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花
(長江大學(xué),湖北 荊州 434025)
對于語言,人們往往持有許多信念,堅持著許多語言使用的原則。英國學(xué)者Partridge在他的《用法與濫用》中寫到:“一個作家寫作的最大目標是力求清晰準確,毫無歧義,讓具有一般理解力的讀者只領(lǐng)會到一種意思,即使事實上這是不可企及的?!钡牵聦嵣?,這種想法與作法是極具誤導(dǎo)性的。事實上,Channel認為所有的語言都是具有模糊性的,模糊性是語言的一個屬性。魯迅可算我國最偉大的文學(xué)家之一,他的代表作《阿Q正傳》中卻處處可見模糊語言的蹤跡,這意味著他的文學(xué)水平低下嗎?當然不是,相反,正是因為這些模糊語言,增強了文章的藝術(shù)效果與感染力,讓阿Q這個人物深入人心。那么,什么叫模糊性呢?所謂語義的模糊性,歸根到底就是人們認識中關(guān)于對象類屬邊界和性態(tài)的不確定性在語言中的反映,它是作為思維物質(zhì)外殼的語言的特征。
語言是模糊的,但是語言學(xué)家往往關(guān)注于語言的精確性,而忽視了語言的不確定因素。(當然,這也是由于這些不確定因素本身為語言研究帶來極大的障礙所造成的。)語義的模糊性早已為哲學(xué)家和語言學(xué)家所共同認可。但是,模糊語言真正作為語言學(xué)家的一個研究對象而有了理論指導(dǎo),卻始自Zadeh 的“模糊集合論”(Fuzzy sets)。Zadeh提到:“人們逐漸意識到,人類對外部世界的認知與接觸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并不是十分準確地將他們歸為各種類屬,而是借助模糊集合,也就是說,借助于那些類屬界限不太分明、在兩種類屬之間存在若干過渡階段的集合?!备鶕?jù)他的“模糊集合論”,人類思維過程與決策是高度復(fù)雜的,而高精度與高復(fù)雜性是不兼容的。為了能夠?qū)θ宋南到y(tǒng)的行為作出有意義的論斷,可能必須拋棄高標準的嚴格性與精確性。反映在自然語言這種媒介上,亦是如此。Zadeh的“模糊集合論”一經(jīng)提出,便引起眾多語言學(xué)家的關(guān)注。他們將 Zadeh的理論借用過來,對模糊語言開始進行理論研究。陳維振,吳世雄認為,“模糊集合論”之所以適用于語言模糊性研究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語言范疇實際上就是某一個論域中的模糊集合。自此,對于語言的模糊性問題,便有了較為系統(tǒng)的理論作指導(dǎo),而模糊語言也開始成為語言學(xué)家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
語言的模糊性是公認的,但模糊語言并不等于歧義、含混不清、模棱兩可的語言,模糊語言是外部世界在語言中的一種反映,人們使用模糊語言都是由一定的目的所支配的,特別是在文學(xué)作品中,模糊語言的使用更是包含作者獨特的用意,以便達到特殊的藝術(shù)效果?!栋正傳》中多次使用模糊語言,都是作者的精心安排。 這種不確定性給文章帶來了適應(yīng)性、靈活性和多樣性,從而給每位讀者提供聯(lián)想和想象的充分條件,提供了審美再創(chuàng)造的廣闊空間,起到了運用精確表達法所無法企及的效果。
關(guān)于模糊語言,根據(jù)不同的分類法可以將它們分為幾類,但對于《阿 Q 正傳》中的模糊語言,我們僅僅將一般意義上的模糊語言包含在內(nèi)。它們包括:修飾詞中的表示不確定性意義的表達法,如大約、仿佛、似乎、也許、有些等等。對于《阿Q正傳》其他的模糊語言現(xiàn)象,我們在此暫不做研究。細讀《阿Q正傳》,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小說中多次運用了表示估計、猜測的副詞,如“似乎、仿佛、大約、幾乎、蓋、大抵、大概”等,尤其是“似乎、大約、仿佛”三個詞,使用的頻率極高。在這篇兩萬多字的小說中,“似乎、仿佛、大約”總共出現(xiàn)了54 次,這恐怕不能完全歸于作者的語言習(xí)慣。即使作者并非有意,我們也不難從表達效果中,看出作者負載于它們身上不盡相同的意蘊。楊愛芳認為魯迅似乎有意要試驗這些模糊語言的隱性和韌性,要讓這些副詞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它的表達功能,讓它們向常人筆下所無法想象的強度、高度去沖刺,在常人所無法想象的地方扮演所無法想象的角色,擠進所無法想象的情境,發(fā)揮所無法想象的作用。“似乎、大約、仿佛”三個詞的意義幾用法大致相同,都表示推斷或感覺不十分確定,而這不正是模糊語言的運用嗎?
在《阿Q正傳》中,“似乎”使用的次數(shù)最多,超過了“仿佛”與“大約”的總和?!八坪酢痹谛≌f中,已不僅僅表示猜測,而更多是將表面上的事實帶入假想,亦真亦幻。比如,文中說到阿Q的姓,有這樣一句:有一回,他似乎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姓名是人人皆有的,而且確鑿無誤。但對于阿Q而言,卻不是這樣的。未莊社會也是相當獨特的?!八坪酢币辉~極具意味,表明在封建社會的壓迫下,貧苦農(nóng)民連起碼的姓名權(quán)都成為一種奢侈。為了這個“似乎姓趙”,阿Q還挨了一頓打罵,就因為趙太爺姓趙,趙姓成了未莊的高貴姓氏,未莊人便有理由懷疑阿Q姓趙的真實性了——大約未必姓趙。阿Q姓趙便成為懸而未決的事情。多么荒謬的理論??!僅僅通過“似乎”一詞,便清楚表明了地主階級對貧苦農(nóng)民的壓榨有多深,刪掉“似乎”一詞,這些意義便蕩然無存了。又比如關(guān)于阿Q賭錢的一段描寫, 反復(fù)出現(xiàn)“似乎”一詞,給人一種不確定的亦真亦幻的感覺。這些“似乎”在此形象地揭露了阿Q的心理,而與讀者所知的信息形成強烈的對比,產(chǎn)生了諷刺的效果,我們不僅可以看出阿Q的可笑,更于“似乎”中讀出辛酸與悲哀。
阿Q丟錢的一段,反復(fù)出現(xiàn)“似乎”一詞,給人一種不確定的亦真亦幻的感覺,但我們?nèi)匀幻靼走@是阿Q自欺欺人的想法,事實上他確實挨了打,身上確實痛,而他打的確實是他自己,而不是另外一個別的人。這些“似乎”在此形象地揭露了阿Q的心理,而與讀者所知的信息形成強烈的對比。作者連續(xù)地運用了這個模糊副詞便留下了想象的余地,好讓讀者去聯(lián)想、體會和揣摩阿Q當時被打得昏頭昏腦的心理狀態(tài)。又較為符合當時阿Q身處的具體情況,使得前面的行動描寫與這時的心理描寫相吻合。
這種由“似乎”等模糊詞語描述事實,從而達到諷刺效果的例子在文中比比皆是。比如 “慢慢地站起來,仿佛覺得有些糟”、“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jīng)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關(guān)”、“忽而似乎革命黨便是自己”、“趙白眼惴惴地說,似乎想探革命黨的口風(fēng)”、“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等等。這些模糊語言無疑都能準確地刻畫并傳達出阿Q及其周邊人物的畸形的心理狀態(tài)。
在《阿Q正傳》中,“似乎”雖然表示意義含混,但它有時甚至與表示確切不移的“確鑿”連用?!霸凇栋正傳》中,語言的表層有時會呈現(xiàn)出一種‘矛盾’和‘錯亂’的現(xiàn)象,這種似乎互相矛盾的奇特語言現(xiàn)象在文中便構(gòu)成模糊語言的一種獨特方式,然而它在特殊環(huán)境里抒發(fā)特定的感情時卻有著獨特的語言效應(yīng)?!卑被假洋鬼子打,先是“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待著,果然,拍的一聲,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薄按颉钡膭釉~前面作者加上表示精確含義的“確鑿”與模糊意義的“似乎”這兩個相互排斥、相互矛盾的狀語一起修飾它。這的確有點說不過去。然而,這正是阿Q“精神勝利法”導(dǎo)致性格扭曲而又具體的流露。阿Q也正是這樣一個活生生矛盾體的典型形象。阿Q的麻木被刻畫的淋漓盡致,他的可笑與可悲的形象便活脫脫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仿佛”與“似乎”用法上不同,假想的意義就更濃,更加飄忽不定,烘托出一種渺茫、不確定的氛圍。如阿Q調(diào)戲小尼姑之后,“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后更輕松,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直到他被槍斃之前,“早就兩眼發(fā)黑,耳朵里嗡的一聲,覺得全身仿佛微塵似的迸散了?!?/p>
本文只是以《阿Q正傳》中少數(shù)模糊表達法為例,分析了模糊語言在《阿Q正傳》中產(chǎn)生的特殊效果,營造出的一種不確定的整體氛圍,對阿Q這個人物起到的深化的作用。魯迅先生在文中使用模糊語言,并非故弄玄虛或語言不通,而是為了寫意的需要,尤其是為了刻畫與深入阿Q那獨一無二的帶有病態(tài)的畸形的思想性格的需要。《阿Q正傳》中大量使用某些模糊語言,有些甚至不惜重復(fù)運用與堆砌,使得阿Q形象比一般文學(xué)形象具有較大的含蓄性、靈活性和適應(yīng)性,因此也就更加打動人心,成為魯迅先生筆下那揮之不去的經(jīng)典。我們可以從中看出,這種模糊語言是一種承載著巨大的思想和感情能量的語言,同時又有著不可替代的獨特表達功效。事實上,本文中還有許多類似的例子,等待大家來發(fā)現(xiàn)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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