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松明
(上海外國語大學外語學院,上海 200090)
湮沒在歷史塵埃中的翻譯家邵洵美
易松明
(上海外國語大學外語學院,上海 200090)
邵洵美是我國 20世紀初期重要的翻譯家,但長期以來一直為翻譯史研究所忽視。邵洵美對中國翻譯事業(yè)的貢獻不僅體現(xiàn)在他所翻譯的譯作數(shù)量上,更體現(xiàn)在他對翻譯事業(yè)和中西文化交流事業(yè)的熱愛上。正是由于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立場,毫無功利主義色彩的唯美主義文藝觀,他的翻譯實踐和出版活動顯得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因而為翻譯界所遺忘。但是,也正因為他的翻譯超越了當時政治和金錢的污染,才使他在中國翻譯史上具有了卓然不群的地位。
邵洵美;贊助人;翻譯家
近年來,由于譯者的主體性地位日益凸顯,翻譯家研究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人們開始關注譯者的翻譯思想、擬譯文本的選擇和翻譯方法等[1]。然而,有一位翻譯家至今依然身處被遺忘的角落。他就是上世紀 30年代上海文化圈的核心人物——翻譯家邵洵美。然而,方漢文在他的《20世紀外國文學翻譯史》中對邵洵美只字未提;溫中蘭等人所編著出版的《浙江翻譯家研究》幾乎囊括了所有浙江籍翻譯家,而獨獨遺忘了邵洵美;在查明建和謝天振的《中國 20世紀外國文學翻譯史》以及馬祖毅的《中國翻譯通史》中,邵洵美的名字也僅列舉于所譯文學作品之后。然而,“他 (邵洵美)所成功扮演的文化媒介人的角色,雖然不無爭議,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也是不爭的事實,其作用和意義,至今還未被人深入研究,充分認識”[2]3。
邵洵美 (1906—1968年)是我國現(xiàn)代作家、出版家、翻譯家,生于晚清顯赫世家。1923年赴歐洲游歷,次年進入劍橋大學依曼紐學院專攻英國文學。在此期間,邵洵美對希臘女詩人莎茀的詩歌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忱,并由此對英國詩人史文朋的唯美主義作品和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和魏爾倫的象征主義作品情有獨鐘?;貒?邵洵美積極向國人譯介西方文學作品和唯美主義文藝思想,翻譯出版了詩集《一朵朵玫瑰》、喬治·摩爾的小說《我的死了的生活的回憶》、琵亞詞侶的《琵亞詞侶詩畫集》。
感于當時文藝出版為商業(yè)活動所侵蝕,邵洵美投入了大量的金錢從事文學出版活動,先后主編出版了《獅吼》、《金屋月刊》等文藝刊物。在這些刊物上,邵洵美發(fā)表了法國象征派詩人魏爾倫的詩作《煩惱》、《青青》、《情話》,愛爾蘭詩人喬治·摩爾的小說《和尚的情史》、《姊妹》和《信》,美國作家丹頓·王爾德的戲劇《詩人的誕生》,美國作家德萊塞的文論《布爾塞維克的繪畫與文學》,美國作家西蒙·岡第洛的戲劇《水手與妓女》,印度詩人泰戈爾的《東方的夜晚與西方的早晨》,英國作家比弗利·尼科思的散文《梅司緋兒》、詩人弗萊克的《一只紅雀》以及《Savoy雜志的編輯者言》等譯作。邵洵美不但積極從事翻譯實踐,同時也開展翻譯批評,撰寫了《評伍光建譯〈約瑟安特路傳〉》、《評梁實秋譯〈幸福的偽善者〉》、《評朱維基、芳信合譯〈水庭仙〉》等譯評。
九一八事變前后,邵洵美的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暫告一段落,把注意力從文藝創(chuàng)作轉向了民生、教育和女性等政治、社會和文化現(xiàn)象批判,發(fā)表了大量針砭時政的文章,走出原來的象牙塔并投身社會文化建設中。在《人言》雜志創(chuàng)刊號中,他說:“我們將以中國整個社會現(xiàn)象為批判討究的對象,而不斤斤計較于政治舞臺上人物的如何變化,除非其變化有關于社會大勢的?!盵2]380這一階段的翻譯活動也從屬于文化教育和社會政治批判的需要,翻譯了英國女作家戴菲萊的《蘇俄小游記》?!拌b于國內報刊對蘇俄的介紹,總是一味美化和神化。邵洵美特別借助英國作家戴菲萊女士的眼睛,觀察蘇俄”[3]147,譯文以夸張的言語打破了蘇俄的神話,揭示其社會問題。在抗戰(zhàn)期間,作為一位有影響的出版家,邵洵美通過自己的文學出版、文學創(chuàng)作和翻譯實踐積極投身抗日救國運動中。在《自由譚》創(chuàng)刊號中,邵洵美提出了自己對戰(zhàn)爭文學的設想:“一種是主觀的作品:他們或者是前線將士雄心的流露與義憤的發(fā)泄,或者是后方平民熱情的表現(xiàn)與痛苦的寄托。還有一種是客觀的作品:這是賦有文學才能與技巧者,在前線后方,所耳聞目睹的經驗之忠實的敘述與記載。”基于這樣的構想,邵洵美翻譯了英國詩人赫伯脫·呂德的詩歌《轟炸慘案——西班牙》和奧登的《在戰(zhàn)時》組詩中的第十八首《中國兵》。譯文不但以現(xiàn)實的畫面展現(xiàn)了戰(zhàn)爭的殘酷,同時也表達了詩人對敵人的憤慨和對受害者的同情。與此同時,他還積極開展對外譯介,參編或主編了多個英文期刊,在 Candid Comment上分期刊發(fā)了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的英文譯文,與朋友項美麗合作翻譯了現(xiàn)代小說家沈從文的中篇小說《邊城》。
新中國成立后,邵洵美的出版活動和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基本上停止,把主要精力都集中在翻譯工作上。在夏衍的舉薦下,他被人民文學出版社聘為社外翻譯,翻譯了 19世紀浪漫主義詩人雪萊的詩劇《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長詩《麥布女王》;拜倫的長詩《青銅時代》;印度作家泰戈爾的小說《兩姊妹》和《家庭與世界》、劇作《四章書》。這一階段他還接受當時私營的上海出版公司約請,翻譯了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的《湯姆﹒莎耶偵探案》;與佘貴棠合譯英國女作家蓋斯凱爾夫人的小說《瑪麗·巴頓》;校訂了王科一的英國女作家奧斯丁的小說《傲慢與偏見》、賈步武譯的《渴望》和邵祖丞譯自英文版的《彼得一世》。邵洵美一直有將元雜劇《西廂記》翻譯成英文的愿望,可惜“文化大革命”的到來使這位滿懷抱負的翻譯家英年早逝,這個計劃也就徹底落空。
邵洵美對中西文學譯介的貢獻并不僅僅體現(xiàn)在大量的譯著上,更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翻譯事業(yè)的出版和贊助上。邵洵美對贊助人在文化建設和宣傳中的作用有清醒的認識,并以“文化班底”和“護法”生動形象地予以說明。他說:“所謂的‘文化的班底’,便是一切文化工作撐場面的人,是一種基本的捧場者……外國人叫 Patron,和尚廟里稱作‘護法’?!盵2]158他以弗里茨夫人主辦的“萬國藝術劇院”組織排演德英文京劇《紅鬃烈馬》為例說明“文化班底”的效力,“最近公演熊式一先生英譯的《紅鬃烈馬》。第一晚在卡爾登,門前的汽車據(jù)說有六七百掛。這戲本的對白是完全用英文的,可是觀眾這樣多。原來這便是‘文化的班底’的作用了”。在《文化的護法》一文中,邵洵美又進一步闡釋了“護法”的作用:“是使一個無名的藝術家有與世人見面的機會,見面以后,怎樣去確定他的地位了,那全靠他自己的藝術與努力了。也有年少氣盛的青年,被捧出道,便自以為不可一世,驕傲性成,只知虛榮的炫耀,而不求藝術的上進;天才反因此而糟蹋:所以‘護法’們,一方面捧場,一方面又得監(jiān)督?!o法’們的責任,原不可以小覷嚇!”受到“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思想影響,他的翻譯出版完全是基于對作品本身藝術性的考慮和中西文化交流的需要。終其一生,邵洵美都在扮演“文化班底”和“護法”的角色,他所從事的出版活動遠離了商業(yè)利益的目標?!八某霭媸恰疄槲幕某霭?著眼于提高大眾整體的文化水平。用他的話說,‘第一便是要設法去養(yǎng)成一般人的讀書習慣,引起他們的興趣’。通過文化期刊出版,促進文化普及和文化教育,在此基礎上推進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這是支配邵溝美文化出版的出版觀念”[3]75。
“文化班底”和“護法”不同于勒夫威爾所說的贊助人。雖然邵洵美的出版商身份也可以歸入贊助人的行列,但在勒夫威爾那里出版商是作為一種外在的權力對文化活動的限制和制約。勒夫威爾是在??碌臋嗔υ捳Z的意義上來談贊助人的。然而,邵洵美的“文化班底”和“護法”是以權力的對立面展示在人們面前。在《獅吼》月刊復刊號中,邵洵美指出文學藝術品出版的困難:“總括起來,不外乎一、各人為私事所羈絆;二、書賈的神圣;三、金錢的作祟?!睘榇?邵洵美出資辦刊、辦出版社,為文友發(fā)文章、出書,以對抗書賈的權威地位,幫助文人擺脫金錢的壓迫。作為出版商,他并不是以社會文化規(guī)范的代理人身份出現(xiàn),而是以批判社會文化規(guī)范和挑戰(zhàn)社會權力的斗士身份出現(xiàn)。他批評趙景深等人“太把翻譯當為是商業(yè)的或是政治的事業(yè),而忽略了它們是在一種文學的工作”[2]130。盡管他為此最終窮困潦倒,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在當時為文學出版和翻譯事業(yè)提供了表達另一種聲音的渠道。雖然,邵洵美認識到“護法”不但要“捧場”,同時也有義務“監(jiān)督”藝術家的活動。但是,這種監(jiān)督不是以社會規(guī)范為導向的,而是以純粹的藝術追求為目標的?!白o法”的權力服從于藝術家本人的發(fā)展和提高的需要,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凌駕于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自由之上,把自己的政治立場和經濟利益強加給作者和譯者。
作為“文化班底”和“護法”,邵洵美以其主編和出版的文藝刊物為紐帶,結識并聚攏了一批翻譯家,刊發(fā)了各種譯作,向國人譯介外國文學的發(fā)展及現(xiàn)狀。如朱維基所譯的英國詩人丁尼生的詩歌《食蓮花者》,英國文藝評論家沃爾特·佩特的文論《文體論》,《唯美的批評——文藝復興論集“School of Giorgione”篇的第一部分》,莎士比亞的《烏塞羅》(奧賽羅),戴望舒所譯的西班牙作家阿佐林的小說《沙里奧》,郭子雄所譯的英國作家哈代的詩歌《在最后的燈旁》、小說《無名的裘特》,章克標所譯的日本小說家谷崎潤一郎的《二庵童》和《蘿洞先生》,夏目漱石的《倫敦塔》等不同國家的大量譯作,譯介面比較寬。“從地理上看,各國的作品都有,所譯作品遍及英、法、美、日、西班牙、匈牙利、印度等國;從時間上看,以當代作家為主,邵溝美在翻譯上很注意與外國文學創(chuàng)作同步進行,他對外國文壇信息也很了解;從譯介的內容和性質上看,比較駁雜,既有介紹蘇俄文藝現(xiàn)狀的文章 (如《布爾什維克的繪畫與文學》),也有唯美派藝術理論文章 (如《從羅斯金到王爾德》),還有日本新感覺派作家的詩 (如決口大學的詩《乳房》)”[3]75。此外,邵洵美還先后成立了金屋書店、新月書店和上海時代圖書公司等多家出版社,斥巨資扶持外國文學的譯介活動,出版了大量的文學翻譯作品。以金屋書店為例,先后出版過王爾德的《道連格雷畫像》、《一個理想的丈夫》,武者小路實篤的《愛欲》,廚川白村的《北美印象記》等 12部譯作,占金屋書店所出版作品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
由于邵洵美以扶持藝術進步和開展文化教育為宗旨,無論是辦刊還是辦出版社都沒有他給帶來任何的經濟收益,相反卻耗費了其全部的家產。然而,即使出版活動使其逐漸陷入經濟上的困窘,邵洵美依然轉向其他方面幫助翻譯工作者。在抗戰(zhàn)結束前期,邵洵美在淳安結識了一批在美軍中擔任翻譯的譯員,且贏得他們的尊重??箲?zhàn)結束后,束佺保接收了上海英文報《大陸報》,并將其改辦為《自由西報》(后更名《自由論壇報》),邵洵美受邀負責其事。在籌建時,他把跟隨他一起從淳安來上海的那些譯員大多安置進了該報[4]208。新中國成立后,他大力提攜后輩譯者,在為青年翻譯工作者王科一和方平等人校訂譯著的同時,對年輕一代的翻譯工作者諄諄教誨,幫助他們提高翻譯水平,為培養(yǎng)了翻譯后備人才作出了貢獻。
邵洵美認為,從事翻譯實踐首先要解決的不是翻譯的技巧問題,而是翻譯的目的。邵洵美把文學翻譯分為兩種,一種是主觀的、為己的翻譯,而另一種則是客觀的或為人的翻譯?!扒罢叽蟀胧且砸患旱难酃鉃闃藴?他所選擇的材料,他所運用的技巧,都以能滿足一己的興趣為目的……他們是覺得原作太和自己的性格相像,正像是自己用了那一種文字寫出來的作品一樣,神韻是互相吻合的;所以當他們翻譯的時候,他們不過是使它重生在另一種文字里,他們非特對原作及原著人負責,他們更對他們自己負責。他們簡直是在創(chuàng)作”。而“后者大半是以人家的眼光為標準,所選擇的材料既是去滿足一般人的需要,運用的技巧當然也得以一般人的理解力為限止……他們相信他們可以使讀者讀了譯作和讀了原作得到同樣的效果,他們覺得某一種的杰作不應當只讓某一種文字的國家來享受,他們是做著一種散布的工作”[2]130-131。不同的翻譯目的導致不同的翻譯選題和不同的翻譯策略。前者是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考慮文學的翻譯,它建立在邵洵美的唯美主義文學觀之上;而后者則是從西方文學的介紹和傳播來考慮翻譯的,它建立在邵洵美的大眾文化教育和“文化班底”建設目的之上。邵洵美的所有翻譯實踐都是在這兩種目的驅使下進行的。
邵洵美早期的翻譯都是他所說的“為己的”翻譯,選譯的大多是他所酷愛的西方唯美主義作家和象征主義詩人的作品,在翻譯方法上強調對原作形式的模仿和炙熱情感的再現(xiàn)。如史文朋的詩歌《婀娜》:
I feel thy blood against my blood,my pain.
Pains thee,and lip s bruise lip s,and vein stings vein.
Let fruit be crushed on fruit,let flower on flower,
Breast kindle breast,and either burn one hour.
我覺得你的雪粘著我的血;我的痛苦,
使你痛苦,唇貼破了唇,筋刺傷了筋。
啊,讓果子擠碎在果子上,花兒搗爛在花兒上,
胸脯燃燒在胸脯上吧,否則便都焚毀掉了吧。
為了盡可能模仿原詩的五音步形式,邵洵美的譯文“以重音來計算音步;每一組字音里,凡是有一個重音,即作為一個音步。字音或字數(shù)以一道三個位正常”[2]415。他并沒有機械地模仿原作的形式,而是從情感表現(xiàn)的需要出發(fā)安排音節(jié)。雖然譯文的字音或字數(shù)長短不一,但更顯得靈活多變。以重音計算音節(jié)不但再現(xiàn)了原作的節(jié)奏感,而且使原詩的情感得以完美再現(xiàn)。
邵洵美之所以選擇了唯美主義詩歌進行翻譯,是因為他認為只有真正的詩人才能與原文作者產生同樣的情感體驗,才能傳遞原詩的內涵。“當然,要是他 (譯者)對于某國文字是精通的,那么,他譯出來的,文法上或字義上,便絕不會錯;同時要是他對本國文確實是有根底的,那么,他譯出來的,便絕不會不通。但是這種人要是譯旁的東西或者還可以敷衍,而譯詩則簡直不能勉強。詩本來是神秘的!湊湊字數(shù)押押韻本不能便是詩,即使有節(jié)奏也未必便是。他自有他的神秘而為非詩人所不能了解的。不要說是整首詩,便是一首詩中的一句,甚至于一字,也有唯詩人方能會悟的神秘”[2]168。也正是這個原因,邵洵美的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與翻譯間的界域顯得有些模糊,因為他創(chuàng)作的一些詩歌實際上就是西方名詩的節(jié)譯或改作,外國詩的蹤跡在他的詩句中隨處可見。他說:“我覺得摹仿 (抄襲太不雅觀)并不一定是欺人的事情;世界各國近代詩歌只能夠時常有許多地方把希臘拉丁諸大師的名作譯了引在里面?!盵3]43
出于“文化班底”培養(yǎng)的需要,邵洵美不僅僅翻譯了大量的譯著,同時還撰寫了《莎茀》、《史文朋》、《高諦藹 》、《迦多羅斯 》、《D.G.Rossetti》、《Georege Moore》、《Edmund Gosse》、《讀勞倫斯的小說 》和《蕭伯納》等等大量的文章介紹作者、分析這些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向國人推薦西方文學作品。在《金屋月刊》中,他甚至開辟了一個專欄“金屋談話”,向國人傳遞西方文壇的最新出版信息。這些西方文學的介紹和分析與其翻譯實踐實際上是相輔相成的,前者有助于提高“文化班底”深入理解和賞析譯作的水平,而后者則使“文化班底”對唯美主義文學有更感性和直觀的認識,從而培養(yǎng)起一批熱愛西方文藝的班底來。也正是由于邵洵美對翻譯實踐的文化交流功能有明確的認知,他才能夠從對翻譯技巧的分析上升到文化交流的層面上來開展翻譯批評。在《評伍光建譯〈約瑟安特路傳〉》中,他不光指出譯文中的錯誤,而且進一步指明譯者的錯譯是由于對小說的時代和文化背景的不了解。因此,邵洵美是較早從文化交流的角度來看待文學翻譯的翻譯評論家之一。在《新詩的歷程》中,他從徐志摩的立場談及中國詩歌的發(fā)展方向時指出,必須“把東方和西方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就會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種族”[2]302。因為邵洵美是站在文化交流和西方文化普及教育的高度來看待文學翻譯,所以才會覺得當時的“意譯”、“直譯”和“硬譯”之爭過于淺薄,根本不值得討論[2]130。換言之,邵洵美的翻譯觀超越了其同時代的其他譯者。
邵洵美在翻譯實踐中強調對原文本的形式模仿,同時也把文學翻譯當成切實理解異國文化的手段,因此他對自己的翻譯實踐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為了準確地理解并再現(xiàn)雪萊的《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他從多種渠道收集了大量的相關研究材料,并向相關學者討教,因為邵洵美認為,“外國的古典文學巨著,尤其是年代久遠的作品,不論在字義方面、句法方面,都可能已經起來相當?shù)淖兓?當時流行的口頭語很多已經失傳;還有當時的風俗、習慣、服裝、建筑等,在普通辭書上不一定能找到解釋,必須依靠各種專門的著作”[2]415。他對原文本的忠實再現(xiàn)是以文學作品的藝術性和可欣賞性為前提條件的。他在1955年 11月 15日的日記中說:“嚴氏論翻譯所謂‘信、達、雅’三事,‘信’與‘達’,人言甚是,惟對‘雅’字,每多怪論。此處‘雅’字不作高雅、風雅、古雅解,嚴氏之意無非是‘文章好’而已。近人譯文,以最上品而言,‘信’則至多九十分,‘達’則可有九十五分,文章好的卻少得可憐。蓋目前譯文學作品者,未必皆文人也?!盵4]245他認為譯文必須用字簡明,整篇要通順、流暢??梢?他對譯文質量的要求遠高于同時代的其他譯者,近乎到了甚為苛刻的地步。為了準確地理解原文本并傳遞其中的思想內涵和藝術特點,邵洵美提出,“連標點也不能輕易放過,字義的闡明和句法的組織,有時須在標點符號上去尋求解答;有時書本又有錯排漏排的可能,需要仔細???方能得出結論;版本的出入,關系便相當重大”[2]416。對原文本細致入微的分析無疑極大地提高了邵洵美的翻譯質量,也使得邵洵美的翻譯已然超越了語言轉換的技法層面,上升為一種精雕細刻的藝術創(chuàng)造。他這種對翻譯嚴肅認真、精益求精的工作態(tài)度直到今天都是廣大譯者效仿的榜樣。
邵洵美對中國翻譯事業(yè)的貢獻不僅體現(xiàn)在他所翻譯的譯作數(shù)量上,更體現(xiàn)在他對翻譯事業(yè)和中西文化交流事業(yè)的熱愛上。正是由于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立場,毫無功利主義色彩的唯美主義文藝觀,他的翻譯實踐和出版活動顯得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成為“最不符合社會良知的”[5]典型,因而為翻譯界所遺忘。但是,也正是因為他的翻譯超越了當時政治和金錢的污染,才使他在中國翻譯史上具有了卓然不群的地位。
[1] 穆雷,詩怡.翻譯主體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J].中國翻譯,2003,(1).
[2] 邵洵美.洵美文存[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6.
[3] 王京芳.邵洵美和他的出版事業(yè)[M].武漢:華東師范大學出版,2007.
[4] 林淇.海上才子——邵洵美傳[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5] 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 (1930—1945)[M].毛尖,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263.
H1
A
1007-4937(2011)02-0091-04
〔責任編輯:王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