國主義對外擴張的欲望??梢哉f,這是北一輝的思想在“日中同盟”內(nèi)部對亞細亞主義的背離?!吨歉锩馐贰分羞@種極度無視中國領土主權(quán)的言論,表明他的亞細亞主義已成為控制中國、宣揚霸權(quán)的工具。
四
《支那革命外史》中北一輝思想對亞細亞主義的嚴重背離,除了在他主張的“日中同盟”內(nèi)部有所表現(xiàn)之外,在處理“同盟”的對外關系方面也有明顯的體現(xiàn),尤其可以從“拒絕一切西方援助”與“宣揚日美聯(lián)盟”這樣一組矛盾中反映出來。
在書中,北一輝否認了孫中山長期以來的革命行動,認為他依附英美的做法是完全錯誤的,甚至不符合中國革命的本意,中國的革命以及今后的發(fā)展不能接受西方的援助,否則必然招致外國的野蠻干涉。同時,他也反對日本的西化,認為導入西方制度純粹是“往朽根上接腐木”,并將政府比做英國的走狗,將其追隨西方的政策批判為“奴隸的外交”,積極主張廢除日英同盟,甚至不惜對其一戰(zhàn)以驅(qū)逐英國和俄國在遠東的勢力。從亞細亞主義的角度來看,這似乎是“抵抗西方、一致對外”的正面表現(xiàn)。然而,在《支那革命外史》的第十九章,北一輝又大肆鼓吹“日美經(jīng)濟同盟”,宣揚為了建設“亞洲同盟”以對抗英俄,中日兩國應該與美國展開合作以獲取經(jīng)濟協(xié)助。這顯然與此前“排除西方”的態(tài)度是自相矛盾的,不符合其亞細亞主義精神。筆者認為,以此思想矛盾為出發(fā)點,至少可以看到三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北一輝承認日本在經(jīng)濟上的絕對弱勢地位,也承認東洋霸權(quán)主義的基礎一開始就是脆弱的。日本不僅對于控制中國經(jīng)濟心有余力不足,而且自身在國際社會日趨激烈的經(jīng)濟戰(zhàn)中也是捉襟見肘。早在《日本國的將來與日俄開戰(zhàn)》一文中他就已認識道:“商工之戰(zhàn)將更趨殘酷……美洲大陸、西伯利亞、澳洲、印度、非洲,皆為英美法德俄列強所掌握。它們?nèi)魬{借此等富饒廣大之領土筑起關稅壁壘以持續(xù)激烈的經(jīng)濟戰(zhàn)爭的話,粟大的島國憑何以立商工?!边@一思路在《支那革命外史》中得以延續(xù),他一方面希望日本通過對外擴張領土來打破這一劣勢的局面,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考慮借助美國日漸壯大的經(jīng)濟優(yōu)勢來駕馭中國。如此一來,“日中聯(lián)盟”必然走向“由日本控制中國的軍事、政治,由美日共同控制中國的經(jīng)濟”的局面。事實上,將“日英同盟”廢除,然后建立“日美同盟”并沒有任何本質(zhì)上的改變,它們均以侵略中國、擴大帝國主義利益為目的。因此,在“經(jīng)濟落后”的現(xiàn)實和“國益至上”的思想驅(qū)使之下,北一輝已然背棄了自己早期的亞細亞主義理想,為實現(xiàn)東洋霸權(quán)而欲主動向美國伸出求援之手。
第二,驅(qū)趕英俄勢力并非源自亞細亞主義思想,而是為了爭奪東亞霸權(quán)。北一輝曾基于《國體論》以來的理論指出“國家內(nèi)部國民生活的平均分配是正義的,以此為根據(jù),國際間國家生活的平均分配也理應是正義的”,借此主張領土狹小的日本應作為國際社會的無產(chǎn)階級發(fā)動戰(zhàn)爭,從大富豪的英國和大地主的俄國手中奪取生存所必要的空間。這實際上是他支持政府推行帝國主義對外政策的托詞,其真正的目的就是在于圍繞亞洲霸權(quán)與英俄展開一系列的爭奪。北一輝在隨后的正文中干脆赤裸裸地表示“現(xiàn)在的‘小日本’變成‘大日本’用以確立霸權(quán)所必需之領土應從英國手中奪取”。他將英國視為日本建立東亞霸權(quán)的最大障礙,希望中國將來的親日政權(quán)能成為日本的后援,一道驅(qū)趕英國勢力。他所謂的“抵抗西方”實際上只是“抵抗”英俄兩國而已,這和建立“日美同盟”的主張一樣,是為了實現(xiàn)“稱霸東亞,擴張領土”的戰(zhàn)略手段,與亞細亞主義思想完全脫離了關系。
第三,表現(xiàn)出了要控制中國的野心。北一輝原本將西方的援助視為“亡國貸款”并要求中國不予接受,甚至極端鄙視孫中山與西方各國的往來,然而他又主張通過“日美經(jīng)濟同盟”的方式來支援中國。說到底,這無非就是因為有了日本的介入。換句話說,他反對美國與中國之間直接的經(jīng)濟聯(lián)系,主張中國依附于日本來接受美國的援助,這顯然是在經(jīng)濟、外交上將中國放于從屬地位欲加以控制。反過來對于美國,北一輝擔心它的經(jīng)濟勢力一旦在中國發(fā)展起來將會動搖日本的霸主地位,因此反對它繞過日本直接對中國經(jīng)濟展開擴張,而是主張美國與日本一道分割在中國的經(jīng)濟利益。如此一來,美國和中國都在北一輝的理論之中成為了日本彌補經(jīng)濟不足、加快稱霸步伐的棋子。他一味地唆使中國接受日美援助盡快對英俄開戰(zhàn),而從未考慮如此弱小的半殖民地國家如何能夠抗衡英俄的問題。最終導致的結(jié)果只會是:中國在政治、軍事上任由日本擺布,經(jīng)濟上不得不忍受美日兩國的“聯(lián)合宰割”。
自古以來強國和弱國之間的聯(lián)盟從來就不會有平等可言,弱國終究會落得一個可悲的下場。北一輝鼓吹的“日中聯(lián)盟”便是這樣,中國最后只會淪為日本的保護國,成為東洋霸權(quán)主義的犧牲品?!叭彰澜?jīng)濟同盟”的提出,在“對外”層面上拋棄了亞細亞主義的本義,同時也凸顯了北一輝思想中的霸權(quán)主義特征。至此,北一輝的思想理論向霸權(quán)主義、侵略主義的轉(zhuǎn)變已基本完成。
[1]趙金鈺.日本浪人與辛亥革命[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
[2]王屏.近代日本的亞細亞主義[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3]陳秀武.大正時期政治思潮與知識分子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217.
[4]俞辛焞.孫中山與日本關系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299.
K1
A
1007-4937(2011)05-0014-05
2011-08-02
熊沛彪(1956-),男,湖南長沙人,教授,博士生導師,歷史學博士,從事日本外交史和中日關系史研究;劉峰(1984-),男,湖南湘潭人,博士研究生,從事中日關系史研究。
王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